徐夢在教室里短暫地發呆。黑板上方的掛鐘木訥地走著,窗戶細長的影子投在課桌和地板上,窗外是明晃晃的晴空,梧桐樹寬大的葉片重疊在一起,知了和麻雀藏在枝葉間鳴唱。徐夢把目光收回來,悶熱的空氣傳來走廊上參差的腳步聲,有人推門而入。
一位中年女老師在講解考場規則,另一位戴眼鏡的男老師沿著課桌間的過道來回檢查。他在徐夢身邊略微停頓,像一輛每站必停的緩慢火車。徐夢把中性筆、鉛筆、橡皮、尺子整齊擺好,抬頭看了一眼時間,還有五分鐘。
徐夢開始回想三角函數的公式,她無意識地用食指指腹輕觸桌面,那里有一小塊凹痕。發答題卡的時候,斜前方的女生轉過頭沖她一笑,用眼神指了指另外一個男生。徐夢想擺出生氣的樣子,可是她年輕的臉上只有害羞和微笑。
徐夢時常覺得自己身上有無數個自己,19歲的她,23歲的她,甚至40歲的她,她們會在某個瞬間靈魂附體,留下什么忠告。“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某個自己說,“記住這一刻。以后每年的這一天,都會因為今天而特殊。”
“別傻了,”另一個自己說,“這不過是普通的一天。你會留下很多東西,比如課桌前壘起的課本和練習題,比如書柜里塞滿的參考書和模擬試卷,比如前座的朋友和偷偷喜歡的男生,但是在這之后,生活還會繼續,快樂和憂愁都會被代替。”
老師開始分發試卷,教室里全是紙張滑過空氣的清脆聲。徐夢伸手去接,試卷散發著陌生而嶄新的味道。“等你長大就知道了,有些東西是無可取代的。”最后一個聲音說。
講臺上的中年女教師宣布開始答題。徐夢搖搖頭,想把這些聲音驅逐出去。她抿了抿嘴唇,把考號寫在卷首,一筆一劃,無比謹慎。寫到最后一個數字的時候,筆尖只滑下空白的一道印記。
“糟了。”徐夢開始緊張,她換了備用筆,仍舊什么都寫不出來。她額頭上冒出汗珠,黏住了柔軟的劉海。只能向老師求助了,她抬起頭,焦慮地向講臺望去,發現中年女教師目光呆滯地看著空中,仿佛那些明亮的塵埃將她的視線阻斷了。年輕的男老師更加夸張,他在一把椅子前彎腰屈膝,眼看就要落座,卻始終沒有坐下去,西褲的褶皺也不再變化。
一切都在瞬間停止了。
沒有風聲,沒有寫字的沙沙聲,沒有呼吸聲,沒有鐘表滴答聲,前后左右的同學都保持在寫字的姿勢,緩慢移動的窗棱的影子也定格了。徐夢想發出聲音,可是喉嚨干燥,只咽了咽口水。
“時間暫停了。”第一個自己說,“真不可思議。”那些被驅逐的聲音都被喚醒,再次歡鬧起來。
“剛才我就感覺到異樣了,你看,我們的預感一向很準。”第二個自己說。
“怎么回事?我該怎么辦?”徐夢輕聲問。
“遇到時間縫隙了,不知道會持續多久。”第三個自己回答,“不,我真笨,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的概念了。每一瞬間都是永恒。”
“我還要考試,”徐夢仍舊很小聲,怕吵醒了什么,“我的筆可能出問題了。”
“別管這些了,趁現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如果我不在教室,等一切恢復正常后,我就慘了。”徐夢換了鉛筆,可還是什么都寫不出來。
“好好,可這么干坐著真無聊。”這句話之后,所有自己的聲音都停止了,世界一片寂靜。
“你們說話吧,這樣安靜得太可怕了。”徐夢請求。
“說點什么?”
“就說你們自己,每一個我都經歷了什么。”
“這是個嚴肅的話題。”過了很久,終于有人開口,“我們不能確定,你該不該提前知道一些事情。”
“難道我考砸了?”徐夢緊張地問。
“現在你只關心這個。”緊接著是一串輕笑,“真是值得懷念的日子。”
“你會去一所不錯的大學,可是如果能再多兩分,就能去你期待的地方了。”
“僅僅兩分之差?”徐夢握緊了筆桿。
“是啊,僅僅兩分之差。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就是這個意思了吧。但是,如果你能避免一個小小的失誤,比如一個選擇題……”
“你確定要說嗎?”另一個自己插話,“什么都能說嗎?”
“你不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徐夢已經分不出這些聲音了,她焦慮地說,“告訴我吧!我不想因為粗心而丟掉兩分,我已經準備這么久了。”
又安靜下來。徐夢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因為沒有時間的概念,她無法衡量。
徐夢身上的無數個自己陷入了討論,她們認為不該讓自己提前知道以后的生活,那樣違反了自然定律,也剝奪了她面對人生的真實感。可另一方面,她們都懷有或多或少的遺憾,如果能有機會彌補修正,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討論之后,她們告訴徐夢,只能選擇一件事。
“我只想知道那道錯誤的選擇題。”徐夢很快做出了決定。
“不不不,”某個自己說,“將來的你會面對更多更重要的選擇題,你要考慮清楚。比如兩年之后你的家庭會遭遇變故,三年之后你會遇見一個讓你受傷的人,五年之后你會去一個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決定生活的不僅僅是一道選擇題。”
徐夢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了。”她說,“既然我什么都不懂,就由你們選擇一件事吧。”
那些聲音又陷入了新一輪的討論。她們雖然都是徐夢,卻各懷不同的遺憾。有的她想去更遠的地方讀書,有的她想重新選擇專業,有的她想盡力維護自己的家庭,有的她想毫無顧忌地享受愛情。起先她們都想通過這次機會減少自己的遺憾,可是后來發現,沒有完美的人生,每一個遺憾都值得保留。
終于,徐夢聽到了最后的聲音,她點點頭,有些意外,也有些心動。她們中的某一個自己占據了自己,像一團涼絲絲的氣泡。她感覺自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輕快地走到那個男生身邊,滿懷期待和溫柔,向他望了一眼。
就這么簡單。
很多年過去,她已經忘卻了高考時因為中暑而短暫昏厥,忘卻了那些奇妙又熱鬧的聲音,忘卻了生命中遇見的很多人很多事。可是每當晴朗夏日的午后,她坐在陽臺上發呆時,都能想起黑板上方的掛鐘,窗外的梧桐葉,教室里緩慢移動的影子,沖她微笑的女孩,和不曾回頭的男孩。
仿佛那是她經歷的最后一個夏天。
完
圖文/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