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橋的時代,一條河分開兩岸,所有人要渡過這條河,都要等那個擺渡的人。
他平時孤身一人,住在岸邊的草屋里。白天就在這里擺渡,晚上有時住在這兒,有時則翻山回家,若是回家,第二天天未亮,又會早早來到船邊,解開纜繩,將長篙拿起,送第一批趕早的行人。近二十年,從未誤事。
擺渡人不喝酒,相對有飲酒風氣的本地人來說,這樣的作風并不合群,但所有人都不討厭他,不喝酒也邀請他一起坐坐。他年輕時當過兵,最遠到過黑龍江,在部隊里識文斷字,見過世面,說起話來帶著幾分斯文。平時也喜歡看新聞,讀書,最喜歡的就是一本《現代漢語詞典》,遇到什么生詞、生字總要查查。只是剛轉業的時候,沒有改上好時候,到了一家村辦工廠干活,卻因為惡劣的生產條件,肺里面有了毛病,再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兒。剛開始,還找了幾份看門打更的活兒,后來覺得天天熬夜,耗心血,就到河邊去撐渡船了。
村里離山近,田都貧瘠,只能種玉米,產量也不高,只是勉強收支相抵,每年打下的糧食夠人吃,再養一只豬,十幾二十幾只雞,也就打平了。所以,這里的年輕人大多留不住,原本渡口的生意很忙的,但近幾年卻越來越多輕閑。
要是風雨起,就更少有人過河,他將篙橫擱船上,坐在篷下,美美抽上一袋煙,任一團團煙霧,消散雨中。
有時候,船行得慢,他會邊搖著櫓,邊唱山歌。
他沒有一副好嗓子,也唱不清歌詞,本地戲的唱腔,帶著方言的口音,讓第一次聽的人,根本不曉得他唱些什么。只是低啞而哀怨,卻不是哭腔,像是船底板下流動的河水,沒有韻律,總是重復,卻不會讓人厭煩。
從河邊那座高山翻過去,再走上一個小時,就能看到一座紅頂的屋子,那就是他的家。屋里頭的,不夠美,面色黑,瘦而高,但屋里屋外都能忙活,整天不得閑。孩子剛上小學,虎頭虎腦,也瘦,但有勁兒,每天要走上很久才能到學校,所以住校,一個星期回來一次。每個周五的下午,他媽媽就會翻山過來,和他丈夫——擺渡人,一起等自己兒子回家。
那天附近的人,如果沒有急事,是不會來渡河外出的。三個人就開開心心,一路走回去,有時候是擺渡人背著孩子的包裹,有時候孩子自己拿著,孩子的媽媽則總是背著包,里面放著專門買的菜。
第二天,天邊剛剛透出光,三個人就再走回來,他們就是最早那批過河的人。冬天的時候,三個人的肩膀和頭發就會白了一片,凝上霜,哈一口氣,都是白色的霧。要是頭天晚上下了雪,爸爸和媽媽就會輪流背上孩子,不背的人,就拿著木棍,在前面踩雪。要是有人在這時,從山上望下來,一定會看到那條兩雙腳踩出來的雪路。
幾乎所有村里的孩子,都是這樣沿著父母踩出的路,從這里一步步渡過河,走到縣里,走到市里,走到整個世界。孩子們都離開了,留下的人也就老了,擺渡人仍然會坐在船上,但不再有更多人過河,卻有很多當年飯桌上的老伙計,會走到這里,一起抽袋煙,喝點酒。擺渡人仍然不喝酒,煙也不能多抽了,一到冬天,肺里就要呼嚕呼嚕響上許久,憋得難受,就只能去打吊針。
擺渡人的妻子更加瘦了,但眼神卻依然明亮,孩子不在身邊,她有了更多時間,經常會來這里陪著擺渡人。家里也不再租別人的地,只是守著自己那點地頭,種著玉米、種著大豆,種著土豆、小豆、黃瓜、茄子、辣椒,不再掙吧著過活,但也不會讓自己更輕松。
兩個人會在燈光下,看會兒電視,然后讀一封遠方郵來的信。兒子給他們買過手機,但這里的信號太弱,根本不能收到信號,聽說明年山上會立一座信號塔,到那時就應該可以隨時聽到兒子的聲音了?,F在還是信,寫的不長,但有三頁,字跡工整,像小時候的樣子。
信里說,今年還要除夕下午才能到家,不過票終于買到了,不用像去年那樣輾轉好幾個地方,好幾種交通方式,才能趕在夜里到家。信里有很多高興的事情,就像孩子的從小到大的樣子,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從來不會哭喪著臉。擺渡人太明白自己的孩子了。兩個人就這么看著、讀著、猜著,燈滅了,夜深了,世界都靜了,沒了人的聲響,就多了自然的天籟。
他們會想自己的孩子,孩子也在想著他們。
明天一早,他仍然是一個擺渡人,但卻越來少人等他擺渡。河水始終如一的流過,彷佛是他的生命,這一段是他,是他的妻子,下一段就是他的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所有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