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見深幽的藍天。
天光在他淺淺的笑容里。(阿木)
車快到站時,我眺了一眼對岸的龜山。山頂的電視塔呆望著江水東逝。尖銳的塔尖時不時掛住幾縷白云——云絲都像橋墩附近的湍流一樣,慌慌張張的。
下車后發現天空忽然變得格外干凈,好像被巨大的手細致地擦拭過,那么軟軟的、悠遠淡然的瓦藍;而江風呢,像絲綢紗巾般拂面而來,也細膩綿軟,帶著不寒涼的涼意。是深秋清晨七點的江畔,卻有一隊游客在觀景臺上紛紛擾擾地列隊。時間還早,我不著急趕路,便扮作游客,背著破了一道口子略顯疲憊的雙肩包,站到隊尾。
導游舉著一根短竹竿,我沒聽她說話,吸引我的是她手中的小竹竿,頂上綁著一只灰色幼熊,它在藍天下的竿稍上蕩秋千。那只熊,那么小巧,如果它有生命,估計只有一歲多大吧。如果我現在也是一歲多的孩童,我該如何贏得小熊的友誼,如何和它一起蕩秋千呢?
游客像小魚那樣慌張地倏忽四散,餓急了似的,紛紛舉起手機鏡頭吞噬著周遭的風景、人們相互拍照,仿佛這樣就能留住或者帶走一切。人們大聲交談,是我聽不懂的某種方言。人們離開,我和我的背包被留在了原地。某些時刻,無論哪種語言盈滿雙耳我都會聽不懂。
導游帶著一股人潮涌向黃鶴樓方向。秋風、江流、遠山、藍天,以及片刻前那么被需要的一切被留在原地。人們也許因為明白了帶不走,所以離開得格外干脆,奔往另一個注定只能掠過的風景。不對,留在原處的人不止我,還有他。
人潮退去后,我才看見他。在我下面幾級的臺階上,他憑欄望江,背對著我,老人的背影。我移開視線,瞇著眼,靠著欄桿,聽滿江秋水拉拉扯扯、若有若無的嘯鳴,一曲夜涼似水的調子在我耳邊打著旋兒。我瞥見他仿佛轉過身,很小很慢地來來回回移動步子,我回神看向他,他側對著我,左手摸摸索索扶著欄桿向觀景臺人行步道挪動。這時我才注意到他右手中的盲杖,也看清了老人的臉,他瘦削的面容上瘦小的皺紋中間,是一雙緊閉的盲人的眼睛。后來發現,他在交談時也會努力睜開,只不過里面是一片虛無的白。
我打算幫他牽引一下,便走下臺階,問盲眼老人,您是想要上去嗎。
盲杖停止敲擊和探索。他停止摸索,慢慢側退了幾步,很精準地轉向我的方向。
笑容順著他的皺紋在他臉上跳躍,他對我說,噢,我不上去,我就是感受一下...謝謝你啊。
他對著我,和我背后影影綽綽的“千里江山第一樓”清朗地說:“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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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瞎了,從此分不清晝夜,看不見天空、花雨、星子、極光、月色...它們全都變回抽象的美的概念——想到我要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度過余生的每一天,每一天...我不知自己在絕望之巔哀嚎后能否得到存活于永夜的幸運;抑或綻放孤絕如天光般予人“感受”的滿滿的笑。
是誰的帷幕覆蓋了他的雙眼忘了掀開呢?那一片白色,是完整而徹底的虛無嗎。我告別了老人,我知道我和他,我們,全都只是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