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不知道其他年長者會不會隨著歲月流逝,越來越能清晰回放著從前的人和事,反正我這個年近70歲的人是這樣的。
比如最近這段時間,我時不時地就會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的名字叫孫煒。
孫煒曾經是我所在縣的第一中學高中語文老師,男,安徽省蚌埠市人,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盡管眼小、臉長、皮偏黑、人偏瘦、嘴還有一點點歪、五官長相實在夠不上及格線,但是一頭自然卷的黑發卻甚為好看。
還有,孫煒穿衣打扮看起來也不大修邊幅,但每天卻都把胡須刮得干干凈凈。
我第一次見到孫煒老師,是一九七八年年底。之前的一九七七年高考,我落榜了。后來,經不住潮流裹挾,時年二十三歲的我,又重啟大學夢。
經熟人介紹,我進入縣一中高考補習班,被編入在職職工比較多的文科班,班主任是孫煒老師。
我初次見到其貌不揚的孫煒老師時,心里立馬涼了大半截子,就憑他?那樣?能行嗎?熟人見狀,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后說,你是來找他補課的,又不是來找他給你當男老婆的。
頭一堂課是孫煒老師上的語文課。其實,說是上課,倒不如說是開班儀式顯得恰如其分。
一開始,孫煒老師說了好幾句開場白,教室里也沒能安靜下來。于是,孫煒老師開始提問。
問題一,知道主謂賓定狀補的,請舉手。
全體學生面面相覷,沒有一人舉手。
窗外泡桐樹稍上的兩只花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像是在嘲諷我們的無知和淺薄。
問題二,通讀過《唐詩三百首》的,或者讀完《古文觀止》的,請舉手。
又是沒有一人敢舉手。
問題三,通讀過《荷馬史詩》或者《神曲》或者《哈姆雷特》的,請舉手。
大家的眼神在互相交流——什么荷馬?俺只見過馬拉板車上的馬。什么神曲?俺只喝過濉溪大曲。什么哈姆還雷特,那都是些什么名堂呀?左顧右盼前瞻后顧之后,還是沒人敢舉手。
這個時候,孫煒老師大喝一聲,所以——你們考不上大學!
剎那間,教室內外,人鵲無聲。
接下來,孫煒老師義正辭嚴,從現在開始,不管是交過錢的還是托關系沒交過錢的,來我這里都是學生,想好好學習的,留下來,不想好好學習的,立刻給我滾蛋!
孫煒老師說完,自顧自地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猛烈地吸著,同時,小眼看著窗外,不再說話。
一支煙吸完了,教室里面沒有一個人說話,更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四十多個學生的八十多道目光,就那么齊刷刷地聚焦在那支被點燃的香煙上,安安靜靜地看著那支煙的長度,在幾毫米幾毫米地縮短,直到煙屁股被他扔到窗外。
那么,孫煒老師清了清嗓子,接著又說,我們開始上課。哦,在校園內,你們叫我孫老師,我對你們直呼其名。至于校園外嘛,隨便。
說完,孫煒老師嘴唇咧了一下,好像是在笑,但是觀眾實在沒有本事給解讀出來,只敢在心里面亂嘀咕。
有的女同學事后八卦,當時她心里面亂嘀咕的內容是,孫煒老師的那兩片嘴唇子,不笑還能湊合著看,要是笑了么,就得兩個人手攙手、壯著膽子去看了。要不然,真的有點嚇人呢。
那一課講的什么內容,時隔四十多年,我一時想不起來了,但是卻能清晰記得,全體二十歲以上的成人學生都穿越到了紅領巾時代,乖乖地聽,刷刷地寫,沒有一人三心二意。
孫煒老師來上課,多數時候都是空著兩只手,不拿任何東西,猶如國際音樂大師小澤征爾,一直不帶樂譜、兩手空空地如醉如癡地指揮著世界頂級樂團演奏世界頂級古典交響樂曲。
孫煒老師只要來上課,必定提前十分鐘左右進教室,進了教室,誰也不理,徑直走到黑板前面,從褲兜里掏出粉筆,從左到右,從上到下,把要講的主要內容寫滿一黑板。
如果沒到上課時間,他就臉朝窗外看風景。如果到了上課時間,他就會立刻站在講臺側面,一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一邊用他的那個味道濃重的蚌埠口音,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直講到下課鈴聲的最后一個音符方才戛然而止。
孫煒老師講課的時候,左手夾著煙卷,時不時地送到唇邊,猛吸一口;右手則插進褲子口袋里,完全忽略手指手心上的粉筆灰塵,被順捎著蹭進褲兜里。
孫煒老師的一手半楷半草板書(粉筆字)非常漂亮,漂亮得叫人實在不忍擦去!
孫煒老師講課時,音量偏大,音色純凈,音質醇厚,并且,全堂課沒有一句廢話、一個廢字,甚至連逗號、分號、句號等標點符號都可以聽得節奏分明、一清二楚。
孫煒老師從來不帶水杯到教室,都是在課前喝足水,或者在課后去辦公室一口氣喝個夠。
孫煒老師在講課的時候,不許提問,事實上,大家對未知的知識,相見恨晚,如饑似渴,唯恐漏掉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根本顧不上去提問,不知不覺間,一堂課的光陰就一閃而過。
孫煒老師是按照字、詞、句、章的順序給我們補課的,從漢字的筆劃、結構到拼音的聲母韻母,從名詞動詞形容詞等詞性,到陳述句、祈使句、疑問句等句型,從記敘文到議論文,從謀篇布局到起承轉合,從語法修辭到邏輯歸納等等,由點到線,由線到面,由淺入深,由簡而繁,由一維到多維,聽得我們如癡如醉,聽得我們好似時時刻刻都在享受著滿漢全席的美味佳肴,聽得我們捶胸頓足地痛恨著下課鈴聲或放學鈴聲的驟然響起!
在不上課的時候,校園巧遇,大街相逢,或者去他宿舍里挑燈長談,孫煒老師卻是另外一副模樣,不僅笑容滿面、和藹可親,而且互不設防、暢所欲言。
事實上,當時的孫煒老師,也就三十多歲,比我們年長十歲左右,但是在我們面前,卻更像一個既慈祥又嚴厲的父輩,把我們折服得只能仰視他方才可以擺正關系。其中的困惑,在好多年以后我才豁然頓悟——那是知識的力量或曰知識的魔力使然!
孫煒老師在和我們交談的時候,屢屢為我們憤憤不平——是那場歷時十年的折騰,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本來我們應該按部就班由小學而中學而大學修完學業的,卻被迫學校停了課。本來我們應該在課堂上學到最基礎的文化知識的,卻被迫學習名人語錄、學習寫作批判文章,卻被迫學習怎樣種莊稼、怎樣打掃廁所、怎樣掄大錘、怎樣開車床、怎樣挖戰壕甚至怎樣打人怎樣五花大綁地束縛住一個人的軀體,而全然沒有學到應該學到的數理化和語文歷史地理英語等,以至到了工作崗位,還都不知道女媧造人、倉頡造字、唐宋元明清和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地看地圖,還都不知道之乎者也亦焉哉是個啥,還都不知道力學電學光學熱學聲學等等都是些什么玩意兒……
所以,孫煒老師猛吸一口煙,過了一小會,吐出來滿世界煙霧,才又接著說,你們要抓住這個大好時機,盡可能多地,盡可能快地,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為這個國家,為這個社會,奮斗終生。無論到了什么時候,書,都不會白讀的,學到手的知識,都是自己的,它會給你黃金屋、顏如玉,它會讓你知道做什么怎么做才算做對做好一個人……
孫煒老師的這些諄諄教導,一直滋養著我們后來的人生旅程,化作了補習班的好成績,化作了高考試卷上的理想分數,化作了工作單位的獎勵和晉升,化作了家門里面的恩愛和工作對象的贊許。
隨著高考時間的臨近,高考補習班也很快結束了。至今我還能清晰記得,最后一堂課是地理課。下課鈴聲過后,我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校時,孫煒老師風塵仆仆、三步并作兩步地從校園內的高中部語文課堂上趕來了,一腳門里一腳門外,連連說著對不起,說他差點錯過了跟我們告別的岔路口。
我們停止忙亂,全體起立,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他。
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掏出煙盒,抽出來一支點燃,非常享受地猛吸一口,接著非常享受地吐出一團煙霧,然后才開腔——
就說兩句話:一,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一套試卷定乾坤,一套試卷定終身,就平頭百姓而言,穿皮鞋,戴手表,全指望那一套試卷分數了,希望大家沉著應戰,取得好成績。
二,考上了,也只是走完了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大學學業如何修出好成績,還要繼續頭懸梁錐刺股,切切不可飛鳥盡良弓藏只滿足于六十分萬歲,退一萬步說沒考上,也不要灰心喪氣,倘若如此,我強烈建議你們打馬再來,來年再戰!當然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沒上過大學的,領導著上過大學的,比比皆是——
說到這里,孫煒老師轉過頭,看向黑板上面的一排畫像,眨巴眨巴了幾下那雙細而長的小眼睛,然后重新面向他的聽眾。
傾刻間,聽眾們會意地笑了。一開始,是小心翼翼、交頭接耳、參差不齊地笑,緊接著,是全體起立,一邊鼓掌,一邊放肆地開懷大笑!
笑聲中,掌聲中,孫煒老師揚起手臂,學著領導的范兒,朝教室門口走去,一邊昂首闊步,一邊板起面孔,噘起嘴唇,驅趕著教室外頭窗臺上面那些人頭攢動的的高中男女學生們。
從此以后,我們就跟孫煒老師分別了。
一九七九年高考試卷的難度指數非常高。盡管如此,我們這個班還是有一多半跨進了預選分數線。我也是其中的一員。不幸的是,沒容我高興幾天零幾夜,教育部新上任的部長,就簽發了一個文件——在職職工參加高考的,錄取分數線提高二十分——我的高考分數,恰恰騎在二十分上——這,也許就是冥冥中的定數使然。
灰心喪氣,垂頭喪氣,是必然的。我走出家門,失魂落魄地游蕩著。等我覺察過來的時候,我的腳步已經停在了孫煒老師的家門口。
剛進家門,孫煒老師就直奔主題,你的情況我知道了,你真吃虧了哦!不過也沒啥大不了的。你去考大學,也就是年三十晚上打兔子,有它也過年,無它也過年。再說了,大學畢業又怎的?大學畢業生也不見得能進入你這個工作單位呢,雖說你目前只是一個縣級機關打字員,但是你總不會當一輩子打字員吧?你要是還想考,明年再來,還來我班。要是不想考,就干好工作,等待機會,把握機會。而機會,只會降臨給有準備的人的啊!還有,你要看清楚,形勢在變好啊,在朝著憑本事吃飯、在朝著對你有利的方向變好啊……
那晚,我們聊到很晚。進他家門之前,我步履沉重,兩條腿上像捆綁著兩只大鉛球。走出他的家門之后,我步履輕盈,兩條腿上像插上了兩個長翅膀,沒要幾分鐘,就打開了自己的單身宿舍門。
正如孫煒老師預料的那樣,三年之后,我由工人身份轉成了干部身份,告別了打字員崗位,走上了文字秘書的崗位,接下來的那些年,我越干越順溜,職業生涯風生水起。
每當我受到表揚或得到提拔重用的時候,我都會在心里面默默感謝著孫煒老師的教誨恩德。
那年高考過后,我和孫煒老師各在各的工作崗位忙碌著,偶爾聯系,也僅限于三言兩語,互道珍重。
后來,聽說他卷入了一場官司。再后來,聽說他調回了蚌埠,仍在教書,具體在哪個學校,多方努力,也沒能打聽出來。
再后來,我就一直懊悔不已了——盡管江湖浩瀚,人海茫茫,但是只要踏破鐵鞋,找到一個人的下落,還是不難的。
然而我又想,即使找到了孫煒老師,見到了八九十歲左右的他的面容,又能怎樣呢?倒還不如把當年那個才華橫溢、學貫中西的孫煒老師的崇高形象,一直固化在自己記憶深處反倒更為理想一些呢。
這個世界上的人,有的碌碌無為,有的出類拔萃,有的惡貫滿盈,有的功德無量,有的遺臭萬年,有的流芳百世,而如孫煒老師之類的教書人,窮其一生都在重復做著同樣的事情,一節又一節的課程,一年又一年的光陰,雖說算不上波瀾壯闊,倒也氣定神閑,倒也樂在其中,倒也無愧人生。
無論人間的生靈,還是天穹的魂靈,提起自己一生敬重的老師,沒有幾人不會仰視,沒有幾人不會感恩,沒有幾人不會懷念的。
孫煒老師,無論在人間,無論在天穹,我都會祝您一向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