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誠實孩子的一生
(從《皇帝的新裝》到《競選州長》)
一
那天街上人山人海,不僅主街擠滿了人,巷子里也是有斷斷續續的人流匯入大街,街道兩邊的雕花窗戶都打開了,初升的太陽的光芒斜射到窗扇上,又反射到西北方,忽然間一道光斜過來,就照花一下人眼。
打開的窗上排滿了人頭,一些人家提前一兩天就邀請了鄉下的親戚來觀看,因為國王要出巡了,那場面,可能好幾年也不一定遇上。
國王是什么人?那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傳說,一個神仙,住在天上一般地方的神秘人物。他吃什么,喝什么,吃飽喝足之后如何打發時光,全都不可想象。總之,他們是不用自己出門做學徒,挨師傅的打罵還要繼續干下去——否則必定要挨娘爺的打罵——那樣一種奇怪的人。站在人群背后,小手指握著爸爸兩根粗大的手指,滿眼睛除了后背就是后腦勺,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見的小亨利默默地想。
后來亨利給爸爸兩只大手從肋下架到街邊一個高高的石臺上,這樣他的眼睛可以掠過烏壓壓的人頭,一眼看到街道的盡頭,那個國王的馬車會出現的地方。
他想,國王可以不用賣力掙錢就有很多錢,他大概不用考慮錢的問題,那他每天還能考慮什么呢?亨利實在想象不出那種遙遠的生活,總之,國王家的事都是一些很遙遠的事,和亨利居住的巷子,和鄰居家常常吃不飽肚子的瑪麗大嬸,和瑪麗大嬸的殘疾兒子,都沒有什么關系。
但人們不知道為什么,還都這么關心他,比如今天,他要上街來了,在大街上走一趟,從東頭走到西頭,再從西頭轉向南街,然后環繞都城轉一個很大的圈子,再轉回皇宮去。
這條路線是亨利剛剛聽著身邊那個兇狠而傲慢的屠夫說的。人們對國王都很感興趣,好像國王家里的很多事,他們都知道,或者都想知道,而誰知道得更底細,誰就顯得更淵博更有炫耀的資本。比如國王家里有一條狗,這條狗的某一根腿連著的腳趾是殘疾的,而這根腿究竟是前腿還是后腿,是左腿還是右腿,圍繞著這么一個問題,人們會津津樂道,甚至爭得面紅耳赤。比如剛剛那個屠夫就對身邊一個看上去很木訥、很卑微,總是“嗯,嗯,是呢,就是就是”的老頭說:那是三年前了,記得我的肉鋪剛搬到后街上,就是國王死了老婆——他原來那個老婆,你肯定沒見過,是個鄰國的公主,只是三天兩頭生病,后來病死了,又娶了現在這個,現在這個孩子都不會生,合不來,經常吵架……人們心里想著,那吵架是不是就像自己家,或者鄰居家的兩口子吵架一樣呢?又想,屠夫對國王家的一切都是親眼看到的,否則怎么知道得那么詳細?
屠夫又說,我的消息可是第一手的來源,咱里面也有認識的,這次國王出巡,那穿的衣服是自古以來頂不得了,花了一座金山的金子打出來,光織布就織了半年,光裁縫裁剪,就裁了一個多月。而且你道神奇不神奇,這身衣服能分出聰明人和白癡,勝任職務的大臣還是混飯吃的傻瓜。這衣服,只有最聰明的人,那些配得上自己營生的人,才看出來到底有多漂亮——二百五當然看不出!
他決然結束了這段口沫橫飛的演說,然后居高臨下地掃了唯唯諾諾的老頭兒一眼,在這道眼光的逼視下,那老頭好像忽然變小了一樣,更加收縮起肩膀,仰望著屠夫,緊張地怔忡著,然后是一臉討好的心虛的笑:“是呢,是呢,肯定,肯定”。后來不知什么時候,亨利回頭已經不見了他。
關于這套衣服的新聞迅速在人群中散布開來,人們竊竊私語,滿大街的人群里都浮動起一種惶恐不安的氣氛。
大家都等了好幾年那么久,國王還沒有出現。太陽升上高空去,照得人眼花繚亂。街邊的人群陣腳開始攢動。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不遠處傳言:已經出了宮門,馬上就到了,快來了,快了快了。
亨利還是什么也沒有看到,但他聽到了潮水一樣的涌動,看到了人們潮水一樣往后的波涌。人潮的涌動一波一波,站在臺子上的亨利只聽到一片嗡嗡聲,這時就看到兩隊人馬“咵、咵”地走過來,馬的跨步聲像經過訓練的部隊一樣整齊劃一。人潮又向后波涌,中間的道路變寬了。這時便看到街道盡頭,裝飾了各種瓔珞和金銀飾品的豪華車輛,給十多匹馬拉著,緩緩由遠而近,走向前來。車上的頂棚是半開的,能看見車上坐著一個人。
亨利聽到了各種嘖嘖稱贊的聲音,仔細聽,原來大家都在贊嘆國王的衣服如何漂亮,精美,別出心裁。可是車輛還沒有走近,亨利就看到那輛車子的確華麗耀眼,是亨利從來沒有見過的講究,然而車子里只坐著一個白胖的,什么都沒有穿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他和店里的師傅,和亨利的爸爸年齡不差多少。
亨利想起了師傅,師傅每次都讓亨利給他燒洗澡水,亨利每次將洗澡水燒開,再兌好涼水,然后吃力地裝進一個大木桶。那個大木桶放在店鋪前面的院子里,下半截栽在泥土里,否則亨利根本夠不到。每次準備妥當,亨利就看到熱氣騰騰的木桶中,師傅白胖的一堆灘在里面,泡舒服了,就讓亨利給他搓背。
熱氣蒸騰中的師傅,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氣,哼著下流的小曲,或者罵罵咧咧罵累了,就瞇縫起眼睛,睡著了一般,頭歪在那個木桶的沿上。
但此時不是師傅家的后院,而是在萬人涌集的街道中間,被提前打掃得白凈發亮的路面上,在富麗堂皇的馬車座椅上,在前呼后擁的儀仗隊的護衛下,一群宮內大臣和近身侍衛,一起簇擁著一個赤身裸體的白胖男人,煞有介事地近前而來。
當這個裸體的胖子,迎著亨利所在的方向逐漸走近,亨利忽然對那個男人充滿了同情,他為這個陌生人難過起來。這個人在所有目光的聚焦中坦裸著一身不能見人的贅肉,所有的人結成聯盟,來觀賞一個人的萬眾矚目的出丑。這有多么可憐!
一陣一陣的風,一陣一陣的嗡嗡聲。這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空氣變得暖洋洋,人氣蒸騰,那種掩蓋在衣服底下的人體氣味,許久未洗的窮人臭烘烘的體味,講究的人家體面衣服里的濃香,人們擠在一起的汗漬發出的溲味,摻和著被踏起的塵土那種嗆煙氣味,全都混合在一起,隨著氣溫的升高越來越濃郁,不斷往上漂浮……這種渾濁的氣味在陽光下彌漫,令人頭暈目眩。
對面的一個窗戶,呼啦一聲閉上了,之后好幾扇窗戶也都關閉上了。窗玻璃的旋轉將映在上面的強烈光線閃電一樣刺眼地滑過,讓亨利眼睛一花,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都進入一種渙散的狀態,剩余的意識里亨利僅記得窗戶關閉前曾有一個年輕姑娘的粉面,大概她看到了華車里白亮的肉身,覺得害臊,就閉上了窗戶。
亨利從小心軟,有一次,他看著伙伴的彈弓射出,樹葉間忽然坷垃一樣落下一只麻雀,亨利看到它小小的身體在塵土里輕輕蠕動,柔軟的淺黃絨毛跟外層的褐色羽毛混雜起來,沾滿了塵土,亨利覺得自己感受到了它的疼痛,他希望能用一種什么方式來減輕或者替代這種痛苦,卻又無能為力。孩子們在一起玩耍,發生矛盾的時候,他總是不自覺站在弱者的一邊。不這樣,他就會過不去自己這道坎。而他只愿自己的心靈安寧得如同月光下的稻田。
媽媽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她常常為亨利擔心:這么老實的孩子,在窮人中是沒有活路的。但是,亨利卻只能是亨利,而成不了亨利之外任何一個別的人。無論爸爸怎么打罵,媽媽怎么勸說,他只能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去說話和做事,即使為此吃過不少苦頭,也無法改變。
現在,在這條萬人匯集的大街上,亨利幾乎不知道自己的話語怎么從嗓子眼飛出去的,他自己聽到也嚇了一跳,他聽到那個聲音異常清脆地說著:“國王啊,您為什么光著身子呢?難道您不知道,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這有多么糟糕?”
亨利的聲音在風中,在污濁的人氣和溫熱的陽光下飛了出去,這清澈的孩童的聲音壓過了紛涌的嘈雜,飄蕩在大街上,很快每個人都聽到了這個聲音,空氣顯得沉默而狐疑。這種詭異的氛圍已經影響到了坐在華麗馬車里的那個人。那個赤身裸體的胖子很快感覺出不對勁。他原本抬頭挺胸,煞有介事的,現在卻顯得不安,臉上緊緊地繃著。他先是僵硬,后來又四處觀望,最后將眼光轉向這邊,亨利感覺一道猶疑而戒備的目光從自己臉上冷冷地掃過。
人群有點亂了,大臣們迅速調動號手,不斷重申:肅靜!肅清!有專門喊號子的人在宣讀:“這是一個莊嚴的場面,愚蠢的人和聰明的人將在此刻見到分曉。所有智慧的人,都能看到國王身著華麗的盛裝,而那些販夫走卒,匹夫愚婦,是不配看到這華麗的盛裝的,因為上帝要懲罰他們的罪惡,蒙昧了他們渾濁的靈魂。”
但是人群還是在看不見的地方出現了動亂,這種亂從每個人的腳底下開始,前后左右的搖蕩,然后連成了一片汪洋。動蕩,紛亂……這種動蕩伴隨著不斷升騰的渾濁氣流一起上浮,一個聲音逐漸清晰:“國王真的什么也沒穿啊,國王光著腚呢……哈哈哈,國王老兒光著屁股游大街來了。”
亨利忽然有點緊張,就像剛才那個屠夫身邊怯懦的老頭,就像那個剛剛迎面而來的華麗馬車里白胖的男人——他的頭發整齊而光亮,他的胡髭分別向兩邊神氣地翹起一個尖,但他忽然就從怡然自得、志得意滿的狀態里消失了。此時他正從亨利面前緩緩經過,這個神一樣的傳說,這么近距離地走過亨利的身邊,然而亨利只感染到他的緊張。而同時讓亨利緊張的,是有人群向這邊涌來,他們悄無聲息,既不騎馬,也沒帶劍,甚至沒有穿軍隊的制服,但不知怎么亨利第一感覺這都是一些騎馬帶劍的人。亨利迅速跳下臺子,向著爸爸的方向奔去,他使勁擠進了人叢之中。
這么多的人啊,無數的腿,無數的胳臂和后背,就像個迷宮一樣,亨利怎么都找不到爸爸了,因為更大的涌動已經出現。亨利想起小時候參加一個盛大的節日,發生了踩死人的事件,瑪麗大嬸的獨生兒子也在那次圣誕節的廣場集會上被踩斷了腿。他感到恐慌莫名,只好拼命亂竄,好在他身量瘦小,很快便像條泥鰍一樣鉆入了塵埃般的人群。
二
當天下午亨利回到家,看到母親正在哭泣。她坐在門邊,滿是皴皺和灰塵的粗布裙角正握在她枯瘦的兩手里,她失神的兩眼空洞地看著前方,她消瘦的臉上枯暗無光,掛著淚痕。她是靜止的,但忽然又像恢復了知覺,那么動了一下,又擦起眼淚。她的肩膀在這時發生一種拼命壓抑的聳動,卻再也忍不住了,終于慟哭出聲,她渾身劇烈地抖動起來。
亨利像只小狗一樣悄悄地湊過去,挨著她,摸摸她的臉。亨利說:“媽媽,我回來了。”
母親抬起頭,驚訝的,不敢置信地看著亨利,然后一下子摟住他,另一只手飛快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上帝保佑!我的小亨利還活著。你從鐘表店里回來的嗎?你爸爸剛剛去鐘表店找你了。”
亨利說:“我剛從鐘表店回來。中午我在大街上和爸爸走散了,我一個人回師傅家,一進門,師傅就告訴我,說有衛隊去找一個黑孩子,讓我趕緊離開他那里。”
其實師傅說的是:“你個狗崽子,除了惹禍還會干什么!趕緊滾!滾得越遠越好,永遠!永遠別讓我再看見你,否則我一定會打斷你的狗腿……我白費了心,費心巴力調教你,就當我的面包都喂了一條狗……主啊,這些我都認了,我只求這個混蛋趕緊從這里滾開,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別叫我再看到你!”
亨利看著從來也沒有正眼看過自己的掌柜——他從不正眼看亨利,每天除了打就是罵。亨利怕母親哭,否則,他早就自動“滾蛋”了,一刻也不想再在鐘表店里待下去。幾個月前亨利曾經從那里逃回家一次,一回家,爸爸就往死里打他,媽媽又害怕又心疼,只是哭,亨利只得又回去,違心地向師傅道歉,繼續默默不響做起了學徒。
每天對亨利打來罵去不說,到頭來他還總擺出一副施恩者的面孔。亨利每天給他打掃,收拾東西,接應客人,經常給他燒水,搓澡,看著他白胖的一團在木桶里發出罵罵咧咧的聲音……有那么一刻,亨利真想提一桶開水澆上去……但一想到媽媽的眼淚,亨利就按捺下所有的沖動。
在打掃完了以后,在送走了最后一撥客人,店門打烊后,九歲的亨利就坐在院門前的臺階上,感到一種說不出口,卻又看不到人生盡頭的悲傷。亨利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生自己到這樣的生活中來,但還是來了,好在還有母親,不管怎么說亨利還有母親。
這次回到家,亨利知道自己不知不覺間又給父母闖大禍了。亨利總是無意中給父母惹來一些禍端。父親被他弄得頭痛莫名,亨利的爸爸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們怎么生養了亨利這樣一個古怪的孩子。這孩子和所有左鄰右舍的孩子好像都不大一樣,其實他也很乖,但他身上總有那么一點不對的地方,也說不清是哪里不對,他只是無法像大人希望的那樣,像左鄰右舍的孩子那樣粗糙活潑地一天天壯實起來,他很老實,卻又不時惹點麻煩,卻又讓人狠不下心不去理會他。他總是有一點古怪。
在亨利的感覺中也許正好相反,他時時處處覺到一種生硬的力量,如鋼鐵的框子在桎梏著他,用力地把他往那里面塞進去,讓他呼吸不動,那種被按住的力量讓他說不出的難受。亨利想,難道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嗎?他后來只是為了讓媽媽不再哭泣,才能去默默地做一個學徒,亨利想如果我不去做一個痛苦的學徒,媽媽就會更加悲傷,會為我愁苦而死的。
亨利的小伙伴們曾合起伙來算計一個小啞巴,他們誘導他一腳踏進早準備好的陷阱,踩上一腳的狗屎,這些伙伴們覺得無比開心,亨利心里卻刀絞一樣難受起來。亨利好像沒有辦法讓他們明白過來,亨利為他們感到多么的難過。
后來,亨利常常一個人呆在家門口,媽媽說,“你為什么不去街上,和那些孩子一起玩呢?”亨利說,“因為他們都不喜歡我。”媽媽說:“孩子啊,你要先去喜歡別人,別人才會喜歡你,你要學著合群,要不,將來你長大了怎么在人群中討生活呢?”亨利說:“可是媽媽我真的無法喜歡他們,他們合伙去戲弄一個小啞巴,還一起往瑪麗大嬸的殘疾兒子身上扔石頭。我不讓他們這么做,他們就不和我玩了。”
其實亨利也不想和他們一起玩了。但是媽媽又哭起來了,她悲愁地說:“孩子啊,你老是這樣,將來媽媽死了,你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可怎么活下去啊。”
說真的亨利真不知道將來要怎么活下去。也許就像爸爸,每天出去給人家扛船包;也許就像亨利師父,那個鐘表店的掌柜一樣,掌握一門手藝,開一個自己的店,養活自己和一大家人,然后欺詐顧客,欺負學徒;或者像那個屠夫,站在街上,津津樂道著國王家里的事情,居高臨下地優越地對待著懦弱愚笨的老頭兒,然后回家去殺豬,賣錢,一天一天老去。
就在母親稍微平靜下來的時候,亨利的父親回來了。他一眼看到亨利,右腳猛得直踹上來,亨利一下子被踢倒在地。
他罵道:“你這個該死的敗家子,到底跑哪去了?你闖大禍了知不知道?憲兵隊中午剛來過咱家,到處翻,要給他逮到,你九條命也丟掉了知不知道?人家說你偷東西,現在到處抓你。我冒死去那個鐘表店,又給那個混蛋大罵了一頓,不為你,我會挨這頓臭罵嗎?那個該死的混蛋還要索賠十塊銀幣,說是這兩年的學徒費……滾他媽的吧!十塊銀幣?虧他想得出,把咱家拆了也湊不出十塊銀幣。上帝要有善心,就請他老人家把這些禍害,連同你這個禍害一起,統統弄開去,有多遠去多遠!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上午去大街上看國王出游的時候,密集人群中,亨利感到危險,想要逃跑,直奔著爸爸的背影而去的時候,他感到了鋪天蓋地的恐懼,而一旦恐怖到來,父親是亨利唯一的前方,他甚至壓根沒想過父親是否是那些便衣衛隊的對手,亨利只知道,世界上只要有一個父親便是安全的。
亨利奔著他去,但亨利撲到的只是人群,無窮無盡的人,全都是陌生,亨利再也找不到他偉岸的身影。現在被踢倒在地的亨利看著眼前的父親,忽然覺得他是那么遙遠和陌生,父親完全不知道大半天來,亨利有多么的委屈和害怕,而媽媽又是多么的悲傷和愁苦——父親是一個陌生人。
“還呆著做什么?凈些蠢貨!一個傻娘們,當然只會養一個傻小子,還能有什么辦法呢?上帝他老人家就是這么安排的……趕緊動手吧!蠢貨,趕緊拾掇一下,再晚就來不及了,他們肯定還要來,我們得趕緊逃跑。快!收拾東西去!”
“跑?跑到哪里去?”媽媽緊張地問。
“到哪里去?到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地方,另一個國家。這里不能再待了,蠢娘們兒!還不趕快動手!”
三
那天晚上亨利一家三口飯也沒有吃,連夜背著簡陋的包裹,借著一個遠親的巧,搭著運輸木材和石料的馬車出了城,他們穿過荒野和溪流,大路和小路,森林和沙漠,經過多日的奔波,終于來到了另一個城市,又從這個城市一路乞討,出了國界,到了另一個國家,這里有一個遠親,他們就是投奔這個遠親來的。
父親改了名字,亨利也改了名字。母親沒有名字,或者沒有人知道母親的名字,在父親嘴里她的名字就是蠢娘們兒,在亨利口里是媽媽,在鄰居街坊的口里,就是亨利他媽。
經過開頭一段時間的忐忑和緊張,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漸漸把恐懼和緊張扔在了腦后。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日子照常一天天過下去,在日腳的移動中,亨利感到了父親和母親神經的放平。在這異國他鄉,父親先到一個碼頭給人扛包,半年后,父親攀上一個故舊,靠幾處借貸自己也有了一個扛包隊,亨利家的日子越來越好了,父母竟然商量著,要送亨利去學校讀書。
學校是個各城市常見的教會學校,一個牧師擔任校長。亨利在學校里認識了另一些人,教師,修士,修女,都是一些和以前認識的很不一樣的人,他們看上去文明、有教養、有見識,他們好像在亨利面前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亨利喜歡這樣的環境。每天的祈禱也是亨利喜歡的,站在同學中間,下垂著眼睛,盯著自己的內心,亨利感到一種光照從某個地方發出,陽光一樣細細的沐浴下來。面對著這種光照,你不能說謊,不能偷盜,不能做羞恥的事,也不能懶惰。那種語言的力量,比父親和師傅的拳頭更好地幫亨利教育了自己。
亨利想起以前在鐘表店,站在熱氣蒸騰的木桶邊,在白胖的身體后,他多想提一壺開水澆在師傅的身上。這種沖動并沒有從亨利的身體中消除。同學中也有人,當著牧師先生的面最虔誠最乖順,可是轉過身就開始嘲笑牧師先生冥頑不化。要知道,牧師先生一直把他們當做正直的孩子。還有人欺負小的同學,勒索人家的錢物;也有學生結成幫派,在學校里橫行霸道,出了校門為非作歹。當然更多的是一些文質彬彬的人,他們友好,善良,克制,對惡劣的行為,他們會提出抗議,但是轉頭就去忙自己的事,不再理會那些惡行,他們以為這是唯一的正途。
亨利很是結交了幾個這樣的好友,亨利和他們一起學習,也偶爾爭論,有時意見相左,然而并不妨礙大家繼續和睦地相處。
后來亨利愛上了詩歌,不僅閱讀,亨利還喜歡上了寫詩,亨利感覺讀詩和寫詩的過程,就像祈禱的過程一樣,是一個再生自己、創造自己的過程。這個過程讓亨利感到振奮,他發現了另一個世界——哦不,是另兩個世界:一個是詩;還有一個,是個姑娘。
這個姑娘,她常常從亨利他們的寢室或者教室的窗外走過,她有著苗條勻稱的身材,單薄纖細的肩膀,無論什么衣服穿到她身上,都有一種清雋的味道。她的面龐是白凈的,下巴有點尖,眼睛不大,但是眉目清澈。她常常微笑著,好像覺得看到的人,總有什么好玩之處,令她覺得別有意味。
同學們總有人和她開玩笑。她也不惱,一笑了之,不往心里去。后來聽說她是隨母親改嫁過來的,父親過世,繼父是個當地的富商。姑娘見了亨利也是一樣,似乎無話可說所以只有微笑。但亨利總是比別人更加感激和珍惜她的笑容,就像亨利感激每一個春天的到來。
造物是如此神奇,他令亨利擺脫了童年所留下的患難和陰影,讓亨利在另一個空間和時間里,遇上自己的青春,太陽,還有拂面的風。那個姑娘會在每一個清晨或傍晚,從亨利住處的窗外那棵槐樹下走過,槐花的細碎花蕊落在地上,落在姑娘的肩膀和發梢上……空氣里漂浮著淡淡的清香。
這成了亨利所有詩歌的主題。一個微笑的,對著人微笑的姑娘,她在世界上存在著,在你的身邊,在某處,在宏大宇宙的一個時間段里。她的存在讓整個世界更加清香和近切,讓亨利感受到了一種新的芬芳、光亮,領略了生命的另一面目——一切都在打開,舒展。她在她的生活中生活著,同時也在亨利的內心里存在著——這是兩種不同的存在,但這兩種存在并行不悖地共其美好。
是她的存在,讓亨利不再憎恨記憶中澡盆里那個罵罵咧咧的白胖肉身,不再厭惡父親的粗魯和無知,不再經常做著戰栗的逃亡噩夢,不再從漆黑的午夜、童年的恐怖中醒來。亨利看到那些不好的人,也只會覺得同情;看到那些撒謊的人,也只會覺得憐惜。亨利看到那些自欺欺人的愚昧家伙,會想他們是自己的同類,這都是一些鮮活的、會有疼痛和冷暖的人。亨利還原了他對世界的生命本質的坦然,不再戒備和封鎖,不再厭憎和抵觸,不再躲避和逃跑。亨利時時想到的,是要發現、贊美和擁抱生活。
有一天,當亨利畢業,拿到優等生的畢業證書,在一條小巷的深處他找到了那個姑娘。亨利回報她以微笑,將自己多年來所寫的詩集交在她的手里。后來她給亨利寫過一封字跡娟秀的信,信中說:謝謝你,你的詩都多么美好,但是親愛的朋友,我必須要告訴你的是,我在兩年以前就訂婚了,我的未婚夫在前方服役,隨著戰事結束他很快就回來了,我們已定下結婚的日子,希望我心愛的朋友——你,也能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四
根據朋友的引薦,大學畢業后亨利到一個事務所工作。在學校的十年,社會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最深刻的變化是,亨利祖國那個裸體出游的國王已經上了絞刑架,帝制瓦解了,現在經常出現在報紙和人們口中的,是一個被稱作總統的人。隨著帝制的瓦解,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聽故國到來的人說,那里再也沒有王宮出游的馬車,沒有人頭擠滿了窗口的游行,也沒有了繞城巡視的國王。
偶爾亨利也想起,童年的某天上午,在首都,人們站在一條街上等著國王到來,而國王變成了一個尷尬的坐在華麗馬車里的赤裸胖子,從表面上看,如神話傳說一般的國王和鐘表店的掌柜也即自己的師傅并沒有太大的不同。亨利想起他那一瞬的緊張,和為了緊張而制造的血腥殺戮。亨利在多年以后聽那些喜歡講野史的人說,那年國王出巡,不久后發生了一系列恐怖事件,游行結束還未散去聚堆談話的市民,都被以謀反的名義現場誅殺……
亨利不知道這個傳言的真假,亨利只知道,自己也曾經被追殺,在童年的漆黑的夜里,為了逃生他和父母越過城墻,蹚過河流,穿過國境線一路奔逃。
有一次母親遇到一個當年的鄰居,這個鄰居告訴她,亨利一家在當地被扣上了各種罪名,亨利是偷盜,亨利父親是搶劫犯,亨利母親則是一個婚前不規矩,嚴重違反教規應予處死的女人……好在那些已經和現在的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了,在另一個城市,生活雖然不盡如人意,但還是比以前有了天壤的改善。而且那些罪名,本來就和亨利他們本身毫無關系。只有那一場血腥的屠戮——亨利后來想,也許那些無辜的人都受自己連累,自己一家安全出逃,而他們遭難……但根源還在國王自身,他為什么連一件衣服都不穿,就來到大街上游行呢?
亨利在事務所里做滿五年,工作努力,做事勤勉,不幾年有了自己的事務所……再后來又有了自己的企業,企業發展壯大……再后來,亨利選入議會,成為所在城邦的議員……再后來,作為亨利所在選區的代表,亨利將參與本州州長的競選。
亨利敢于為民代言,且有可行的為民謀利的主張,亨利所辦的企業有慈善的性質,為幫助童年被人欺負的小伙伴一樣的聾啞人,他吸引了很多聾啞人到自己的工廠做工,且對他們實行同工同酬……這些都成了大家推選亨利入選的理由。當亨利的良好聲譽和形象被周圍逐漸認可的時候,亨利覺得這才適合他光明的本性,這種本性雖然曾給他的童年帶來過無限的痛苦,但那些痛苦都過去了,成了往事。現在亨利憑自己的本性,與世界達到了一種協調,這是最理想的狀態,因為充溢著一種崇高的人生幸福。亨利把那些別人推選自己的理由,所有那些正面的理由,也都當成了事實的存在,而這些不完全符合事實的認可,促使亨利在人群中變得更加善好。
亨利是在競選進入白熱化的時候才發現競爭對手是個特別難纏的家伙,這個人的祖父有世襲的爵位,他自己身后還有巨大的財團支持。亨利曾暗地掂量,如果自己當選,是否會比他管理這個城市更理想,但顯然的,管理和競選是兩回事,競選期間主要還是爭取群眾的支持。亨利非常自信,他的自信來自那些未曾謀劃而自動產生的擁護,面對那些支持的聲音,亨利內心期望美好的愿景,那些亨利愿意通過勤奮工作為他們造福的人,都給予亨利一種新的力量,這種力量支持亨利走向前臺,和對手站在一起。
當亨利站在各個演講臺上的時候,面對著下面所有的聽眾,亨利負著使命感和榮耀站在那里,不斷重申自己的愿景,甚至說到某處亨利自己忽然動容,但說完以后,不知怎么,亨利驀然地感到一陣颶風襲來的空虛。
站在臺上,是一個大家愿意他如此的亨利,于是亨利按照那樣一條路去走,但那個亨利說實話只是亨利的某些方面,亨利曾經是一個小叫花子一樣的學徒,是一個年輕的詩人,是一個扛運船包的碼頭工人的兒子。此刻亨利站在臺上,幾乎淡忘了他對那些撒謊者、表演者、揪斗者的厭惡與同情,他甚至以為自己的光明可以燭照他人,燭照眾生。
當演講進行到某個階段,亨利也許被一種潛意識的虛榮驅使,他不自覺擴大了自己的光明,慈善和正義。當亨利走下前臺面對現實的生活,想及自己也有憎恨,煩惱和孤獨,亨利開始感到心虛,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他試圖讓別人認為的這么好,這么強,能夠為眾生帶來他許諾的福祉——他對這種完全正面的形象的真實性漸漸感到懷疑。
當競選進入白熱化,報紙、電臺、街道的每一根電線桿都被利用起來,泡沫信息也越來越多,就像當年國王出巡,街道上的塵土和人體的污濁導致的那種迷幻氣息遍地蒸騰的場景。后來亨利堅持一個原則,那就是一定要做到實事求是,堅持客觀立場,提防著那種在臺上的演講狀態的夸大和虛無。如果群眾提問,不管是將來當選后的管理愿景,還是當前的各種實際,都不夸大,不縮小,力求實事求是。對對方也要如此,不管對方怎樣試圖制造一種虛假的表面現象,亨利都力持客觀,對競爭方的優點、缺點、不足,均力持理性的評價。
慢慢的,隨著競爭的激烈,宣傳開始變味,那些曾經追逐亨利的童年噩夢,竟然從不同的角落,從世界的不知道哪個隱藏的地帶,被加工和篡改,變成了一種信誓旦旦的證詞。慈善的,正直的,有著堅定信心和美好的城市管理愿景的亨利,逐漸被放大成為一個偷師傅金表的學徒,刺殺國王的逃犯,妓女的兒子,沽名釣譽的慈善家,錄用殘疾人做工只為逃避稅收的偽善政客。再后來,在浮泛如泡沫的競選宣傳中,亨利成了一個性侵犯者,強暴有夫之婦的流氓,到處都有私生子的淫棍,寫過許多黃色小說的性解放實踐者……而渾然不顧這些傳言有多少自相矛盾的地方。
亨利對自己的信心也在逐漸地動搖,因為群眾的浪潮就在另一種宣傳攻勢下發生作用,開始對亨利的正面形象半信半疑,亨利的理性、公正和正義形象在城市的上空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撼動搖晃,人們對來勢強大而暌違事實的宣傳,也由不信任而轉為半信半疑。
這些被夸大的言辭,與亨利此前客觀回答公眾的關于自己的說辭,竟然有遙遙呼應的點滴,于是更多的敵對方認定,這些事實俱在,他的確曾經逃避追殺,寫詩追求一個有未婚夫的姑娘,錄用聾啞人做工,這些在他自己的供述中都有記錄,亨利千真萬確是個人品低劣、無惡不作、扭曲變態的惡棍。參與州長競選的亨利成了一個偷稅漏稅者、強奸犯、色情狂、很多年前的在逃殺人犯。
尤其是,元老院和眾議院,對亨利的支持立場開始動搖,甚至逐漸在強勢的詆毀面前,也逐漸站立到亨利的對立面。這一切鋪天蓋地,牽引了選民的目光。人們淡化了一開始支持的亨利勾畫的愿景,而更愿意矚目這些莫須有的奇聞。為數眾多的亨利的堅定支持者也開始紛紛議論,猜測傳謠,在亨利再次站在臺上的時候,他忽然有了當年站在路邊看著便衣沖來的憂懼。
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了,為什么一切都黑白顛倒而無可辨別。而許多與亨利從無過節和交往的人,無論這些人是君子還是無賴,淑女還是潑婦,總之再不好的人也忽然發現原來亨利是個比他們好不了多少的無賴,為此他們興奮莫名,這個一無是處的家伙給他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滿足感。竟然還想贏得他們的信任,一想到差點被這么一個撒謊者和無賴所欺騙和蒙蔽,簡直令人忍無可忍,于是他們義憤填膺,紛紛涌向那股洶涌的反對潮流中,伸張起他們的正義之劍。
亨利的妻子和亨利離了婚,亨利的母親早已去世,亨利的父親和亨利斷絕了父子關系。在這個世界上,亨利又成了一個站在擁擠的街頭,剎那間擔心被人追殺的孩童。面對神父亨利黯然無詞,因為不知道祈禱和懺悔應從何而起。最后亨利選擇了一個夜晚,在一棟黑暗的碉樓上開槍自殺。
當槍聲響過,樓頂的一群夜鴉四處飛散,夜空中傳來了陣陣啞啞的刺耳的叫聲。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三日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七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