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某天,在某本書中的引用中發現這么一段話“要想把一個人徹底毀掉,對他進行最嚴厲的懲罰,只需讓他干一種毫無益處、毫無意義的勞動就行了......譬如說,把一桶水從一只桶倒進另一只桶里,然后再從另一只桶里倒回原先的一只桶里;或者讓他把沙搗亂,或把一堆泥土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然后再搬回去,——我想,幾天之后,這個囚犯就會上吊,或者寧肯犯一千次罪,寧肯死掉,也不愿忍受這種侮辱、羞恥和痛苦。”......這段在當時看起來既暗含洞察人心又有著殘酷虐體感覺的,真是讓我眼前一亮,這段引用被注釋,來自《死屋手記》。
《死屋手記》,書名就非常的冷漠,然而當時才十幾歲,買來之后也沒法閱讀翻過第一章,因為無法理解在這本看似不厚的書中,字里行間都蘊含著苦役生涯的凌辱和欺壓。另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本書中的寫作結構可以說非常拖沓零散,常常說著一件事提到一個人,就會跳到另一件與此人或此事相關的事情進行拓展敘述。腦子不清晰的時候總會被作者的跳躍帶著跑,讀著讀著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所謂“死屋”,就是西伯利亞的塞外監獄,荒蕪荒涼,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參加反農奴制活動被捕,在快被執行死刑前,最高當局突然宣布,將死刑改為發配西伯利亞做苦役。這本手記,就是陀神在服苦役時記下的苦役生活見聞,與苦役罪犯相處中,思索犯罪背后的社會原因,人格心理,然后內心升華出一種人類大愛的超脫性理想雛形。
一名苦役犯,首先,必須是一個人,作為一個人,活著就有其作為人的自尊。而只要長官們對苦役犯們施加人道主義的些許關懷,如在執棒刑鞭刑前真誠的噓寒問暖,就能使這些罪犯死心塌地的尊重、喜愛他們。然而更多的情況是,因為手中有著虐待欺凌的權力,監獄自上而下無不享受著這種酷虐予奪虛榮的感覺,并一有機會就利用起來。“誰若是擁有這樣的權力,誰若是能夠無限度地主宰另一個人的肉體、鮮血和靈魂......這個人就必然會變得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為所欲為起來。殘暴是一種習慣,它不斷地發展,最后發展成一種病態。”......看到這,就想起了《路西法效應》,一場知名的監獄實驗,讓9名身心健康、遵紀守法、毫無犯罪前科,具有大學文化知識的年輕人,從路西法墮落成了撒旦,只因為他們手中握著對另外9名年輕人的控制權。“血與權令人陶醉,使人變得冷酷無情,腐化墮落;到最后,就連最反常的現象也會為頭腦和感情所接收,甚至感到十分愜意。”......《路西法效應》的實驗和《死屋手記》的故事相差了一個世紀,但顯然,人性并沒有進步,情景和系統的力量總是能成功地激發起人性的卑劣處,從而走向毀滅。
同樣是一份苦役,同樣是一種刑罰,但是人與人之間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不僅是因為肉體上的差異,更重要的是心靈的承受。“一個普通老百姓入獄后,很快就可以找到了自己的同伴......當然,他失掉了很多東西——故鄉、家庭等等,但是,他的生活環境仍是相同的。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和一個普通老百姓依法接受同樣的刑罰,但前者失去的東西往往要比后者多得無可比擬......”。在知乎看到曾有人提出過關于每個人對快樂和痛苦敏感度不同的疑問,引用了二十世紀某經濟學家的言論:“據我們所知,一個心靈的敏感度可能比另一個心靈強1000倍。然而,如果敏感度的差異在各方面上比例相同,則我們將永遠無法發現這些差異。這樣,每個人的心靈對于其他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測量的,看來不可能存在一個共同的標準。”......之前總會疑惑,為什么有的人對失戀會痛苦的要死要活,為什么有的人因為工作失敗就會自殺等等,不就是失戀么,不就是工作不順利么,這樣哭天搶地值得嗎?現在看來,是的,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些事情對他們造成的痛苦度是100%。而不同的人,都有著自己對痛苦感知100%的事情,我們都不能拿自己痛感弱的地方去鄙夷對方痛感強的地方。世上真理的文字,似乎總是能交匯在一起,匯聚成一條光河脈絡,星星點點,看似零落,卻影跡可循。
忽然覺得,俄國似乎一直有苦役的傳統,一言不合就發配人去西伯利亞勞改,而后臭名昭著的古拉格與《死屋手記》相比,就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