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街砌,春雨如絲細。春地滿飄紅杏蒂,春燕舞隨風勢。春幡細縷春繒,春閨一點春燈。自是春心繚亂,非干春心無憑。----------------[唐]歐陽炯《清平樂》
春幡即春旗,或稱幡勝、春勝。立春日,中國的古人或掛春幡于樹梢,或剪繒絹成小幡,連綴簪之于首,以示迎春之意。
《后漢書 禮儀志上》:“立春之日,夜漏未盡五刻,亦師百官皆衣青衣,郡國縣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幘,立青幡。”
想那以冷色調(diào)凝固其華彩的大漢,如中國文明的清晨,顏色尚未蘇醒,先醒的卻是黎明的青色,一種被抹上夜色的綠,他們是中國的立春之日,夜漏未盡五刻,那身著青衫的人們,手執(zhí)青幡立于文明的大道上。
安靜,肅穆,在等著,萬色喧囂,忽如煙花綻。
春天,如它的甲骨文一樣,草木沐浴著陽光,而種子拱起大地破土而出,萬木生長,人間世一派生機盎然,為著這樣的勃勃的生機,人們都要拿起小旗子吶喊,所以,要剪春幡,掛在樹上,夾道歡迎春天的到來,綴在美人的頭上,讓春風追逐得美人歸。
《東京夢梁錄》里記春日,“街市以花裝欄,坐乘小春牛,及春幡春勝,各相獻遺于貴家宅舍,示豐穗之兆。宰臣以下,皆賜金銀幡勝,懸于樸頭上,入朝稱賀。”入賀完畢,戴歸私弟。
那些去迎春的人,頭插春幡小旗,帶冬離去,帶春歸來,春天因著人間的刻意,于是在春上更春,在喜上更喜,人間,所著迷的就是這般的錦上添花,而織的天上人間的好錦緞。
掛這種春幡的習俗,不僅立春日上有,在人日即正月初七這天,亦是同樣的剪絹紙為小幡、人形、花朵等頭飾簪于發(fā)上,統(tǒng)稱“彩勝”。《荊楚歲時記》:“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為頭鬢。又造華勝以相遺。”
傳說女媧每日造一物,正月一日為雞,二日為狗,三日為豬,四日為羊,五日為牛,六日為馬,七日為人。
東方朔《占年書》:“人日晴,所生之物蓄育。若逢陰雨,則有災。”
女媧捏土造雞狗牛羊,天面不改色,而當她捏土造人,驚動了天都要緊張來看,臉色變了又變,不同的臉色,就是這一年他要給人間不同的運程。
于是人們要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要比花更像花,想要討得老天爺?shù)囊粋€好臉色。
于是那春天的路途上,美人頭上,春幡裊裊,而上帝看花云陌上,緩緩歸,心情好了,天就晴光萬里,于是一年又是好運程。
漂亮的春天,不僅天有個好心情,寫得一個好的工作計劃,人間亦是要為彩旗招展的春天歡欣鼓舞,而如蘇軾為春天萬分驚喜而留詞:“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與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動畫片《水果籃子》里,看著漫天的飛雪,有人問沒有家人,孤苦伶仃的女主角“你覺得雪化了以后是什么?”而天真樂觀的女主角回答他:“是春天,當然是春天了。”
春天讓人以身歷艱難、感生之欣喜,春天一刻,連瀕死的蟲蟻亦要驚蟄而起,為了這個春天,重新開始希望滿滿的人生,如重新裝上勁霸電池的小兔子,敲著小鼓咚咚咚的一往直前……
古人的心很大,要在自己臉上畫眉山遠水,而如張慧劍的月下鐘山“青蒼壓眉,意大舒適”。要把發(fā)髻高聳作云鬟,而妝成日日行云意。春天來了,亦是要如是地剪春天綴頭上,春風馬上夢,衣錦榮歸。
但納蘭性德的春天,雖然亦是一片繁忙的景象,人人忙著剪春幡但亦忙著思念那不歸得人:“記綰長條欲別難,盈盈自此隔銀灣。便無風雪也摧殘。青雀幾時裁錦字,玉蟲連夜剪春幡。不禁辛苦況相關。”
古人送人時總要折柳惜別,以柳“留”人,所以納蘭性德想起當年將長長的柳條綰成結,依依惜別伊人,而今盈盈笑臉卻永隔銀河灣,縱無風雪也受盡思念的摧殘。
青雀是神話中西王母的信使,玉蟲比喻燈火。青鳥何時帶來你的錦書,而那伊人也許正在燈燭下剪裁春幡。這樣辛苦的思念讓人情何以堪。
春天來了,那些“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的遐想,“桑拓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的歡愉,“指揮如意天花落,坐臥閑房春草深”的逸情,只因有遠人未歸,便“遠路應悲春皖晚,殘宵猶得夢依稀”,依稀剩下“玉釵風動春幡急,交枝紅杏籠煙泣”的記憶,記得那時“樓上望卿卿,窗寒新雨晴”。
思念就這樣被春風陣陣割斷,疊疊斷成緒,墨拾起,筆染相思,暗題盡,朱門白壁。動離思,春生岸遠,煙銷殘日。
辛棄疾為立春日寫的詞:“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春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從此,便熏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zhuǎn)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huán)?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中國古典詩詞曲研究家鄭騫認為,這首詞是辛棄疾聽到了宰相韓侂胄為了策劃北伐,需要啟用一些主張抗金的有識之士的消息后寫的。他說,這是不是像美人頭上的裊裊春幡,告訴我們春天已經(jīng)回來。只怕還是會遭逢意外的風雨而讓人心寒。如果韓侂胄用人不當,就像那主持春之筵席的人不知好歹,沒有把色香味俱佳的黃柑酒拿來薦酒,只堆了一盤韭菜當做佳肴。不過這次應該不一樣了,那韓侂胄就像是東風熏梅染柳來網(wǎng)羅俊才,不久后只怕就能網(wǎng)到我頭上。趁現(xiàn)在還清閑,照一下鏡子,看自己已經(jīng)人老朱顏改。于是憂愁泛起,翻來覆去的想,誰能幫我解此連環(huán)結啊,而此時,最怕看到的是那大雁數(shù)行,他們倒先回到北方……
中國歷史學家鄧廣銘先生于八十五歲高齡時特地寫了一篇文章了反駁鄭騫先生的觀點,說此詞當作于辛棄疾年輕時,寫的大概是與新婚妻子一起度過立春日時的窘?jīng)r,拿不出過節(jié)的黃柑酒,更擺不上五辛盤。他認為辛棄疾的“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這一句化的是蘇東坡“辛盤得青韭,臘酒是黃柑”。說是立春日要作辛盤。鄧廣銘說他在看到《宋兵部侍郎賜紫金魚袋(辛公)稼軒歷仕始末》這篇有關其完婚時間記載的文章前,看到鄭先生的文章的話,亦是不敢作此文而作此推斷的。
孰對孰錯,只有辛棄疾自己知道了,但是不一樣的解讀有不一樣的風景,我們就做那看風景之人,得風景之美。
而跟鄭騫釋義呼應的正是那首著名的《永遇樂 ?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說的正是被網(wǎng)羅而去的辛棄疾受命出鎮(zhèn)江防要地京口,一方面躊躇滿志,一方面又又憂心忡忡。但辛棄疾以此詞為其壓卷之作。在他暮年時這一聲“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就是那個“忽然遣躍紫騮馬,還是昂藏一丈夫”的老當益壯,將他一生慨然的氣概推向了永不退的高潮。
而那個美人頭上的裊裊春幡,終究只是英雄心中飄過的一抹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