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苦的腳上栓著一根細細的紅毛線,自小而生,到如今顏色不辨。我三歲那年阿苦出生,我記得一切的事情,包括那根與生俱來的紅繩。
奶奶是遠近馳名的燒蛋婆,兼職接生。但卻只接生了我和阿苦兩個嬰孩,這樣也算接生媽媽嗎?奶奶說,一切都怪阿苦。
來來往往的男女男女帶來各式各樣的祈求并大包大包的禮品,這時候奶奶就抱著我坐在她腿上。她的嘴里是念不停誰也聽不懂的據(jù)說鬼神可知的囈語,我口中包滿了冰糖。
男人說:我老婆錯腳摔河里了,好像還是舍不得我,每晚上來找我怎么辦呢?
奶奶并不說話,埋下頭來嘀嘀咕咕。抬起頭來便指責(zé)丈夫做事欠良心,三九天就推她下河塘,怎么也該等到開春河水暖些才好??!
男人慌了,立馬腿軟跪了下來,流著口水就要來抓我。奶奶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直嚷嚷著水好冷,起了水旋的草藤纏人脖頸。閉著眼睛準(zhǔn)確的拉住了慌不擇路的男人,利落得用那雙鬼一樣消瘦的手掐上男人的脖子,似滑嫩的水草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我把還帶著冰糖味兒的手指從口里摳出來,拉了拉奶奶的衣袖。登時,奶奶就像脫了魂的泥巴軟在地上,死死壓住男人的腿。
醒過來的人是真真實實的奶奶,撒一把劣質(zhì)的大米,一粒粒全部重重的打在男人的頭上。驚魂未定的男人只是愣愣地任奶奶面無表情的在他脖子上拴上一根紅毛線繩。刷刷而下的冷汗瞬間讓紅繩子褪了色,血紅色的印子一點點往下甚。我覺得這個男人怕是活不成了。
三歲那年的十五還愿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情,渾身濕透的爸爸慌忙奔進烏煙瘴氣的大堂屋,攪了奶奶自我陶醉的大朝拜。母女兩耳語一番,奶奶便面無表情的把爸爸叫進了里屋。不多時,奶奶笑瞇瞇的出了堂屋,拿出來一瓶觀音山上得來的燒酒,幾個老婆子并幾個婦人立馬叫翻了天,一屋子人不知道鬧到幾更天。
那晚上,素來不和我親的媽媽不見了人影。直到現(xiàn)在。
第二天,阿苦就在我媽媽的房間里享受了奶奶的接生。我對這個嬰兒的印象只有一根鮮亮的紅毛線繩。
沒有了媽媽的反對和無理取鬧,奶奶的生意仿佛做得沒了意思,整個人掉了魂兒。
爸爸仍舊是聽奶奶的話的,不曾管我也不曾管阿苦,活得很瀟灑。卻是很少說話了。
阿苦更是,一出生就不會說話,也不哭。我叫她吃飯也不搭理我,于是我只能拽著她腿上的栓魂紅繩兒,扯起她胖胖的腿腳一路拖到奶奶的房里那一張小小的飯桌。那時候如果奶奶正在禱告而被打擾,便會中斷了又扯著阿苦的栓魂兒繩把她拖到堂屋的供桌下面,那頓阿苦便不用吃了。
我曾經(jīng)懷疑過阿苦是怎樣活下來的,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供桌前的阿苦滿手滿嘴的全是蠟油和不知道供來孝敬誰的面團饃饃。
我曾偷偷的教過阿苦說哥哥,上完廁所還在栓褲袋的奶奶登時就給了我一個大耳巴子。這是奶奶唯一一次教訓(xùn)我,像教訓(xùn)我爸爸那樣的教訓(xùn)我,打到我耳朵里滿是奶奶的奇怪囈語。
六歲的時候,我中了魔。從那以后人人都說我傻了,奶奶實現(xiàn)了她強悍人生里第一次慌亂。多方折騰無果,終于恢復(fù)了她引以為傲的面無表情。后來人人從奶奶那里得知的關(guān)于我的幸運便是我的魂兒被觀音大士接去修大造化了。我一直很想問奶奶為什么不給我栓魂呢,可惜我的狀態(tài)無法完成如此凡俗的動作。
我一直不曾也不能夠?qū)θ苏f起過的是,那場中魔的主使者其實是阿苦。我清晰的夢中是三歲的阿苦,拿著燃盡的蠟燭棍子狠狠地往睡著的爸爸嘴里捅,而爸爸居然還沉沉的睡著,鼾聲如雷。我想要張嘴大聲的叫醒爸爸,接著就被觀了滿嘴的滾燙的蠟油。
我想我是被蠟油蒙了心了,從那以后爸爸大概終于徹底的失了奶奶的支助。聽人說是遠遠的離了這個家,不知道混到哪片天去了。
我沒有辦法去向三歲的阿苦求證些什么,當(dāng)然實際上我不能向任何人求證些什么,一丁點也不能。
阿苦十歲的時候承了奶奶的衣缽,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古往今來最年輕的燒蛋婆。三歲起便開始跟著奶奶鉆供桌、撒大米的阿苦被十里八鄉(xiāng)傳的神乎其神,十歲的女娃娃一雙老氣橫秋的大眼睛仿佛洞察了天地人神的所有,怎么像是人們說的那樣是觀音座下童女子轉(zhuǎn)世呢。阿苦精確的繼承了奶奶招牌的淡定和面無表情,還有那雙奶奶才會有的鬼魅一般瘦到骨頭的不該屬于十歲女童的手。
梳個老人發(fā)髻,不會說話的阿苦并不需要可以裝扮便可發(fā)出誰也聽不懂的依依呀呀,難道鬼就聽得懂嗎?
沒多久,中風(fēng)的奶奶便歪著嘴去侍奉菩薩了。頭七過后,我被挪到了奶奶的房間。夜里被無數(shù)個女人凄慘的叫喊驚得摔下了床,眼珠子直直的撞上阿苦光裸的腳腕子。干瘦得不像話,一個細細的印子仿佛被什么東西箍進了皮肉里箍進了骨髓里,但是卻不見了栓魂紅繩兒 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