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夏日的傍晚,幸福花園6棟2單元1201室,柔和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灑在客廳里,映照出一片溫暖的光影。

“叮鈴鈴——”一陣悅耳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室內的寧靜,正窩在沙發里看書的蘇瑾抬眼看向放在茶幾上的手機,見屏幕上顯示的是弟弟蘇睿的名字,便放了書拿起手機,一臉愉悅接通了電話:“喂,蘇睿······”

“姐,我姐夫,不是不是,那個······于濤死了。”蘇睿的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

蘇瑾的身子猛地一震,上揚的嘴角瞬間凝滯。

“你說誰死了?”她顫聲問道。

“于濤,小斌他爸。”蘇睿說,“他中午跟人喝酒到了兩點多,騎著電動車回家也沒帶頭盔,拐彎時車速太快翻了車,頭撞到路邊石上,人當時就不行了,送醫院也沒救過來。”

“怎么可能!”蘇瑾實在是難以置信。

“千真萬確,”蘇睿非常肯定地說,“我剛才在路上遇到于濤他表弟從殯儀館回來,說于濤的尸體被送去冷凍了。”

“送殯儀館冷凍?”

“嗯,他表弟說小斌他爺奶還不知道,事情太突然,怕他們一時承受不住,得慢慢告訴他們。”

蘇睿解釋道,頓了頓又說:”姐,這下子你可是徹底解脫了。”

掛斷電話,蘇瑾呆呆地坐在沙發里,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她的腦子一片混亂。

于濤死了,從此再也不會喝醉了酒三更半夜地跑到家里來砸門,像個瘋子坐在門口嚎哭、謾罵,嚇得她一個人裹在被子里瑟瑟發抖,不敢睡覺,睜眼到天明;也不會再像離婚后的六年里那樣始終不停地糾纏,不計時間、不論場合地進行電話騷擾;更不會因為兒子對自己的維護和支持,跑去學校辱罵兒子,甚至是大打出手······現在他死了,真的死了,曾經的不堪與痛苦都將因為他的死而煙消云散。

感覺臉上似乎有什么東西滑過,蘇瑾不由地伸手去摸,發現竟然滿是淚水。她以為自己會恨他入骨,卻沒想到竟也會為他流淚。

蘇瑾今年48歲,是市實驗中學的英語老師。于濤是她的前夫,曾是市棉紡廠工人。六年前兩人因為于濤家暴而離婚。

當年蘇瑾的父親和于濤的父親都是縣棉紡廠職工,兩人同在一個車間,工作中是很好的搭檔,私下里是特別要好的兄弟。

兩家是鄰居,于濤比蘇瑾大兩歲,小時候常帶她一起玩,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蘇瑾六歲那年,車間里傳送棉包的機器出現故障,幾百公斤重的棉包從空中墜落,直直砸向正從下面經過的蘇瑾爸爸。于濤爸爸沖上前將他推開,自己卻因躲避不及被砸中左小腿。送去醫院手術后出現感染,醫生用盡各種方法都無濟于事,血象感染指標出現膿毒血癥的癥狀,最終被迫實施了截肢手術,從此就只能依靠拐杖和輪椅行走。

出于感激和報恩,蘇瑾爸爸讓自己閨女和兒子認了于濤爸爸為干爸,囑咐姐弟倆要好好孝敬干爸干媽,一輩子都不能忘恩負義。

又過了幾年,蘇瑾爸爸說倆孩子一起長大,彼此親近,不如親上加親。于濤爸媽本就很喜歡蘇瑾,聽蘇瑾爸爸這么一說正中下懷,于是兩家大人便為兩人定下了娃娃親。而他兩人彼此心悅,倒也樂成此事。

再之后,于濤高考成績不理想進入省內一所高職專科學校,畢業后回到縣棉紡廠當了工人。蘇瑾考入了省師范大學,四年后放棄留在省城的機會,回到縣里當了老師。一年后,在兩家老人的催促下,兩人登記結婚。

婚后的生活溫馨而甜蜜。蘇瑾的性格綿軟,溫柔體貼,孝敬公婆,關愛丈夫,公婆待她如親生女兒,于濤也對她呵護有加,每逢她上晚自習的日子都會去學校接她下班。

于濤在家是獨生子,從小到大家人對他多有嬌慣,無形中養成了他性格中暴躁、霸道的一面,大男子主義厲害,控制欲也強,凡事必須都聽他的,不能有半點質疑,否則就會大發脾氣。

蘇瑾對此也不是沒有覺察,只是根深蒂固的報恩想法讓她自動忽略了這種感受,婚后也是盡可能地順著他。

她覺得除了脾氣急和強勢,于濤有能力,顧家,對自己也好,作為丈夫還是可圈可點的。夫妻間就該多一些包容,她不想因為一些無傷原則的小事影響到兩人的感情。

因為身體原因,蘇瑾結婚四年多才懷上兒子。在這期間公婆沒有半句責備之語,于濤更是毫無怨言地陪她四處尋醫問藥。

為此,蘇瑾每次回家媽媽都會對她耳提面命,讓她一定要對得起公婆和于濤對她的好。蘇瑾也是感恩圖報,對于濤更加關心也更加順從。

平靜幸福的日子因棉紡廠的倒閉破產戛然而止。

于濤下崗了,曾是家里頂梁柱的自己如今成了個吃閑飯的,讓他情何以堪?為此幾乎天天以酒澆愁,人也變得特別敏感,有時候別人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都會讓他如坐針氈。

而那時的蘇瑾卻正進入了事業的上升期,各種業務稱號、榮譽稱號拿到手軟,被任命為年級備課組長,還破格評了職稱,工資也隨之水漲船高。

蘇瑾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被于濤打的情景。

那是她職稱評選結果公示的第二天,于濤中午和幾個要好的哥們兒一起喝酒。

哥們小靳一杯酒下了肚就跟于濤開起了玩笑:“濤哥,聽俺媳婦說恁家嫂子這回可厲害大了,你以后可得好好伺候著,不然分分鐘把你給休了。”他愛人跟蘇瑾同在一所學校。

于濤聞言將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粗聲粗氣地說:“她敢!這個家還反了她了!”

話雖這么說,于濤心里卻虛得很,就自己發的那點兒失業補償,能頂啥用啊?喝點小酒兒還得花老婆的錢。

“我干了啊。”他一仰脖子將滿滿的一杯酒灌了下去,跟著又倒滿一杯,就這樣一杯又一杯,最后喝得酩酊大醉被送回家里。

那晚備課組的同事們約好去酒店為蘇瑾和另外兩名通過職稱評審的同事祝賀,蘇瑾不好推辭,給于濤打了幾遍電話都無人接聽,只好發了條短信說了下情況。

一晚上蘇瑾總感覺心神不寧,于濤自下崗后脾氣變得越來越差,動輒就發火,那駭人的眼神讓她覺得或許下一步他的拳頭就會落在自己身上。她真是怕極了這樣的他,整日里戰戰兢兢,唯恐一不小心會惹怒了他。

飯局進行到一半時,蘇瑾的手機響了,一看是于濤打來的,她忙拿著手機出了房間,剛對著話筒“喂”了一聲,里面就傳來于濤暴怒的聲音:“你還不回家?趕快回來!”不等她說話,那邊就掛了電話。

蘇瑾不敢耽擱,回到房間謊稱于濤丟了鑰匙進不了門,敬了大家一杯酒就匆匆離開。

等她回到家里,于濤正一臉陰郁、半躺半坐在客廳的沙發里,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酒氣,見她進門張口就道:“終于舍得回來了啊?有你這樣當老婆的嗎?也不管男人和孩子,自己出去逍遙快活?”

“組里同事們一塊出去為我們幾個評上職稱的祝賀,我打了幾個電話你都沒接,就把小斌送我媽家了,晚上住在那邊,明早我爸送他去學校。”蘇瑾連忙解釋道。

“我不接電話你就放心出去了?這萬一我一個人死在家里呢?怪不得人們都說你現在厲害了,警告我要好好表現,別到時候被你給休了。你蘇大教授、蘇大組長多風光啊,我這個小下崗工人真的好怕啊。”于濤陰陽怪氣地說,蘇瑾還從中聽出了幾分咬牙切齒。

“你別西北風刮棘子,連諷帶刺。誰這么胡說八道地瞎挑事兒?我找他去!”蘇瑾氣惱地問。

“你還嫌我在外面丟人丟得不夠?"想起中午小靳所說的話,還有大家看自己的那種眼神,于濤心中的怒火再次如沸騰的巖漿洶涌翻騰。

“我做什么讓你丟人了?“蘇瑾滿腹委屈。

“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沒數?一天到晚地不著家,誰知道在外面都干了什么勾當!今晚那姓梁的也去吃飯了吧?看到我現在下崗失業,他是不是特別得意?你是不是也特后悔當年沒有答應他?我告訴你,我不想從任何人那里聽到一丁點關于你和他的花花事兒,否則我可不知道到時候我能做出什么事!”于濤惡狠狠地瞪著眼,用手指著蘇瑾,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于濤嘴里的姓梁的是跟蘇瑾同組的梁鴻老師,他也是省師范大學英語系的,比蘇瑾高兩屆,畢業后回到縣里被分到實驗中學教英語,現在是英語組的教研組長。當年蘇瑾剛進師大時梁鴻曾追過她,于濤對此一直耿耿于懷,總感覺梁鴻對自家媳婦存有非分之想。

“又不是我讓你下崗失業的,你別動不動拿這個來壓我!”蘇瑾被氣得渾身發抖,“再說了,人家梁老師也沒你想的那么齷齪,你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我是小人!”于濤如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猛地跳起來,只聽“啪”地一聲,蘇瑾的臉被打偏在一邊,瞬間印了五道紅指印。

她吃痛地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于濤,嘴唇抖動道:“你······你打我?”

于濤只覺得這一巴掌打下去,心底積壓已久的悶氣瞬間都迸發出來,獲得了極大的宣泄和解脫。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進了臥室,沒過幾分鐘,里面就響起了震天動地的呼嚕聲。

蘇瑾重重地跌坐在沙發里,臉火辣辣地疼,心沉到了谷底,于濤的拳頭終還是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曾在學校里聽同事們議論,男人打老婆只有零次和無數次,一旦開了頭便很難停手。于濤是不是也會這樣?那自己該怎么辦?

離婚?且不說于濤能否同意,在自家爸媽那里怕就行不通。兒子小斌明年就要小升初,即將進入青春期,萬一因此產生叛逆思想就糟糕了。再還有別人異樣的眼光,單是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蘇瑾在沙發上枯坐了一宿,因有早自習,天剛亮就起身去洗漱。平時極少化妝的她用了厚厚的粉底遮蓋臉上依然明顯的手印,又找了個口罩戴上,到時若有人問就謊稱感冒,擔心傳染給學生。

上完早自習和兩節正課,蘇瑾就請了病假去了媽媽家。

爸媽都在家,蘇睿前一晚剛出差回來還沒去上班,蘇瑾一進門三人的眼光就齊齊落在她的口罩上。

“小謹回來了?今天沒上班?怎么還戴了口罩,不嫌憋得慌?”蘇媽媽迎上前問。

“嗯嗯,剛上完課請了假,有點感冒。”蘇瑾說著便摘了口罩。

“姐,你的臉怎么了?”蘇睿眼尖地看到蘇瑾臉上的手印子。

蘇瑾低頭不語,淚水慢慢溢滿了眼眶。

“到底怎么回事?”蘇爸爸盯著她的臉問,“是誰干的?“

自家閨女性子綿軟,一向待人和善,誰這么混賬竟敢對她動手?一定輕饒不了他!此時的蘇爸爸可是絲毫也沒往女婿身上想。

“是于濤打的。”蘇瑾低聲答道,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他憑什么打你!我找他去!蘇睿氣沖沖地起身就要往外沖。”

“回來!”蘇爸爸怒聲喝住他,又問蘇瑾:“他為什么打你?”

蘇瑾將經過大致說了說,包括于濤下崗以后脾氣越來越暴躁易怒、戾氣也越來越重的情況。“有時候聽到他進門我就會緊張得發抖。”蘇瑾一臉害怕地說。

“他動手打人肯定是不對,這個我會說他的。不過你也要體諒他下崗心情不好,脾氣難免會急了些,你就多順著他一點。”蘇爸爸勸導說,“這過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鍋沿的,你忍忍我讓讓,事情就過去了。”

“心情不好就能打人?又不是我姐讓他下崗的。”蘇睿憤憤不平地說,“現在吃喝都靠我姐手還犯賤,誰給他的臉?再敢動手就跟他離婚!”

“胡說八道!”蘇爸爸一巴掌拍在兒子的后背上,“哪有做弟弟的攛掇著姐姐離婚的?這些年你姐夫一家子對你姐有多好你沒看到?小濤就是一時想不通犯了糊涂,等過了這段就好了。”

蘇媽媽拉著女兒去了廚房,切了土豆片給她敷臉,雖然很是心疼,但還是不忘提醒她:“別聽你弟的,可不能隨便提離婚,會傷感情的,多想想小斌,忍忍就過去了。還有你公公,當年救了你爸命,咱可不能忘恩負義。“

蘇瑾就知道父母會是這種態度,離婚的念頭剛一萌生就被扼殺在搖籃里。

蘇爸爸給于濤打電話讓他來家里吃午飯,他很快就大包小包地趕了過來,有蘇爸最喜歡的蘭底老燒,有蘇媽喜歡的點心和水果,所買的菜肴也兼顧了家里每個人的口味。

那天中午在飯桌上,于濤一臉愧疚地向岳父岳母告罪,說自己貪杯醉酒,稀里糊涂就對蘇瑾犯了渾,并當著二老和小舅子的面給蘇瑾賠罪,賭咒發誓以后絕不再對蘇瑾犯渾。

蘇爸爸佯裝嚴肅地“敲打“了他幾句,告誡兩人以后要相互諒解,好好過日子,這次的事便就此翻了篇。

晚上回家后,于濤繼續在蘇瑾面前捶胸懺悔,乞求她的原諒:“我一個大男人沒錢沒工作,要靠老婆來養活,心里難受啊!我本就怕你嫌我沒本事,你卻又偏向那姓梁的,我被刺激得大腦失控,自己都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我發誓以后再也不會再胡亂猜忌,更不會動你一個手指頭,否則出門遭雷劈,天打五雷轟!”

看著眼前痛哭流涕的丈夫和他特意買的自己最喜歡吃的榴蓮,蘇瑾的心一點一點地軟了下來,郁積了一天的怨氣也一點一點地被化解,悄然散去。

那天以后,于濤有些日子沒再喝酒,還跟幾個朋友一起找了個活兒干,忙活了一個多月掙了將近一萬塊。于濤的臉上有了笑容,不再無端發火。蘇瑾也松了一口氣,不再像之前那般地戰戰兢兢,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不久之后,蘇瑾一學生的親戚開了家棉紡廠,急需技術工人,且薪資比較理想。但廠址在臨縣,來回不便。廠子實行三班倒,要上夜班,每六天休班一天。除了春節和一周一休,無公休和節假日,無任何假期。

于濤毫不猶豫地去了那家棉紡廠,每周至少有4天住在廠里,吃住條件都比不上家里,好在工資比較高,所以起初半年,雖然工作強度比較大,于濤干得還是挺有勁頭。

第一次發工資,看著手機里的到賬信息,于濤覺得似乎有股看不見的力量灌注進他的身體,讓他的腰桿瞬間挺得筆直。

休班回家請老工友們喝酒,大家都說他運氣好,又找到了相當不錯的工作,語氣里不乏艷羨之情,于濤聽了很是受用,內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下崗以來臉上常出現的陰郁表情也漸漸地散開了。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一天天過去,小半年的寧靜生活幾乎讓蘇瑾忘記了曾經的擔憂和恐懼,直到于濤的拳頭再次落到她的身上。

那天因臨時停電,本該在廠里上夜班的于濤趕在晚飯前回了家。到了飯點見蘇瑾還沒回家,就打電話問她什么時候回家。

蘇瑾說跟組里同事們在酒店為兩個來校實習的大學生設宴餞行,自己作為年級組長和指導老師不能不去。

正說著呢,蘇瑾就聽到手機“滴滴“響了兩聲,再一看,電量只剩下1%。

白天上完課接待了兩個學生家長,又跟實習生聊了些教育教學方面的事,還要處理班里雜七雜八的事情,也就無暇注意手機的電量。

“我的手機沒電馬上就關機了,我昨晚包了餛飩還醬了牛肉,都放冰箱里了,晚上你自己……”

她的話沒說完,手機關機了。

蘇瑾將手機放進包里,沒有馬上就去充電。她覺得這樣就挺好,心里甚至感到幾分慶幸,至少這頓飯可以安安靜靜地吃完了。

晚上蘇瑾回到家里還不到九點,于濤不在,冰箱里的東西絲毫未動,估計又被人喊出去喝酒去了。

11點左右,門被咚咚敲響,聲音好大。蘇瑾剛打開門,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于濤搖搖晃晃進了門,腳下一個不穩差點摔倒。

蘇瑾趕緊去扶他,嘴里埋怨道:“怎么喝了這么多!”

“要你管我!”于濤狠狠地甩開蘇瑾的手,嘴里爆了句粗口,突然就是一拳,重重地打在她的小腹上。

蘇瑾躲閃不及,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倒在地上。

“反了你了,竟敢給我關機!讓你再整天出去瞎瘋瘋!······"于濤邊罵邊揮動著拳頭,避開了蘇瑾的臉和身上容易被看到的部位。

蘇瑾一聲不吭地蜷縮在地上,任憑那拳頭一下一下砸在身上,直若木偶。

第二天一大早于濤就回了廠里,過了沒幾天就是蘇瑾爸爸的七十大壽。于濤提前在市里最好的酒店預定了包間,定做了創意生日蛋糕,還邀請自己的父母一起為岳父過生日。

那天的生日宴氣氛極為融洽,蘇爸爸平時就好喝兩口,于濤投其所好弄了兩瓶茅臺,老親家倆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喝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蘇瑾爸爸紅光滿面,當著親家老兩口一連聲地夸贊女婿。

于濤則當著雙方父母的面再次為第一次對蘇瑾動粗的事誠懇道歉,卻只字未提幾天前的事。他發誓賭咒會好好工作,多多賺錢,努力讓蘇瑾跟兒子過得更好,賺足了好丈夫好父親的人設。蘇爸爸當即就替女兒原諒了女婿,還說于濤在外打拼不易,讓蘇瑾多加關心和體諒。

蘇瑾本欲當場揭穿于濤的嘴臉的,只是看著爸爸那滿心高興的樣子以及公婆看向自己時那一臉的慈愛,還有一旁正開心地大快朵頤的兒子,將已到嘴邊的話又默默地咽了回去。也罷,就算是感謝于濤煞費心思為爸爸操辦了這次生日宴吧。

只是蘇瑾沒想到,于濤從那以后就開始了遠程監控。他每天都會掐著飯點撥打家里的座機,沒人接就打她的手機問她在哪里。遇上蘇瑾有飯局,他就會追問為啥吃飯?在哪個酒店?有哪些人參加?然后隔二三十分鐘就打一次電話,直至她回家用座機跟他通了話才肯罷休。他還拿到了蘇瑾的課程表,在她晚上有課時打辦公室的座機確認她是否在學校。

尤為過分的是,每晚10點到11點這段時間他都會給蘇瑾打視頻電話,其用意不言而喻。

蘇瑾實在無法忍受于濤的無端猜忌和近乎變態的控制欲,就試著故意不接電話進行反抗,招來的卻是更多變本加厲的辱罵和拳打腳踢,以致于后來蘇瑾用厚厚的粉底都無法掩蓋住臉上的傷痕。

看到女兒身上越來越多的傷痕和她日趨憔悴的模樣 ,蘇爸蘇媽開始質疑于濤發誓賭咒的可信度,直到那天晚上對他徹底失望。

此前,為了不影響兒子的成長,蘇瑾初次遭受家暴后不久便以剛接手班主任無暇照顧為借口,讓兒子輪流住在爸媽或公婆家。

那天晚飯后,小斌說有同學跟他借《哈利波特》,書在自己家得回去拿。蘇爸蘇媽不放心他一個人,便陪他一起,順便去看看女兒。

祖孫三人來到蘇瑾家所在的樓棟時,小斌一眼就看到樓前停車位里的那輛帕薩特,興奮地喊道:“我爸回來了!”然后便歡快地跑進樓道,按下了電梯的上行鍵。

幾分鐘后,他們來到了1201室門口。小斌對著姥爺姥娘“噓”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鑰匙插進了鎖孔。

門悄然打開,客廳里亮著燈,但卻沒有人。電視機開著,正播放著韓劇。

三人正要換鞋,忽聽臥室里傳來于濤的謾罵聲:"你他媽的就是欠揍!"

蘇爸蘇媽臉色驟變,赤著腳就往臥室那邊沖。門半掩著,透過門縫看過去,只見蘇瑾雙手抱頭倒在地上,于濤邊罵邊抬腳往她身上踹。

“于濤!”蘇爸爸大喊一聲,沖上去一把將于濤推開,憤怒地質問:“你干什么!”

蘇媽媽撲到蘇瑾身邊,跪坐著將她抱在懷里,一眼就看到蘇瑾臉上有個紅紅的巴掌印子,“我天!”她失口驚呼,悲憤地看向于濤:“小瑾到底做錯了什么,讓你下這么狠的手!”

于濤剛剛還囂張著的氣焰一下子就低了下去,“爸,媽,我……”他支支吾吾,眼神躲躲閃閃,不敢正視岳父母,還有一旁已被嚇呆了的兒子。

那天晚上,一身是傷的蘇瑾被爸媽帶回了家。

“沒想到于濤竟會這么混賬,再這樣下去不定哪天會要了小瑾的命。我可不敢讓小瑾跟他再過下去了,以后要報恩你自己去報。”一進家門,蘇媽媽就對丈夫說道。

蘇爸爸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后對蘇瑾說:“實在過不下去就離了吧,明天我去找你公公說。”

蘇瑾的眼眶一熱,低低地“嗯”了一聲,又說了句“那我先陪小斌去睡了”,就陪著兒子進了房間。

老兩口也知道小斌受到了太大的沖擊,不知道會給他造成什么樣的后果,但愿小瑾能安撫好他。

“媽,你要跟爸爸離婚?”房間里,小斌緊張地盯著媽媽的眼睛問。

“兒子,爸爸媽媽對不起你,給你帶來了不應有的痛苦和困擾。”蘇瑾真誠地向兒子道歉,“爸爸媽媽因為我們自身的原因沒辦法再一起生活下去,但我們對你的愛不會因此有任何的減少,一切都會原封不動,除了我跟你爸分開。媽媽希望你不要因此影響學習和正常生活。”

“媽,雖然我非常不想你們離婚,但我希望你快樂。”小斌握著蘇瑾的手說,“我會好好努力學習,以后考進一中。”

“謝謝兒子!”蘇瑾懸了一個晚上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一些。

第二天一大早蘇爸爸就去了于家,跟兩親家說了于濤家暴蘇瑾的事,“老哥,對不住了,我實在沒辦法再阻攔小瑾了。”他滿懷愧疚地對于濤爸爸說。

蘇瑾正式跟于濤提出了離婚。公公婆婆心里雖然不舍,但看到蘇瑾身上的那些淤青紅腫,也只能連聲痛罵兒子混賬并替他向蘇瑾道歉。

于濤最終在父母的軟硬兼施之下同意了離婚,小斌18歲之前跟著蘇瑾,于濤暫時住回父母家,房子留給蘇瑾。

因為廠子接了一個大單急于交貨,工人們都集中在廠里連續加班,于濤至少在半個月后才能回家跟蘇瑾辦理離婚手續。

就在離交貨時間還有一天時,于濤出事了,持續的高強度工作加之心情不好,他上夜班時因一時恍惚導致操作失誤,右臂被卷入機器,幸虧旁邊的工友及時察覺并切斷電源才沒有繼續卷入。工友們拆卸開機器將他的胳膊抽出,并撥打120急救電話將他送往當地醫院,卻因他傷勢嚴重處理不了轉到青市醫學院附屬醫院,雖經全力搶救,終因右臂肘部以下壞死實施了截肢手術。

蘇瑾接到廠里電話當即開車去了臨縣醫院,然后又坐著救護車陪著于濤轉院。當醫生讓她在截肢手術同意書上簽字時,她就意識到這個婚離不成了,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事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的,她只是覺得命運太能捉弄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于濤剛從手術室被推回病房,蘇爸爸就給蘇瑾打來電話,詢問了于濤的情況后,又吞吞吐吐地問:“小瑾,于濤現在這個樣子,你們······”

“爸,我不會跟他提離婚的事。”知道爸爸想問什么,蘇瑾明確地答道。”

蘇爸爸連聲說:“嗯,好,好,我就知道你這孩子重情義,就是以后你要多辛苦了。”

放下電話后他長嘆了口氣,但愿這事過后小濤的脾氣能改改,跟小謹兩人好好過日子。

于濤手術后恢復得不錯,兩周后就拆線出院了。他是工傷,被鑒定為五級傷殘,入職時廠里給入了工傷保險,自己還買了意外傷害險,最終獲得110多萬的賠償金。

于濤截肢后情緒一直很低落,整天怨天尤人,脾氣甚至比之前還要暴躁和敏感。而蘇瑾顧念他剛剛經歷斷肢之痛,心里不免生出幾分憐惜,遇到他情緒失控時盡可能地多一些忍讓和包容,人心都是肉長的不是嗎?

只是她高估了人心的善,一味的隱忍反讓于濤將自己的不幸歸根到蘇瑾的頭上,她就是罪魁禍首,要不是她鬧著要離婚,自己怎會勞心分神出了事故,無辜丟了半條胳膊?

想想也是夠諷刺的,當年爸爸為了救她爸被截去半條腿,現在又因為她自己被截去半只胳膊,欠債要還,天經地義,這輩子她是甭想逃脫了。

于濤開始酗酒,經常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借著酒勁兒找茬挑刺發酒瘋,一言不合就會大發脾氣,動輒張口辱罵甚至大打出手。

漸漸地,辱罵與毆打成了家常便飯,蘇瑾實在不堪忍受,終于在于濤又一次向自己施暴時提出了離婚。

這下子可戳了于濤的肺管子,“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竟然要跟我離婚!當年我爸為了救你爸丟了一條腿,你們家整天叭叭叭地吆喝著報恩,你就是這么報恩的? 我為了這個家跑到幾百里外去給人打工,白天黑夜累死累活,到頭來還賠上了一條胳膊,你是不是以為我殘了沒用了,想甩了我另攀高枝了?對了,你是不是連下家都找好了?”他目眥欲裂,赤紅著眼沖著蘇瑾怒聲吼道。

“我沒有!”即使知道自己辯白會更激怒于濤,蘇瑾還是忍不住出聲道:“我沒有另攀高枝,更沒有什么下家,我只是再也受不了你的家暴,我要離開你。”

于濤聞言更加暴怒,猛地上前抓住蘇瑾的頭發用力一甩,“砰”地一聲,蘇瑾的身體狠狠地撞到墻上又跌落在地。

“你還敢狡辯!”于濤罵罵咧咧地揪著蘇瑾的衣領把她從地上拽起來,揚手就是一個大耳刮子。

蘇瑾被打的眼冒金星,感覺臉頰一陣劇痛,鮮血從鼻子和嘴角流了出來。

于濤再次揪住蘇瑾的頭發強逼著她與自己對視,“說,你還敢不敢再提離婚?”

蘇瑾的臉因為疼痛而扭曲變形,她強忍著苦苦地哀求道:“于濤,你放過我吧······”

“放過你?做夢!”于濤咬牙切齒地說,跟著又是一頓拳打腳踢。“除非你死了,否則你永遠都別想離開!”

蘇瑾被打得遍體鱗傷趴在地上,她吃力地抬起頭,扯住于濤的褲腳繼續央求:“求求你了,放我走吧·····”

“走走走,我這就送你走!”于濤狂怒地抄起旁邊的玻璃煙缸朝著蘇瑾砸了下去。

蘇瑾本想側頭躲閃,但終還是不及。只聽得她慘呼一聲,煙缸擊中她的鼻梁,鮮血瞬間噴涌而出。她捂住鼻子,疼痛如波濤般洶涌而至。

看到她滿臉都是血,狂怒的于濤終于恢復了一點理智,帶了幾分慌張蹲下來查看情況。

“疼死了!”蘇瑾避著不讓他動,“送我去醫院,求你!”

于濤打車將蘇瑾送到醫院看急診,醫生進行詢問檢查后,又讓她拍了個鼻骨CT,檢查結果出來后診斷為是鼻骨粉碎性骨折,所幸不是很嚴重,無明顯移位,不需手術治療,只要用石膏固定并輔以藥物治療即可。

等蘇爸蘇媽看到女兒鼻梁上打著石膏躺在病床上,臉上、手臂以及小腿等可見之處布滿傷痕,他們是真的感到了后怕,態度堅決地支持蘇瑾離婚。

于濤的父母一直視蘇瑾為親生女兒,雖然心疼兒子,卻痛恨其行為禽獸不如,擔心蘇瑾繼續被傷害,所以也站在蘇瑾這邊,以斷絕父子關系要挾兒子答應離婚。

蘇瑾有個遠房親戚是個律師,說鼻骨粉碎性骨折已構成了輕傷,再加上蘇瑾身上的那些傷痕,足以讓于濤承擔刑事責任。

最后那個親戚出面跟于濤交涉,最終讓于濤同意與蘇瑾協議離婚。小濤18歲前跟著媽媽生活,幸福花園的房子給了蘇瑾,他們結婚時買的那個小套二給了于濤。

離婚后的于濤更加頹廢,始終對蘇瑾跟自己離婚意難平,時不時地以不同形式騷擾蘇瑾,甚至還在醉酒后跑去學校騷擾兒子。

六年里不斷有朋友和同事為蘇瑾介紹對象,可有于濤這個定時炸彈在,她一直都不敢考慮這個事,她怕會刺激他做出喪失理智的事,為了兒子和自己的安全,她不敢冒任何的險。

手機又一次響起,打斷了蘇瑾的回憶,是兒子的專屬鈴聲,她忙起身拿過手機接通了電話:“喂,小斌。”

“媽,剛才接到我辰表叔的電話,說我爸出車禍走了,是真的嗎?”小斌急切地問,語氣里滿滿的不可置信,帶著明顯的哽咽。

“嗯嗯,是真的,我是聽你舅舅說的,他下午遇到你辰表叔了。”蘇瑾確認道,“我本打算一會兒給你打電話說這事,你明天請假回來送你爸最后一程吧,也陪陪你爺爺奶奶。”

“我現在正坐出租車去到高鐵站,我買了最晚的一班動車票,差不多11點半就能到家了。”小斌說著稍稍停頓了一下,“媽,你別太難過,等我回去陪你。”

蘇瑾心里一暖,“好,我等你回來。”

第二天天剛亮蘇瑾就跟兒子去了婆婆家。看著仿佛一夜間老了十幾歲的公公和悲痛欲絕的婆婆,她的鼻子一酸,上前抱了抱公公,又抱住了婆婆。

“爸,媽,你們還有我,有小斌。”她哽咽道,“這些天我們都會住在家里陪著你們。”

在殯儀館里,蘇瑾見了于濤最后一面,送了他最后一程。

看著焚燒爐煙囪里冒出的縷縷青煙,淚水潸然而下,她輕聲道:“于濤,一路走好!”

這天晚上,蘇瑾做了個夢,在夢里,于濤說他要走了,讓她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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