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嘎坐落于唐古拉山坳,長江在這里發源。高海拔給貢嘎帶來了凜冽氣溫,肅殺景象,稀少人煙和不知多少年的與世隔絕。
貢嘎居民三百二十八人,他們中絕大多數終其一生不曾離開貢嘎,安然自得地在唐古拉山坳里生老病死,從未見過公路,并使用祖傳語言,不知中國為何物,更別說什么美利堅,英吉利。
天一擦亮,丹珠一家的煙囪早早冒出了白煙。
從那條留自山間冰川的小河里,丹珠用木桶打來了供丈夫孩子洗濯飲用的水。
和貢嘎的其他居民一樣,丹珠不知道這條孱弱的,不知該不該稱之為河的小河將流去哪里,沒人告訴他們這條河將繞過多少大灣,以排山倒海之勢飛瀉而下,再流過平原,淺灘,沖擊出一塊塊肥美之地。更沒人告訴他們沿河將衍生出怎樣的現代文明,怎樣的燈紅酒綠,怎樣的紅塵滾滾。
不速之客在藏歷四月的傍晚推開了丹珠家的門。
他們稀奇古怪,不穿袍子,嘰里咕嚕說著丹珠聽不懂的話。
丹珠和丈夫阿旺聽不懂他們說話,卻從他們的臉上分辨出他們一定是走了很遠的路。
不速之客們在丹珠家吃了牛肉,喝了酥油茶,開始大聲沖丹珠和阿旺嚷嚷,丹珠和阿旺愣在炕上,沒聽懂這些人對食物的贊美。
不速之客們在丹珠家住了下來。
他們隨身帶著巨大的金屬柱狀物,每天清早就進了山,把山里的冰塊裝進金屬柱狀物里。阿旺和丹珠認為他們一定是進山尋找山神之靈的使者,丹珠的奶奶告訴過她,阿卡拉山神將自己的靈魂鎖進了唐古拉山深處,若有哪位使者找到了山神之靈,便擁有了掌控唐古拉山的神力——可使河水不再封凍,樹木常青,擁有吃不完的牛羊和野物。
這些早出晚歸的人一定是尋找山神之靈的使者。阿旺和丹珠想。
想到這兒,夫妻倆開始越發對他們熱情殷勤起來,語言不通卻總滿臉堆笑。
使者們找尋山神之靈的事傳遍了貢嘎。
人們紛紛將自家的臘肉和羊腿送到丹珠家,捎帶參觀這些奇特的人們,他們雙手合十,頷首低眉,沖這些衣著怪異,沒有長頭發長靴子的人一遍遍重復,阿拉姆卡,阿拉姆卡。這是貢嘎人的善意和尊敬。
使者們要走了。
貢嘎居民們扶老攜幼地圍在丹珠家的木屋門口。捧著山里撿來的玉石塊兒,媳婦兒織的碎花布,或者幾只野兔。
他們灼灼地望著這些背著大包小包的人,不停說,嗡哩嘟薩卡嗡哩嘟薩卡。
使者們聽不懂,卻知道貢嘎人在為他們送行。
打頭的使者掏出一只白色的長方塊,將它放在了丹珠的手里。
丹珠錯愕著愣在那兒。
貢嘎人們也看向了丹珠手里的那玩意兒。
怎么說呢?這東西手掌大小,輕盈地放在丹珠手里,正面是鬼魅一般的黑,倒映著丹珠的臉,只在河水中見過自己的臉龐的丹珠用手指戳了戳它,硬的。背面是像雪山一樣的白,白得典雅大氣。手掌大小的一個簡單長方塊兒嚴絲合縫,巧奪天工,拿在手里圓潤而舒適,經不住地想要多撫摸幾下。丹珠把它傳給了阿旺,阿旺又給了別人,大家傳看著這玩意兒。
一位使者將它接過來,不知觸碰了什么機關,那長方塊兒竟亮了起來,使者將它對準村民擺弄幾下,村民們便看見自己的樣子清晰鮮明地出現在了那方塊兒上。使者又搗鼓兩下,方塊兒竟唱起了歌兒,貢嘎人猛地后退幾步,他們驚呆了,這玩意兒一定是山神之靈了。
使者們離開了貢嘎,給貢嘎人留下了極大震撼,并將山神之靈賜予了丹珠。
丹珠將山神之靈供奉在家里,每天都有人要問她,嘟達嘟茲阿凡卡?(山神顯靈了嗎)?令人失望的是,自從使者們走后,山神之靈便再也沒有亮起來過。
藏歷五月的一天,丹珠沒了。
阿旺帶著孩子去達烏卡家喝酒,酒后便睡在了達烏卡家里,留丹珠一人在家。第二天發現丹珠被煤煙打死了。
出殯時阿旺把山神之靈放在丹珠的棺材里,希望神靈保佑丹珠離苦得樂。
這一幕是在貢嘎所有人的注視下發生的,沒有人說話。
丹珠被埋在了河邊。
當晚,達烏卡告訴妻子他要去阿旺家,隨即出了門。
高原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達烏卡卻沒有點火把。他憑著記憶摸到了丹珠下葬的河邊。哼哧哼哧開始挖土,終于被他刨出了棺材,掀開蓋子,拖出丹珠,他一把撈起山神之靈,跪在丹珠前,嘟囔道,阿拉婆耶索嗬,絮盧絮盧卡婆耶,唔知阿卡利博(丹珠對不住你哇,可山神之靈我也想要哇,你要原諒我吶)。
此時,躺在地上的女尸騰地坐了起來,夸張地喘著氣兒,用手捋著胸口,喊道,哇阿拉哇啊拉!(憋死我了憋死我了)!
達烏卡眼睛瞪了個渾圓,嚇得魂飛魄散,當即大叫著往回跑,同時他聽到河邊亂七八糟的腳步和驚叫,這些聲音中有安卡的,烏拉的,達胡勒老人的……
從深度昏迷中醒來的丹珠跑回家,把阿旺也嚇了個半死,明白情況后的夫妻倆慶幸達烏卡為了山神之靈去將丹珠刨了出來,兩人決定將山神之靈送給達烏卡。
而達烏卡此時正在家里如坐針氈。
面對劫后余生的夫妻倆,達烏卡不肯收下山神之靈,在一陣混亂的推脫辭讓中,不知觸碰了什么機關,山神之靈又一次亮起來,他們看到上面顯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