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長長的軌道,列車一直在開。沒有目的,可是心里卻又篤定無比。好像是要去見什么人,一定會到達某個地方。雖然不知道是哪兒,可是,一定會到。
鐵軌兩旁是高高矮矮的大理石斷墻,像是希臘某個神廟的遺址。列車穿過一個個橋洞。不熱不冷,不明不暗的天氣,天空沒有表情。
安心坐在車里,看著兩旁倒退的石頭,被列車帶往某個篤定的地方。視線所及的荒涼,不知是不是境由心生?捕捉不到的情緒,如同一個木偶人。
某座山上,行走在一片漆黑里。不知是什么地方,似乎是在尋找什么。
遠遠地,一片昏黃的燈光。
走近,走近。一座老舊的房子,似乎是一個小吃店。像極了80年代的深夜,一群下班的工人們在吆喝著上面,場景熱鬧又溫暖。
整個場面寧靜而溫和,只是不知道哪里不對勁,讓人心生怪異。被一種莫明的情緒漲得滿滿的,卻又說不出來。
就好像是一家鬼店,荒郊野外,有食物送上門來,就從笑臉下長出獠牙來。
房子外面的頂棚下支著一口大鍋,一位笑容可掬的阿姨拿大勺盛起什么,似乎是在招攬客人的模樣??墒?,明明看得清臉孔,卻覺得遙遠得不可靠近。
鍋里蒸騰的熱氣使唯一的窗子也模糊起來,卻使燈光益發柔和而不可靠近。窗子后面一個人影若隱若現,好像在同里面的人講著什么。又好像在看著自己,隱約覺得他在笑。
一個認識的人,只是,怎么努力都看不到臉。
整個畫面沒有聲音。
早晨醒來心慌得緊,大抵是昨晚沒睡好。安心睡覺向來多夢,也不知是哪兒的毛病。
媽媽進來看安心怎么還不起床。順嘴說昨天哪兒哪兒又打架了,有個小伙子被捅了一刀?,F在還在醫院搶救呢。
這樣的事情怎么每天都有?安心揉揉腦袋。
他是莉莉的男朋友,好像跟莉莉是同學。真可憐,年紀輕輕。剛跟莉莉訂了婚。
莉莉是安心小姨家的鄰居,倆人一塊上的小學。
那也跟安心是同學。安心的腦袋里突然閃出一個人來,心也慌起來。但隨即搖了搖了頭。不可能,這不可能。他雖然皮些,卻一向知道分寸,怎么會跟別人動手。何況,他怎么會跟莉莉在一起……
叫什么?安心心里期盼著不是那個名字,又有些害怕。
不清楚,什么東來著?
……
所有的答案塵埃落定,安心的心突然糾了起來。原以為再也不會出現的人,原以為即使出現也無所謂的人,如今,依舊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安心所有的神經。
一切都不重要了。為什么沒回信,又為什么會跟莉莉在一起,為什么會打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怎么樣了?
雖然一直以來他們彼此淡出生命,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墒沁@樣相忘于江湖,知道互相在某個地方沒有自己也活得好好的。也總強過世上再無此人了好。
老天,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一
向東初見安心,是在他9歲的時候。彼時,安心7歲。
這一日陽光晴好。
向東由爸爸帶著,到第二十三中附屬小學。其實又有什么區別呢?除非把自己的腦子換掉??匆娔切旧系淖帜?,向東就像看見白紙一樣,什么都沒有。
于是,當大家都上二年級的時候,他還是一年級。其實又有什么區別呢?不過是換了一批同學而已。不知道爸爸為什么把自己送到這里來,離家遠不說,還一個人都不認識。
新老師是一位看起來和藹可親的中年阿姨。是的,看起來和藹可親。她們會在你的爸爸媽媽面前笑得陽光普照,好像自己在她手里就一定會出人投地一般??墒且晦D眼,她們是甩著教鞭的妖怪,心情不好時,那一根小棍就不知道會落在誰的身上。
彼時幼小的向東就是這樣想的。所有的老師,尤其是班主任,都是會體罰學生(尤其是差生)的魔鬼。而且,是藏在門口伺機而動的魔鬼。大抵每一個小孩都會因為教室后門窗戶上時不時出現的那張臉而做噩夢。向東的學生生涯,總是能感覺得到在后門注視的眼睛里射
出來的森森冷氣。最讓人奇怪的,是自己的父母還會鼓勵這種做法。似乎挨的鞭子越多,就越被重視似的。
老師帶著向東走進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爸爸在教室門口看著他坐定后離開,向東突然覺得很害怕。
大家都對自己很好奇,總有幾個膽大的孩子在靠近他的地方打鬧,卻一直拿眼斜覷著他。還沒有人同他講過話。
本來自己對學習就沒什么興趣,如此一來,更加無心學習了。一上午只呆坐著,在老師歡迎新同學的時候才微微反應一下。
下午上課前,有一個女孩子開始叫大家交作業。向東上午就注意到她了,因為她很難不引人注意。她幾乎每節課都會被點到名字,所以向東也最先記住了她的名字——安心。
很溫暖的名字。這個名字的主人留著很挫的南瓜頭,看著就像是一個鍋蓋。向東心里叫她小南瓜。小南瓜是小班長,成績很好。每當老師提問時,她總是把手舉得高高的。向東向來不喜歡成績好的女孩子,總覺得她們是老師的幫兇。
小南瓜走到自己的旁邊,想了想。還是歪著頭問他,你有沒有寫作業。
那是他同小南瓜第一次對話。這是他到這兒后,別人同他認真講的第一句話。
以后的很長時間里,他都記得這個場景。那日陽光晴好,光線打在安心的頭發上,那黑色泛出溫柔的光來。很多小灰塵在他們之間翻飛著,使得光線也有了質感。對面的小女孩歪著腦袋,很認真地看向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從那一刻起,這個女孩,透過時光的塵埃,定格在了自己的生命里。雖然后來多年不聯系,就像大多數人一樣,逐漸淡出了彼此的生命,成為曾經路上的風景。雖然連他自己都以為不會再想起。
可是,當那把刀刺進自己的身體,當他躺在呼嘯的救護車上,雖然當時莉莉陪在自己的身邊,他的眼睛,還是透過時間,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個歪著頭的小女孩。她認真地看著自己,眼睛亮亮的,盛滿了生命的光彩。
向東愣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除了走進來時老師介紹了一下他,一上午他幾乎都沒說過話。就算是老師也都沒有同他特別交待過什么。就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樣,連他自己都把自己透明掉了。
他沒有寫作業?;蛘撸麎焊筒恢烙凶鳂I。而且,在面對這樣一雙清亮的眸子時,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你不知道作業嗎?”小南瓜輕輕地問。
“嗯?!毕驏|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他還是定定地看著她,不知道該作什么反應。
“你的書呢?”小南瓜擺正了腦袋。
向東把書拿出來。小南瓜仔細地在他書上圈出作業的內容。
“這是今天上午的作業,你看看吧,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我。下次記得寫作業。”小南瓜頓了頓,“這次我不會告訴老師的?!?/p>
小南瓜轉身走掉了。
“她很兇的,你不要惹她?!迸赃厔傉J識的小男孩伸頭過來告訴他,“你一犯錯誤,她就會告訴老師?!?/p>
才不是呢。
向東看著前面一直在晃著的南瓜頭心想。
二
據說燕志小學沒有六年級,這是一件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所以,離這個社區最近的一所學校——第二十三中學附屬小學的同學,在最后一年的小學生活里,收獲的,除了成長、知識等等必須要收獲的之外,還會有一大幫新的同學。于是原先教室后空蕩蕩的跑馬場,現在被一排排新桌子占據,教室的空間得到了百分百的應用。
安心剛打開教室的門,就聽到原先哄鬧的教室突然安靜了下來??蛇€沒有兩秒鐘,又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來,其中還夾雜著不明意味的起哄。每個人都興災樂禍地看著她,好吧,興災樂禍并不準確??墒牵_實是一種看熱鬧的表情。班里有些男孩子開始長大了,于是有些女孩子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某場鬧劇的主角。
長大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誰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很多事情就開始不一樣了。課間不再是女孩瘋玩皮筋,男孩瘋跑的時代了。最起碼,從這些最珍貴的玩鬧時光里脫落出來一塊不大不小的時間。女孩開始談論一些所謂的花邊,誰在追誰,誰對誰好。男孩開始談論某個有型的明星,互相炫耀自己的發型。即使是玩起的游戲,也不再是簡單的勝負。而是成了一場較量,誰的表現更好。大家似乎都無法集中注意力去進行某項活動,因為你總是可以看見孩子們的眼睛瞅向旁邊的觀眾,然后更賣力地演出。
誰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大人才是最健忘的物種,他們永遠抱怨小孩子讓人頭疼。卻從來不記得自己也是從這樣的時光里走過來的。
可是小孩子確實什么也不懂。他們的思維整個停留在游戲狀態,他們不必為他們的想法負任何責任。
像自然界的很多情況一樣。雖然同一科目的花朵會在同一特定時期開放,可是就像我們所看見的,甚至很少有兩朵花同時開放。
這些成長中的小孩子,也不是同時長大的。他們中總有人會超前一步,就像同一道數學題,總有人會先解出來。
這讓安心很是頭疼。因為這意味著,如果這個領頭羊作出了某種決定,那么那些小羊一定會追隨他的腳步,而不去顧慮這是不是他們想要的。好吧,誰能指望一群小孩子明白他們在做什么。
再小些時候,班里有個男孩子老是買吃的東西給安心。被老師告訴家長,那時只奶奶在家。于是傳統的奶奶反倒把安心訓斥一頓。這讓一向是乖乖女的安心心里留下了陰影。再加上后來整個學生時期總是被謠傳,老是處在流言的風口浪尖上。直到后來長大后很長的時間里,安心每每都對感情問題避之不及。當然,這是以后的事了。
徐天是個稍大些的男孩子,長得高高壯壯,很漂亮。只是在學習上笨得要死,卻偏生喜歡上了心高氣傲的安心。也許這樣說安心是不公平的,她本身也許不是這樣??墒?,她有著某種別人不能超越的實力,所以難免給人這種印象。
安心還沒有做好被人喜歡的準備,徐天這個家伙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出來。剛才大抵是他又說了什么話,只是不巧話中的女主角正好撞了來。
果然剛坐下,季苗就把頭伸過來:嘿,你知道大家在笑什么嗎?
安心搖搖頭。季苗是同徐天一塊從燕志轉過來的學生,她是安心在學習上的競爭對手。或者說,她之前從來沒有遇到像安心這樣讓人頭疼的對手。也許是兩所學校教育有差距,她這個第一,在遇上安心這個第一后,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了。不過物以類聚,這一對在心里較勁的小朋友,必然要以親密朋友的形象存在。
很明顯,她在轉學生中很有威信,她是以前的班長。安心對班里同學之間的細碎事向來不上心,好吧,也許是真正的力不從心吧。似乎除了在學習上,她對別的事情的反應似乎都慢半拍??墒撬肋h不會落下什么新聞。因為季苗是她信息的最大來源。季苗似乎什么都知道,或者說,大家似乎更愿意通過她來向安心表達什么。比如徐天,比如,向東。
“剛才徐天在抱怨你總是不理他,然后不知道誰帶頭唱了《我是真的愛你》,他就把里面的名字全換成了你。”
“……”安心一腦袋黑線。
“他真的很喜歡你呢,我們一起回家的路上他總是提起你。昨天還因為你下課時不小心撞到了他興奮了一路。”
“……”好像是撞到了他。那會兒她去辦公室交作業,走得慌慌忙忙,沒看清眼前的人。
“你別總是不說話啊,而且你怎么總是不理他,他可傷心了。他以前乖乖的,雖然學習不好,可從來也沒動過這方面的歪心思。可是人家看見你的第一眼,腦袋就空白了。一見鐘情呢……”
后面說什么安心也沒有在聽,大概又是她講過好多遍的。附小對于燕志的學生有一場入學摸底的考試,那會兒安心和班上幾個學習委員一塊去幫老師批閱卷子了。
據說她走進考場的時候,原本對著一試卷的題腦袋空白的徐天,當時更空白了。
“哎?你有沒有在聽啊?向東把賀卡給你了嗎?”
“嗯?什么?”安心大概午睡未醒。
“向東啊,他沒有把賀卡給你嗎?你也真是的,總是冷著一張臉。人家元旦前一個月就開始給你寫賀卡,結果你一句免了硬生生讓人家送不出手了。不過是一張賀卡而已,你難道沒有收別人的嗎?干嘛單單不要人家的?向東也是,一張賀卡而已,扔你桌上得了。還巴巴地非要我問你,你不知道他元旦那幾天焦慮的?,F在元旦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他還一直問我要不要給你?!?/p>
“哦,他昨天給我了?!?/p>
季苗和向東是同桌。安心突然想起,好像有一次收作業的時候。季苗突然就問自己,要不要收向東的賀卡。安心從來沒有被人當面問過這種問題,不管是生日禮物還是節日賀卡,大家都直接送來送去,從來沒有人因為這件事征詢過彼此的意見。安心當時好像只笑了笑說祝福收到了,賀卡就免了。也許是一時不知說什么,也許大概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向東放在心上,元旦時當真沒有收到他的賀卡。
昨天放學后,安心收拾書包準備離開。向東突然走過來,把賀卡放在安心桌上,生硬地說了聲給你,一副奇怪的表情。然后安心說了謝謝,他才如釋重負地走開。現在想來,是小心翼翼嗎?
賀卡跟一般的也沒什么區別,只是多寫了好多祝福的話。在賀卡中間還有一句英文,用漂亮的花體寫著。那會兒附小還沒有開設英語課程,所以安心也不明白上面寫的是什么。大概也只是一般的祝福語吧,只是趕了個時髦吧。
向東是個奇怪的人,安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時候正經,有時候搞笑。你永遠弄不懂他說的話是認真還是開玩笑。他經常會同安心說笑,經常會惹安心生氣。所以安心也從來沒想過他會怕自己。
前兩日下雪,他們有一段順路。安心和朋友在前面走著,冷不防被向東從后面一絆,結結實實地坐在地上。當時又疼又覺得丟臉,眼淚一下出來了,向東才知道闖了禍,急忙把她扶起來,一臉焦急。
下午安心看到向東,他一臉無辜的表情,怯怯地看看她。這讓安心很是抓狂,好像自己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你真是把人家孩子給嚇壞了?!?/p>
“我沒嚇他,而且,我也不覺得他怕我。”
“怎么不怕,你不知道。那天向東把你絆倒,回去的路上一直惴惴不安的。他很怕惹你不開心?!?/p>
“才怪。他哪天不說幾句話惹我生氣他都過不去這一天?!卑残姆籽?。
“他那是想引起你注意,你看吧,他又不像蘇磊那樣天生就吸引女生眼球,也不像徐天那樣有什么說什么。你看他有時候跟那些調皮男生一樣口無遮攔的,其實他這人心里想的是不一樣的?!?/p>
“你倒什么都知道了。”安心轉而開始打趣季苗。季苗倒是可以一直安然無恙地處在漩渦旁而不被卷入。一來她算不上漂亮,可是更重要的,怕是因為有徐浩陽這么個青梅竹馬。徐浩陽從小就立志要娶季苗,所以不管有誰對季苗動心,轉來轉去,最后總也能扯回到徐浩陽身上。且不管季苗是怎樣想的,單是這么一份騎士般地存在就足以讓所有人羨慕了。
“誰不知道啊,向東一年級的時候看見你就喜歡你。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多少個徐浩陽都比不上?!?/p>
“……”
這個安心倒是聽說過的,只是說這話的人倒是讓人想不到。蘇磊是天生的花花公子,他大概是這群人里最早長大的。蘇磊是從市中心最好的學校轉過來的,因為爸爸媽媽一直做生意,怕他沒人照顧會學壞,所以送到奶奶家來。至于是幾年級安心倒是記不清了。
因為是從貴族學校轉過來,而且本人除了學習成績,倒是多才多藝。家境好,長得好,天生又有一種瀟灑的風骨在。奇特的是,皮筋還跳得好,所以很多女孩子都愛跟他玩。
安心除外。
因為安心是班長,常常是要發號施令。然而蘇磊似乎并不喜歡這么強勢的女孩子,更別說服從命令了。倆人幾乎從甫一見面就開始吵架,誰都不服誰。倆人關系最好的時候是六年級剛開始,突然傳出蘇磊要回去讀書。于是一眾少女的芳心碎了一地,卻也無人肯承認。倒是這兩個冤家,突然惺惺相惜起來。
不過后來不知什么原因蘇磊沒走成,再后來,蘇磊依舊是蘇磊,安心依舊是安心。兩個人依舊互看不順眼。不同的是,蘇磊交了一個女朋友,也是他們的同學,莉莉。
莉莉是屬于典型的愛挑撥離間的女孩子,而因為之前蘇磊和安心走得近,不可避免地成了莉莉每每說事的對象。
而就是在最開始的不爭吵的時期,蘇磊告訴安心的。當時不知是個什么場景,大抵也就是一眾男生圍在后面八卦。向東那個傻孩子大概經不住套話,不知道說了什么。結束后蘇磊就巴巴地喊安心,問她記不記得一年級的時候見過向東。
安心當時就釋然了,怪道說瞅著那么眼熟,原來是舊相識。
“他一直記得你哦,從那會兒開始就喜歡你?!币贿呎f一邊觀察安心的表情。
“哦,那現在呢?”安心一直在想著當時的場景,不經意隨口問道。
“你問這個干什么?是不是現在他要是依舊喜歡你,你就接受了?”
抬臉一看,那么認真的一張臉。安心頭頓時大了,看來一不小心又說錯話了。安心翻了個大白眼,扭頭看書去了。
蘇磊若有所思地看著安心,安心若有所思地看著書。那一頁真長,很久都沒翻下去。
可是雖說安心沒放在心上,有人卻放在了心上。大抵心底最深的秘密被一不小心丟了出來,之后有一段時間向東看見安心總是躲著??墒敲慨敯残牟唤浺忸┻^他時,他又總是在盯著她看。這讓安心也別扭起來了。
可是在那一段時間里,班里這樣那樣的流言多得緊,再加上蘇磊突然跟安心親密了許多,還有徐天那樣聲勢浩大的表白,這件事反倒沒被多少人放在心上。
何況蘇磊告訴安心說,向東在說完之后就對徐天說,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F在他喜歡的是西華。
西華長得很漂亮,是安心認為的漂亮。
可是向東好像變了一樣。他會跟季苗說,安心穿的某件衣服比西華好看。他會跟徐天說,看好安心,不然他會情不自禁。
他開始跟其他人一樣開安心的玩笑。他不再怕她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三
安心要走了。
難怪,她的成績那么好,怎么會上直升的初中。她被更好的學校挑走了。
向東心里很落寞。那個地方他去不了。
大抵以后再也見不著了。雖然在同一個城市,可終有一天,大家會漸行漸遠。
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他們從來沒有交集,甚至,安心都不知道有一個人為她的離開如此傷感。
生活這樣一如既往地向前走。只是,向東又是沉默寡言的向東了。她不在,所有的嘻笑怒罵演給誰看。
新年到了。
向東的生日在新年里。這一日,一群小孩在一塊鬧騰,喝了點酒,醉熏熏的。徐天突然說,聽說安心放假回來了。
于是一幫人炸開了鍋。她當年被很多人喜歡,只是如今,很多都淡了下去,唯有一份依然如初。
那一份,在向東這里。
我要給她打電話。大抵是喝多了,向東冒出這樣一句??墒切睦飬s清明得很,這是我的生日愿望。
一群人開始起哄。向東突然心怯了。她會不會忘記自己是誰了?
安心很生氣,于是說話的口氣也冷了起來,僅保持在不憤怒的邊緣。這個煩人的李旭,他到底在想什么?
在學校的時候,他們原是很好的朋友。大家都住校,沒事的時候會在一起學習,吃飯??墒呛髞聿恢涝趺吹兀澜绲娜硕贾览钚駥Π残挠幸馑肌?/p>
安心原先并不在意這些流言蜚語,可是時間長了,連她都覺出不對勁來。于是便漸漸疏遠了些。
原也無可厚非,可是身邊的人都來數落她。說她不理李旭,李旭都在宿舍悄悄哭。說她做事太絕情,好歹朋友一場,就算不樂意也不必絕交……
心里更加別扭,索性不理了。
可是李旭似乎不甘心的樣子,放假回家,幾乎每天都打電話。每次安心都斥了回去,還要陪著小心跟媽媽解釋。
電話那頭說回頭有時間同學一塊出去玩。安心窩火,我沒那閑工夫跟你出去玩。
向東明顯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接口,難道自己就這么招她討厭嗎?
不是……不是我……我的意思是叫上季苗她們,好久不見……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去了。
“季苗?”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下。“你是向東?”
“對啊”
“額……不好意思,我以為是另一個人呢?!?/p>
向東心里舒了口氣,同時卻又吊了起來。另一個人是誰?
“好久不見,怎么突然想起來給我打電話?”
“呵呵,就是因為好久不見,才要打電話呢?!毕驏|回過神來,接口說到。
向東都沒料到能跟安心聊這么長時間,他們說了很多話。包括安心在寄宿學校的生活,遇見的煩心事之類。還有向東下個學期也要轉學,爸爸給他聯系了一家更嚴厲的學校。
最后向東鼓起勇氣問安心要了地址。
安心也真沒想到就收到了向東的來信。
信里面大膽的表白讓安心臉紅不已。當時也有很多男生寫情書給自己,安心并沒有被喜歡的喜悅,通常覺得麻煩而直接丟垃圾簍了。
而這封信帶來的感覺明顯是不一樣的。也許,這就是安心潛意識里的聲音?
安心把信小心翼翼地放在抽屜里。又回了一封長長的信過去。
只是彼時并不知道,這是他們之間最后一次的交集了。
因為在那之后,安心怎么等都等不來回信。雖然她跟自己的好朋友說,自己有一個很喜歡的人,在某個學校讀書,他們會一起讀高中,大學。
可是這個人,似乎在給了她希望后消失無蹤了。
于是情書漸漸地少了,大家都知道安心有一個很不錯的男朋友在一個很不錯的學校讀書,他們會一起上高中。李旭哭得更兇了。
偶而朋友開她的玩笑,安心也只笑笑不解釋。不解釋這個人突然憑空失了音信,好像一切都是安心臆想的一樣。
究竟哪里出了問題?是自己的信嗎?
很多年之后,安心才明白。永遠不要妄圖去改變一個人,因為沒有誰能被改變。
安心在信里說他們現在還小,最主要的任務是學習。他們要一起上大學,他們應該等到那時候。
向東怎么可能聽得進去這些。自己只不過是他的一個新鮮目標罷了,就像其他男生一樣。
向東每天晚上都會讀安心的信,反復地讀。
“……我們會上同一所大學,我們也一定能等到那時候。你要相信自己,你一定會做到的……”
多么完美的誓言,雖然安心并沒有明確說什么??墒沁@是一種許諾嗎?而且,從來沒人像她一樣肯定自己。
想起小學時有一次學習小組活動,比賽朗誦。安心叫向東代表他們這組參加比賽,向東讀完后,看到安心眼里閃動的光,突然就像找到了方向。
連向東都不知道自己讀得這么好,他不知道自己身上還有優點。而安心說他的優點很多,他讀的甚至比她還要好。
看得出來,安心很以他為傲,雖然只是一種組長對組員的驕傲。可是,那足夠他每天晚上都會去念一遍課文。
他喜歡得到她的肯定。
于是開始認真讀書,他一定要成為像安心那樣優秀的人,這樣,才配得起她。
他回信給她,告訴她自己的進步,告訴她自己現在很努力,不再跟那些皮小子一起玩了。
可是西華告訴他,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西華也在這個學校,為了他拼了命地轉來的。只是,她再不是當初淳樸害羞的西華了。在這個地方,她必須要跟其他女孩玩在一起,必須要幫壞女孩做事,才能不被她們欺負。
因為她的成績不是足夠好,家境不是足夠好。更重要的,她長得太漂亮。
向東看著眼前的西華,說你不懂。
是你不懂。這些東西你看得明白嗎?這些題你做得出來嗎?你也知道,學習不是一件拼命就能做好的事。你天生跟我是一樣的人。西華指著向東桌子上的一撂書說到。
我正在努力地學習,不試試怎么知道呢?向東很不能理解西華的糾纏不休,當初她不過是他逃避安心的一個借口。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做不到怎么辦?安心那么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她會接受她的男朋友成績不如她嗎?何況,她真的喜歡你嗎?她要是喜歡你,就會像我一樣,喜歡你的全部。而不是要你考個好成績給她。西華有些氣憤了。
我愿意為她做這一切。向東的臉垮了。何況她也是為我好。
她是為你好,你是不是也為她好呢?看看這個學校,你還不知道早戀會把一個人拖垮嗎?又或者,她要你好好學習的意思,是告訴你她會好好學習,讓你分清輕重不要打擾她呢?就算她沒有這個意思,你呢?你就不為她考慮嗎?西華冷了下來
向東整個人像是被撞了一下。
是啊,她那么完美的一個人,怎么會喜歡自己。是自己被喜悅沖昏頭腦了嗎?而且,自己真的能做到嗎?做不到怎么辦?或者她因為自己受了影響怎么辦?她會不會恨自己?她那么要強,怎么可能允許自己在這件事上栽跟頭?
而且,也許瞞得過別人,瞞得過自己嗎?就算西華不說,他自己也要放棄了。他學不會,他看不懂這些東西。他跟她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他們也不會在大學里碰見。
現在再看信,似乎字里行間都是安心在婉拒的意思。他習慣了她的利落,所以誤解了這份婉轉嗎?
那封信,終究沒有寄出去。
不論如何,她值得更好的。
也許彼時年紀小,還是不夠堅定。也許走過這一段,會后悔自己的軟弱。
通常在很久之后,我們再想拼一把時,卻發現,當初給自己機會的人,已經不在原地了。
四
又是同樣的夢。
被黃色燈光籠著的小屋,窗子蒸騰著熱氣。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窗口站起。在霧氣蒸騰中,漸漸氤氳出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曾讓自己一直牽掛卻從未說出口,那張臉,讓自己整個中學時代不能釋懷。他的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著什么。
然后微微笑著,漸漸隱了去。
安心張了嘴想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安心想要追過去,卻邁不動步子。
沒有任何意味的夢境,卻讓安心毛骨悚然。
掙扎著醒來,卻聽見屋子里有說話的聲音。床頭似乎站著兩個人在低聲交談著什么,依稀看得輪廓。
安心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們是誰?
窗臺上好像有鳥兒撲扇著翅膀的聲音,自己的臥室里怎么會有鳥?突然覺得心口壓抑,起了一身的汗。
早上醒來,頭疼得緊。昨晚上大概又做噩夢了,從夢中醒來還是在夢中,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迷迷糊糊地站起,寫字臺上有一件類似羽毛的東西。怎么會有這種東西在桌上?
心里千頭萬緒的,不知道該做什么。
打開抽屜,翻出以前的物件來。有一張賀卡從書的夾層掉下來。
撿起一看,是當年向東送的那張賀卡。背面的花體英文依然漂亮。
“You are the unique existence as it concerns me.”
這是安心第一次讀到這句話。第一次讀明白。
安心突然回過神來,想起了昨晚的夢。來不及表達任何情緒。媽媽來喊她去吃飯。
飯桌上媽媽突然說,安心以后不要悶悶不樂了,生命多短暫,一定要開開心心的。
安心心里一沉,來不及拜托媽媽不要說下去。媽媽已然開了口。
昨天跟你說的那個小孩搶救無效去世了,多可惜。還那么年輕,見過的人都說長得好??蓱z剛跟莉莉訂了婚,還有多少事沒做呢……
后面再說什么,安心聽不進去了。
記得初收到的唯一一封信里,安心讀過當時念過的最美好的話。
“……老人們說人死后七天內靈魂會變成小鳥飛回來,看自己放不下的人。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是我唯一想看的人。我會留下我的羽毛,告訴你我回來過……”
安心低頭喝牛奶,眼淚滴到杯子。
(寫于2012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