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升起裊裊的炊煙,夕陽映照著秋收后的淳樸生活。七十八歲的劉老太剛從女兒家回來,還住在那間夏天漏雨、冬天漏風(fēng)的破屋中,隔壁是她兒子那幢裝修得挺氣派的小洋樓。劉老太身體還算硬朗,生活能自理,就是平常有點(diǎn)頭暈,醫(yī)生說是高血壓的癥狀。但劉老太不肯吃降壓藥,嫌太貴,拒絕女兒好意的時候,臉上滿是倔強(qiáng),連眼角的皺紋都滿含固執(zhí)的味道。
鄰家搭著蘆蓬辦喪事,王老太九十二去世,按村里習(xí)慣,七十歲以上死亡屬于喜喪。一班吹鼓手敲敲打打正熱鬧,遠(yuǎn)近幾個愛蹭喪事聽?wèi)虻纳底訃鴺肥謧兇蜣D(zhuǎn)。劉老太回來也沒多耽擱,換了身衣服就去了王家。
黑白二色的靈堂被喧鬧的音樂沖淡了幾分肅穆的氣氛,王老太的棺位已經(jīng)登高。劉老太在靈前拜了幾拜,呆呆地看著王老太安詳?shù)倪z容,說了一句:老姐姐你好福氣啊。
一層塑料罩膜,隔斷了生死。劉老太不由想起了五年前老伴的喪事。老伴趕集賣菜回來,逆向騎車,被迎面一輛大卡車撞飛,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咽了氣。因?yàn)檠饽:倪z體沒法安放,喪事倉促而荒唐:兒子兒媳惦記著要找肇事者賠錢,又因?yàn)椴粷M喪事要多出錢險些和女兒女婿打起架,劉老太氣得幾乎昏倒,前來幫忙的鄉(xiāng)親們?nèi)济Φ檬肿銦o措。對比王老太的喜喪,劉老太老淚縱橫。
同樣有一雙兒女,王老太家是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劉老太家則是懷胎十月的親生骨肉。想當(dāng)年,劉老太還在背后嘲笑人家是不會下蛋的母雞。到現(xiàn)在,劉老太恨不得自己才是躺在棺材里的那個人。
王家兒女見劉老太神情不對,趕緊攙她出了靈堂,再找人將她送回了家。
劉老太回來,轉(zhuǎn)悠了幾圈才想起來要打掃屋子。鋪床,拖地,抹桌子,屋子雖小,忙起來很費(fèi)時間。當(dāng)她將柜頂上的鏡子取下來擦拭時,看見了自己那副異常蒼老的容顏,幾近全白的頭發(fā)、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疲憊的眼神……她立刻將鏡子反扣在桌上。
自老伴離世以后,劉老太就再也不照鏡子了。頭上多幾根白發(fā)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人都已經(jīng)老了。劉老太成天憂心兒子什么時候發(fā)大財,兒媳什么時候才不對她發(fā)脾氣,孫子什么時候才能成家,女婿什么時候不找野女人,女兒什么時候安定……日子就在憂心中一天天度過,她臉上的皺紋也跟著一年年增多。
劉老太的大女兒嫁得早,據(jù)說辦喜酒的時候還沒領(lǐng)到結(jié)婚證。但是女婿很能賺錢,大女兒也很滿意對方,劉老太不懂更不在意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婚后兩年,劉老太多了個外孫女。她去看了幾次,也不太在意。因?yàn)檫@時候小兒子也結(jié)婚了,娶了個相當(dāng)美貌的姑娘,劉老太在等著抱孫子。
兒媳結(jié)婚一年,生了個大胖小子。劉老太和老伴樂得合不攏嘴,把小孫子寵上了天,連帶著對兒媳感激得不得了。二老在家操持農(nóng)活,煮飯洗衣,養(yǎng)豬養(yǎng)雞,忙得不亦樂乎,日漸蒼老。兒子兒媳過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生活,甚是滋潤。
孫子七歲,外孫女十歲那年,大女兒哭回了娘家。原來是女婿在外面偷情,叫人撞見了。沒多久,女婿就趕來了。女婿當(dāng)著二老的面,跪下來自抽耳光,說自己被豬油蒙了心,竟然被那個狐貍精迷住了,又賭咒發(fā)誓說以后再也不犯錯了。繼而又說,他馬上就去民政局,補(bǔ)領(lǐng)當(dāng)年辦酒時沒領(lǐng)到的結(jié)婚證。于是,劉老太揉揉眉心,對女兒說:回去吧,孩子這么大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外孫女十七歲那年,大女兒怒沖沖回來。女婿第二次偷情被人撞破。這一回,女婿也趕來了,很光棍地進(jìn)門就跪下了。他大概也有些羞愧,跪在那里一聲不吭,不像從前那樣滔滔不絕地認(rèn)錯。劉老太扶著桌子顫巍巍地站著:這都作什么孽喲。老伴上去給了一巴掌:你還想不想過日子?女婿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過,怎么不過?于是,劉老太皺起眉頭看向大女兒:都不小了,別胡鬧了,回去好好過日子吧。之后,大女兒與女婿冷戰(zhàn)了個把月,又貌合神離地和好了。
孫子上高中后,兒子兒媳嫌家里房子破舊,于是推倒舊屋,重建了一幢精致的小洋房。工期中,劉老太和老伴都忙活得挺起勁,想著以后能住得更好,二老全然不覺得勞累。房子裝修期間,二老開始嘀咕了:這房間怎么弄的?我們兩個老不死的,要這么艷的顏色干什么?那個燈太暗了,還費(fèi)電,兒子怎么買的啊?等房子建好了,他們也明白了:臥室兩間,兒子兒媳一間,孫子一間,書房一間,麻將室一間,廚房一間,雜物室、客廳樓上樓下各一間……就是沒有老倆口住的地方。劉老太傻眼了:兒子,我和你爸的房間呢?兒子漫不經(jīng)心地指著外面工匠臨時搭建的瓦屋:他們今天都搬走了,正好給你們住著。兒媳接口說:爸,媽,你孫子快找對象了,我們還是分開來住好。最后,孫子打電話回來:爺爺,奶奶,快做點(diǎn)好吃的,我晚上回來。二老面對面地嘆氣,滿心苦澀地搬進(jìn)了那間獨(dú)立的屋子,然后給孫子準(zhǔn)備豐盛的晚餐。
分家之后,兒子兒媳為了還建房子的債,也都忙碌起來。在孫子去外地上學(xué)之后,兩人在工廠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住著,以便加班趕工,平時不怎么回家。
老伴出車禍那年,劉老太都不知道怎么度過來的。她給兒子看家,種田,送菜,讓自己很忙,忙得渾渾噩噩。直到有一天,大女兒再次沉著臉回來。這次,女婿沒有過來,他第三次偷情結(jié)了果,小老婆懷了孕,不肯打胎,鬧得不可開交,他去陪她了。大女兒說:媽,我要離婚。劉老太這才清醒過來,使勁睜大了眼說:離了你怎么辦,你丫頭怎么辦?大女兒撂下一句:媽,你別管了,我就來告訴你這件事。大女兒摔上門走了,從此踏上了離婚的漫長官司路。
劉老太偶爾去陪打官司的女兒小住幾天,大多時間還是回來住在自己那個破屋子里。金窩銀窩不如我的狗窩。劉老太打掃得累了,眼見廚房里也是冷鍋冷灶,就沒吃晚飯,草草洗漱了一下,合衣倒在床上睡著了。臨睡前,她在想:女兒今年該把離婚辦了吧?孫子什么時候回家看我呢?
第二天,王老太起棺吉辰是寅時。喪事慣例,出殯當(dāng)天的早餐是拿隔夜煮多的米飯做成咸泡飯,用大鍋熬得稀爛,村里的老人們都愛吃這個。王老太的兒子一早來敲劉老太的門,見沒人應(yīng)門,就回去了。隔了一陣,又讓其他鄰居來叫門。先后三四撥人都沒叫醒劉老太,大伙兒覺得不妙。有個小伙子性急,用肩膀頂了下門,木板門“哐”地一聲開了,撞上后面的墻壁,又反彈回來,險些兒把小伙子的鼻子壓扁。眾人進(jìn)屋一看,都慌了。劉老太面色有些扭曲,雙手不自然地攪著衣襟,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膽大一些的走上去摸摸她的手,已經(jīng)僵了,冰涼一片。
鄉(xiāng)鄰們趕緊安排人給劉老太的兒女、親友報喪,一邊按時送王老太出殯,一邊騰出人手,為劉老太辦喪事。按歲數(shù),劉老太也算喜喪。所以,村里兩場喜喪,接連吹打了半個月。聽說,最愛聽?wèi)虻哪莻€傻子把草頭班子樂隊的架子鼓砸破了,最后賠了二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