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塵(32)

上一回 ? 刀劍自雙舞,猛志今常在(下)

第二十九回 ? ? 隔窗知夜雨,秋水耀洛神(上)


天際之畔,兩尾虎頭海雕振翅于滄山白云中,忽聽一聲尖銳的哨響,兩只海雕隨即發出尖嘯之聲,急急下墜。

倏忽間,二雕已撲棱至一片櫻樹林上空,那櫻林方圓數十里,其間渭水穿林而過。農歷五月,正值櫻花浪漫時,春風微拂,花枝招展,香氣四溢。那櫻林中空,建有一座十二角圓殿,青磚黛瓦,雕欄玉砌,每一根殿柱下,都盤膝坐著一人,這一十二人雖有老有少,顏面身材迥異,但均身著均是白衣白衫。東南方向,更有一人正手撫著三弦琴,其余十一人跟弦而歌。

此時他一曲奏完,閑暇之余調試琴弦。林海春風,滿園櫻花,飛絮繽紛,眾人于這櫻林花風中逍遙進酒,好不樂哉。

那兩只海雕長鳴數鳴了數聲,一人揚起右手輕輕招了招,兩只海雕撲動著翅膀,落在他的肩頭,鳴叫一聲,海雕喉嚨中輕輕咕咕,溫順的受著主人愛撫,鋼一般的利爪下,竟然各執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只聽那人笑道:“諸位同僚,國主交代之事,進展不錯。這兩位,乃是錢塘侯朱儁的父兄。但雕兒未能帶回朱儁的人頭,看來這位侯爺武功倒也不賴?!?/p>

此人所說的言語并非漢人語言,乃是邪馬臺的倭語。昔年卑彌呼與難升米二人因得亂塵所助重奪了邪馬臺國王權,但因其過于年幼,加上為人陰狠暴戾,上位之初便大肆的鏟除異己,朝中文臣、分封武將中有不少不堪忍受她狠毒的人,一時間反叛四起,更有諸多死士前來刺殺。她身邊雖有日夜行者這等武功高強的侍衛保護,但難免用人之時捉襟見肘。

卑彌呼為保全王位、誅殺叛黨,便與難升米定下毒計,或重金禮聘、或發榜招賢、或派人捉拿,邪馬臺國但凡有名有號的高手盡數被其囊入招賢館內,此后定下毒計,將網羅的這數百名高手置于自相殘殺的境地,這一眾高手廝殺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得幸存十人,卑彌呼這才下令止殺,對這十人許以高官厚祿,與日夜行者一起,號曰十二長侍,成為她的刀鋒死士,為其效命。那邪馬臺國雖然地狹人少,武學修為亦是不如中土大漢那般博大精深,但民風好斗、自有其狠辣獨到之處,這一十二人倒也當真了得,皆是武學全才,更兼有一項絕學神技,故而卑彌呼因其人所長,去其姓名,各賜了一字,分號曰:“日長侍、夜長侍、刀長侍、劍長侍、雕長侍、圈長侍、尺長侍、毒長侍、鐮長侍、筆長侍、扇長侍、琴長侍。”眼下把玩虎頭海雕的正是那排行老四的雕長侍。

刀長侍嘿嘿一笑,自海雕身上拔下一根羽毛,提起手中的那把泛著幽幽藍光的寶刀,道:“朱儁是么?不知道能不能受老夫這一刀?!彼隁q并不甚大,但口中無牙、說話含混不清,此時輕輕一吹,看著那薄薄的雕羽輕輕飄落,一遇到那湛藍的刀刃,便從中削斷。此刀名曰血牙刃,乃是他用一條手臂、一嘴利牙換來的——身為刀客,怎能沒有一把好刀?他親自鍛刀,但總嫌不夠鋒利,后以牙做料、以血做淬,方煉成此刀。所謂刀者,未殺人,先殺己,這一十二人之中他雖只排第三,但論真實武功修為,第一人非他莫屬。

劍長侍與圈長侍原是以絲綢細細的擦拭兵器,此時聽刀長侍說話,俱是一笑,齊聲道:“漢人最喜歡欺世盜名,多有吹噓之輩,這等小角色,何勞老哥出手?只需我兄弟二人料理了便是?!毖粤T,二人一持長劍、一持乾坤日月圈,施施然舞了起來。但見那長劍色如古銅、燦發亮彩,雙圈寒利如雪、冷氣森森,他二人眼下雖只是如舞蹈一般揮劍掄圈,但一攻一守儼然有度,這二人言語倒非大話。

他二人舞劍蹈圈,那琴長侍興意又起,竟抱起三味線琴,加入二人中,奏曲和歌而舞。眾人不由得哈哈大笑,那尺長侍將一把丈二長尺左掂右劃,擺出丈量衣服尺寸的架勢,道:“諸位哥哥有此雅興,小弟不才,自要用這把破尺為哥哥做一身和體的衣服才是。”

“好極,好極。”那扇長侍竟是一名妙齡少女,緩緩揮起手中的山水鐵扇,輕搖慢舞,扇動殿內的櫻花飛來飛去,盈盈笑道:“尺哥哥做的新衣自然該是不賴,到時妹妹翩舞一曲,為諸位哥哥添添酒興……”她話未說完,那夜長侍搶話道:“七弟,你只知為哥哥們丈量尺寸做那新衣,怎卻不知有殺必有死,這些大漢忠臣們生前風光無限,死后怎能少了明珠玉錦的喪衣?”

他這話原只是調侃,但著實說的有趣,眾人皆是哄堂大笑。那筆長侍自毒長侍的那漆黑圓壇間將羊毫筆蘸了又蘸,直將那羊毫筆浸透壇中碧綠之物,這才道:“到時在下便借八哥的這壇‘美酒’做顏料,將這大漢群臣身穿七哥親手所成的喪衣的安詳模樣繪入圖中,以金紙裱好,送呈國主……”

那毒長侍微微一笑,輕聲責道:“胡鬧。你可知我這‘美酒’的珍貴?”筆長侍笑著答道:“知道,知道,多虧了哥哥這當世珍寶的‘美酒’,國主這才順利在長安城外誅殺亂塵那廝。正因哥哥這‘酒’立了如此大功,小弟才要附會此間功德,借此‘美酒’作一幅國主大業功成的絕世好畫。”

“妙哉,妙哉?!辩犻L侍邊說邊笑,亦將自己的草拐鐮伸入那壇“美酒”中,那草拐鐮乃以純銀所制,須知銀遇毒即黑,不過須臾片刻,那草拐鐮已黑透柄尾。他這才從懷中掏出一本賬本,細細翻開,但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人名,這賬本上的每一人都是忠于漢室的前朝遺老,當下雖垂垂老矣,但數十年前皆是叱咤風云的人物。鐮長侍冷冷一笑,以草拐鐮的黑印在朱呈、朱仁二人名字上劃了一個叉,又在朱儁、皇甫嵩等即將消失人物的名下面劃了一條橫線。

日長侍身為這十二長侍之首,卻是滿臉疲倦困頓之色,這幾日,他率眾誅殺漢室大臣,幾無休息之暇,昨夜先誅尚書周毖全族、再滅城門校尉伍瓊滿門,到五更時才回此復命。眼下眾人嬉鬧逗歡,他卻止不住的困意,若不是琴長侍撫琴而歌,他早就倚著玉柱酣然入睡,他渾身的衣服皆被鮮血潤透,殷紅一片,鮮血從兩袖間直直滴落,他拿眼望著地上堆積而成的血畦,輕輕嘆了一聲,道:“平心而論,此次董卓要我等誅殺的周瑟、伍瓊、皇甫嵩、朱儁等人皆是忠信棟梁之才,大漢若再失此良臣,亡之不久矣?!?/p>

夜長侍笑道笑道:“大漢亡了豈不更好。”日長侍道:“二弟……”他與夜長侍乃是胞兄,昔年為汪洋大盜,自詡武功卓絕、宇內無敵??善吣昵霸诤4?、宮殿內先后兩次被亂塵所挫,衷心佩服亂塵武功之余,更是對其德心品性諸多神往。自那以后,他便生了改邪歸正的心意,奈何兄弟二人的性命皆握于卑彌呼手中,不得不歸服于卑彌呼,但于他心中,實不愿再做殺戮之事。這些年來,他幾番勸說于夜長侍,盡談歸隱遠遁之心,可夜長侍執迷于這世間的功名利祿,他久勸不得,只得隨他一同留在卑彌呼身邊,只想寧可自己多造殺業,于卑彌呼面前攢下多處功勞,他日尋得時機取巧之時,親言請辭之事,故而此次奉命殺人,于他是殺己殺心,他亦不曾心軟。他心知十二長侍以己為首、看似兄弟齊心,但實則相互傾軋、各有心機,這其間心念,實不能為外人道爾。

眾人眼觀日長侍面色陰沉,久久不語,各個皆在心中打起自己的算盤主意,一時間倒是冷了場,忽聽扇長侍咯咯輕笑,眾人拿眼望她,她輕理著鬢邊秀發,道:“國主所圖者便是中土大亂,故而遣我等蟄伏中土,名為稱臣董卓帳下,實則要我等見機行事、奠好基礎,他日這萬里江山,莫非國主王土。我等功成名就,豈不快哉?”

五月初七,晴,宜安葬、修墳,忌出行、祈福。

夜已五更,已近拂曉,洛水兩岸的樓臺亭閣、石橋人家俱被那白茫芒的濃霧所籠罩?;矢︶砸簧硌?、一人一劍,在這大霧中疾奔已有了大半夜。皇甫家乃是安定望族,祖上英將輩出,其父皇甫節、其叔皇甫規更身列“涼州三明“,皇甫嵩久受熏陶,五歲識文、七歲習武,到今年此時已浸淫文武近五十余載,更將家傳“皇甫雙絕”的劍法、輕功練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所用的劍,乃是七尺精鐵重劍,足有百余斤,可此時被他提在手上卻輕若無物,一大步跨出,便是丈許,重劍在青石橋上一點,又是一大步躍出,端端是瀟灑陽剛。當年,他便如此以一人一劍闖入仕途,自涼州孝廉、茂才起,至侍郎、北地太守,再至左車騎將軍、冀州牧,封槐里侯,與右車騎將軍朱儁一起,于外,掃黃巾、討漢逆,與內,解黨禁、誅不臣,可謂是名聲累累、功績昭昭,天下間的士人但凡有文武雙全之志者,皆引他為楷模。

可偏偏這樣的一個當世英雄,此時的喘息聲卻越來越重,腳步也漸漸緩了下來,而他的心卻越來越緊。他已聽到這團望不穿盡頭的迷霧上端盤旋著一聲一聲的尖銳雕鳴、更聽到緊隨在身后不過半里的細碎腳步聲。他借著街邊拐角的一處微弱燈光,只拿眼望身后瞧了一下,便見數十條黑影在那粘稠惱人的濃霧里一現即散。

雕長侍素日雖頗多修心養性,但此次率帳下眾密忍自長安侯府追至洛陽西城,已近一夜時分,本就是人多勢眾,又不乏腳力輕健之輩,但始終離著那皇甫嵩有半里之遙。只看皇甫嵩在濃霧里左右跳躍、高低起伏,忽而奪路狂奔、忽而急停殺人,如此邊逃邊戰,已折了六名下屬,他心中已是氣急如焚?;矢︶灾恍柽^了洛陽,便可遇到關東聯軍巡夜的兵士,是時脫身都是千難萬難,要將他擒殺了更無異是癡人說夢。此間情形,雕長侍如何不急不氣?

雖近黎明,夜色卻依舊濃如黑墨,透過濃霧,皇甫嵩依稀見到遠處一兩點燈籠所發的慘淡光暈,要是自己沒走錯路的話,再過十里,便是長沙太守孫堅的駐營,到時借得黃蓋、程普等強援,將這幫狗狼倭人盡數殺了,便可報了屠滅全家之恨——但家仇可報,國恨如何?這幫倭人決計不會白白依附于董卓,定有狼子野心,我身為大漢股肱之臣,安得袖手旁觀?!是了,我去尋那袁紹,借得一支驃軍,殺回長安……公偉,不知你現在身在何處,董卓賊勢雖眾,但只要我兄弟二人統兵,合力施為,安得懼之?想到此處,皇甫嵩似回到了當年與朱儁一起征討張角黃巾、廝殺戰場的縱橫江山、意氣風發之時,心中這才有了稍稍一絲快意。

他只這么一分神間,身后的黑影漸漸清晰起來,只聽頭頂海雕一聲尖銳刺耳的長鳴,從天上急撲而下。那海雕來的雖快,但皇甫嵩的重劍更快,他抬劍往上一格一揮,已堪堪斬向海雕銳爪。那海雕當真兇狠,竟全然不顧雙爪被削之虞,鋼翅猛振,如匕首一般的利喙已直直戳向皇甫嵩腦門?;矢︶允沟闹貏ο噍^于尋常利劍,勢剛力沉,但亦不失靈變之巧,只聽他嘿的一聲大喝,重劍斜挑,劍尖正正對上雕喙。那虎頭海雕終究是畜生,自恃本力雄大,只以為皇甫嵩重劍厚沉無比、純以膂力傷人,卻不知此劍劍鋒亦是鋒銳無比,但聽那海雕的利喙發出刺耳的裂帛聲,被重劍一劈兩半、直至嘴根。

皇甫嵩殺的興起,劍上勁力更催,欲將那海雕連頭帶尾一分為二,孰料一股寒氣自背后襲上身來,登時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皇甫嵩不及回頭,已知是那雕長侍趁自己與海雕相斗時欺身到自己背后,當下正以陰冷的掌力偷襲。雕長侍武功本與自己伯仲間,可對方奈何人多勢眾,此時又是趁亂偷襲,他倉促間抽劍后撩護身,勁力未能全至,雕長侍的陰掌在重劍上猛然一拍,重劍劍身便當場便被留下一個凝滿寒霜的掌印,皇甫嵩更是狂噴一口鮮血,連人帶劍跌了好大一個踉蹌。皇甫嵩心知不敵,重劍疾收,身子在碎石小道順勢一滾,躲入重重迷霧中。

雕長侍怎可容他輕易逃脫,厲聲猛吹口哨,另控了一雕自空中疾撲,手下諸多密忍兵分四路,奔行時不住的向前揮持鐵鏈鉤鎖,這些鉤鏈均鑄有倒刺,上淬劇毒,只需有一人擊得實了,皇甫嵩皮開肉綻之余更難逃劇毒焚身之苦。

皇甫嵩原是趟地而行,但聽身后疾風陣陣,知有數十把利刃破空而來,自己若不停身出劍,勢難抵擋,可若是停下身來,定要被眾敵圍住,到那時再要脫身可是難了。他正猶豫間,眼前寒光閃耀,十余件鎖鏈已從濃霧中伸出,如毒蛇一般齊齊撲向自己周身要穴?;矢︶灾坏弥貏M揮疾掃,將眾鎖鏈劈的偏了,身子卻不進反退,欺近到兩名密忍身邊。那兩名密忍雖是大驚,但手腳并不慌亂,右手揮鏈回掃,左手拔出腰間短刀,齊刺皇甫嵩胸腹?;矢︶员M力一縱,躍到二人上空,重劍劍身一砸一拍,只聽得噗噗兩聲,砸得二人腦漿迸裂,那兩名密忍哼都來不及哼出一聲,已癱死在地。眾密忍置身于漆黑濃霧中,一時看不清情形,只聽雕長侍號令,鉤鐮鎖鏈一股腦的往響聲處擲來。

皇甫嵩不愿戀戰,重劍猛揮,掃起路上諸多碎石,欲要借著轟隆聲攪擾諸密忍的視聽,自己再從人影寬敞之地脫出。忽然一人撞到他的懷中,距離之近幾可感受到對方的呼吸聲,二人盡是一驚,忙不迭的出招對攻。那皇甫嵩果然了得,單手使得百斤重劍翻卷,裹住那人伸向自己背后的鎖鏈,右掌已按在他胸口,內力一貫,將那人心脈震斷,隨即雙足連點,躍出兩三丈外。這幾下攻守連環當真是兔起鶻落、迅捷無比。

可奈何雕長侍一干人著實太多,又是緊追不放,皇甫嵩奔不多時,便已被眾人團團圍住,斗到此時,他身上衫衣所染的父兄之血已經干透,但肩臂上受創處的鮮血依舊流失不止,順著重劍劍鋒滴落于地。他的手太重太疲,已是無法單手提劍,只能雙手共持,繞是如此,劍尖仍不得離地,在碎石上拖行,發出錚錚鐵骨之音。雕長侍嘿嘿一聲冷笑,道:“皇甫將軍當真不愧大漢英將之名,好膽色、好身手!可惜將軍太不知自愛,多番攪壞太師好事,這才勒令我等務必擒殺。不過……”

皇甫嵩原想借著這說話的空兒調理內息,但他素來剛正,忍不住罵道:“要殺便殺,有屁快放!”雕長侍故意頓住言語,眼中閃現出曖昧的神色,這才說道:“將軍一身文韜武略,若就此輕易死了,豈不負了上蒼造就之恩?我家國主識才惜才、素懷雄心壯志,倘若將軍轉隨我主,是時‘海闊憑君躍、天高任君飛’,將軍一展宏圖抱負,先手刃了董卓李儒,再報了黎民百姓,豈不是如魚得水、暢快淋漓?”

皇甫嵩哈哈大笑道:“好極!好極!當真好極!”雕長侍原以為皇甫嵩要再三思忖,全沒料到他如此爽快的答應了,當下喜不自勝,道:“將軍……將軍可是同意了?”他不待皇甫嵩答話,又急對左右下屬喝道:“快快放下兵器,切莫對皇甫將軍無禮?!被矢︶孕β暆u漸止了,臉上熱淚縱橫,道:“你們本是彈丸島民,卻不知道安分守己,恁得如此無恥無禮,來貪圖我大漢萬里錦繡江山?哼哼,狗狼之輩,心比天高,當真欺我大漢無忠烈之人、無高義之輩么?皇甫不才,不敢輕許任俠壯烈,但忠孝節義四字倒還記得!”

雕長侍陰陰一笑,道:“既是如此,那你便納命來罷。”皇甫嵩夷然不懼,輕撫愛劍,哈哈笑道:“甚好,看老子殺光你們這些番賊!”雕長侍再也控制不住胸中的怒氣,口哨厲響,地上諸密忍同使拔刀快斬之術、天上更有群雕促鳴呼應,一時間人嘶雕鳴,黑壓壓的人影、刀影、雕影齊齊撲向皇甫嵩。皇甫嵩縱有通天之能,安可從這四面八方的猛擊中突圍?此時若換做他人,定要賦首就死,但皇甫嵩何等人也?他逃亡奔戰一夜,靠的僅是胸壑中的一口忠烈氣,大丈夫豪氣干云,當是如此!

皇甫嵩兀自大笑,雙臂箕張,不住催動內力,再不管周身空門,重劍如陀螺一般圈圈狂掃亂舞。只不過倏忽間,他周身中創,一身血衣更被雕喙、利刃毀的稀爛,全身上下再無一件長物,袒露出來的肌肉上面盡是一個個的血窟露,但他卻是肉身不倒、重劍不停,每受一次創傷便要大喝一聲,重劍隨之猛擊。腥臭的鮮血于濃霧中擴散彌漫,斷手殘腳、雕尸人軀四處飛濺。

雕長侍趁著大亂,雙掌籠具內力,附上皇甫嵩心口,他內力只需微微一吐,便可震碎皇甫嵩心脈,但見他劍眉勁髯皆被鮮血染的殷虹,雙目英光炯炯、凜凜生威,雕長侍一生殺人無數,此時見他如此神威,亦不由得心中贊道:“真乃大漢梁柱也!”但他心中欽佩也好、敬畏也罷,狼主有令、不可不除,陡然間殺念劇盛,畢身陰寒內力已凝聚至雙手,更道:“皇甫將軍,你若不除,我主大業如何可成?將軍即便神勇睿智如那曹亂塵,但妨天命神業,吾主也一樣殺得!”

亂塵聲名事跡早已聞達于天下,皇甫嵩早聞他隱龍小樓卻退李儒之仁、虎牢關大軍前獨斗呂布之勇、堳鄔中遭毒殺仍心憂天下生民之義,他與好友朱儁、王允、蔡邕等人雖皆為當世英豪,但逢多次言說起亂塵,對這弱冠少年的豪勇信義諸多贊譽,均生了結識向往之心,前幾日傳出亂塵殞命于駱谷的死訊,諸人亦是悲慟不已?,F在雕長侍說起,皇甫嵩方才明白傳聞中那狠毒少女的身份來,他性命危在旦夕,回首今生戎馬兵戈,再想起自己黃泉中能與曹亂塵這等大英雄、大豪士一同作伴,心下好不暢快,重劍再不揮舞,更是哈哈大笑道:“曹公子昭然英烈,吾神往已久,今日赴死,唯慷慨而已!鼠輩,速速殺了老夫罷!”

雕長侍不欲與他多說,雙掌間的內力盡數噴薄而出,卻聽一聲幽幽的嘆息,那嘆息聲雖細不可聞,卻如驚雷一般炸在他的心中,竟引得他掌間內力都為之一窒、引發不出,又聽得一聲嘆息,方才還遠在天涯,現今已近在咫尺,這嘆息聲出自少女,妙音仿若春風銀鈴,卻苦似冬夜寒雨,悲切婉轉、千折百回,滿滿的全是無邊無盡的幽怨苦澀之意。

雕長侍久歷惡戰,聽得這兩聲嘆息,原以為皇甫嵩有強援相助,可左右環顧卻不見衣衫人影、不聞腳步之聲,膽大如他也不由得不怕,邪馬臺國人素來敬畏鬼神——那皇甫嵩久饗英名,怕是有上天神靈眷顧,此刻自己欲要妄殺于他,難道是護佑的鬼神顯靈了不成?他心中雖是大懼,但一想起卑彌呼那蛇蝎難比的陰毒,渾身都不住冷戰——即使得罪鬼神,我也要殺了皇甫嵩,復了卑彌呼之令!

他一心要殺皇甫嵩,但苦于內力不得隨心吞吐,只能厲鳴口哨,將天空中的虎頭海雕盡數引向皇甫嵩,其余的密忍亦聽懂他號令,各拔隨身短劍,欲要將皇甫嵩當場刺個洞穿。

可雕喙、利劍尚未刺至皇甫嵩身上,卻如同著魔一般全數定住,雕長侍拿眼一看,身子如入冰窖,眼神中盡是驚懼,忽見濃霧中轉出一人,周身籠著一件偌大的漆黑長袍,濃霧中視線不清,他看不見那人的臉色樣貌。更為懼怕的是那人走路不發半點聲息,看似毫不著意的緩緩走來,卻左一飄、右一忽,有如鬼魅一般,行云駕霧、忽閃忽爍,眨眼間就來至眾人身前。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毫無血肉的骷髏鬼臉,眾人正驚懼間,又聽一聲幽怨的嘆息從那猙獰無比的鬼臉中發出。

雕長侍既想格殺皇甫嵩,又想抽身逃離這鬼神之物,可身體手腳俱被一股無形的繩索牢牢捆住了一般,只能又焦又急。但見那鬼臉人從長袖中伸出一只手,那手溫潤如酥光潔如玉,實不輸天下人任何美女的玉手。這手柔弱無比,輕輕落在皇甫嵩的肩頭上,只聽那鬼臉人喃喃自語道:“你既如此夸譽曹郎,今日便不可死……不,曹郎,曹郎,我要那千萬敬你譽你之人皆不可死?!边@鬼臉人說話極柔極順,俏若銀鈴,十足一個芳華少女,可卻偏偏語焉不詳、瘋瘋癲癲,雕長侍知她是人非鬼,心中的懼意這才稍稍收了一些。

皇甫嵩并不識得此人,心想東瀛之人奸詐狡猾,亂塵便是死于奸計之手,此時又布毒計迷惑自己,不由得怒道:“東瀛妖賊,曹少俠一時不查,中了爾等奸計,這才害的自己死無全尸,老夫不敢與曹少俠相比,但求爽快!何必來使這勞什子的詭計!”那鬼臉人身子猛然一怔,眾人只覺一股幽香襲來,似是那少女的衣袖被微風拂動一般,卻聽啪啪兩聲脆響,眾人循聲望去,但見皇甫嵩滿嘴鮮血、面頰紅腫,左右兩邊如同被烙鐵焊過一般留有兩排深深的五指掌印。

皇甫嵩一生傲骨,眼下受這般掌摑的大辱,任他涵養再高也終是忍不住,正要破口大罵,卻見那鬼臉少女胸膛不住起伏,厲聲道:“你……你這老賊!我聽你欽佩曹郎,才救你一命……我家曹郎才智蓋世,更有上天佑福,怎會著了奸人之道,受那無妄之災?你若再敢無中生有,我……我……我將你滿嘴牙齒都敲了下來?!?/p>

皇甫嵩見她武功奇高,說話卻是瘋瘋癲癲,滿口曹郎長曹郎短的,以為她修煉東瀛妖術燒壞了腦筋,他對東瀛諸人懣念頗深,心想不如激怒于她,求得速死,遂大笑道:“誰是你家曹郎?亂塵公子英姿勃發、品性純良,怎會與東瀛妖人為伍?哼!就憑你這不人不鬼的模樣,別說亂塵公子已經駕鶴西游,就是尚還在世,也不會拿眼瞧你一下?!?/p>

“你……你……你!”那鬼臉少女渾身不停顫抖,原本隱在鬼臉面具后的雙目圓睜,柳眉更是倒豎,這幾個你字說的尖銳之極,顯然已是出離憤怒。

那雕長侍有意從中挑唆,道:“前輩,此人平日里便喜歡大放厥詞,多番侮辱曹公子,實是與曹公子生隙已久。數日前他聯合王允、蔡邕等人,于子午谷中布下了毒計,陷害曹公子。曹公子雖然智謀卓絕,但怎奈這一伙兇徒歹毒無比,終是著了他們的道兒。”他素來奸猾,說話時仔細度摩這鬼臉少女的身形體態,見這少女怒氣更甚,顯然是信了自己所言,心中一樂,更有一條毒計涌上腦海,他頓了一頓,故作哀愁之態,重重嘆了一口氣,道:“可憐曹公子一代少年英俠,卻落得死無完尸的田地。我家主上急公好義,明知我等不敵這幫賊子勢大,但仍要為曹公子報得血仇。我等一行三十二人,已有十余名弟兄折在這奸賊手下。老天不負有心人,到此刻我等終是將此賊擒住……前輩既是曹公子愛侶,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手刃仇敵這件事,鄙人不敢僭越。”

這雕長侍口舌之利,真真是無與倫比,竟能顛倒黑白至斯,鬼臉少女那光潔如玉的右手已掐在皇甫嵩喉嚨,直掐的皇甫嵩喉骨咯咯作響,更將他整個人離地提起,她憤恨皇甫嵩計殺亂塵之毒,手上勁力緩緩施加,是要皇甫嵩生生煎熬,慢慢窒息苦楚而死。

可皇甫嵩何等人也,他既一心求死,便不再多與雕長侍爭辯,明知自己死到臨頭,卻硬要從喉嚨中擠出呼吸來放聲發笑。那鬼臉少女原本聰慧,此次初見皇甫嵩,從面相中變覺他頗俱大丈夫之姿,渾不似奸邪之人。此時急怒攻心,下手雖恨,但覺此人臨死不懼、毫不在乎,又瞥見侍立一旁的雕長侍面上極力掩蓋的歡喜之色,不由得起了疑心,冷冷一笑,掐著皇甫嵩喉嚨的掌力稍減,說道:“曹郎之仇,不可不報!現時我饒你不死,你把你戕害曹郎的惡行從實說來!”

皇甫嵩從方才的言語對話中了解這鬼臉少女與雕長侍并非一路人,此時一口氣緩了過來,哈哈大笑,道:“我皇甫嵩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一生光明磊落,可曾做過半點惡事!曹公子英名遠播,自是俠義我輩的翹楚,我皇甫嵩悔于不得早識、恨于救之不及,又怎會設計害他!枉你武藝絕高,卻如此是非不分……”鬼臉少女怒色稍斂,不欲與他辯論,只是自言自語般喃喃的道:“曹郎可是真的去了?曹郎可是真的……真的……”她心中悲痛情郎逝去,口中不住喃念,這個去字只說了一遍,便再也說不出口。

雕長侍心中有鬼、歹意挑撥,怎肯容皇甫嵩正言辯說?可方才苦于被這少女所布的內力所制,不得行兇,此時直覺得縛住周身四肢的無形繩索忽然消散,他忙不迭的向一眾手下行使眼色,口中更以邪馬臺語低喝道:“趁此良機,將這二人盡數宰了!”說話中,他全身骨骼嗶嗶啵啵作響,雙手指骨更是扭曲如蛇,猶如雙蟒吞貫天日,凝了全身之力,左手利爪抓往鬼臉女子咽喉,右手匕首更是直插鬼臉女子后心。

他心知這鬼臉女子武功奇高,這一下出手自是全力施為,端端又快又狠。他這一招叫做“并日而食”,乃是邪馬臺國上等邪道武學“分筋錯骨手”的衍生招數,那分筋錯骨手共計三十三招,成孤星之數,本就邪惡非常,武理乃是“殺人者先殺”,欲分人筋脈、必先錯己筋骨,但常言道:“殺心越強,毒性越大?!边@門功夫當真是厲害無比,雕長侍為修煉這門邪功甘愿領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煎熬苦楚,便是要留得這一門殺手锏。雕長侍上一次用這狠毒絕學是于卑彌呼招徠高手之時,時隔多年,今日出手,非但不曾生疏,反而威力更增,其速之快之烈,直將四遭空氣劈開,發出呼呼作響的駭人聲音。

如此一招,不出則以,出則必殺!更何況與他同時行動的還有諸多密忍?

可雕長侍一眾殺招如狂風暴雨又能如何?那少女連身都不曾轉過來,只是將身子微微一側,眾人只覺一團白光自眼前閃過,這才聽到鉤鐮、鎖鏈、飛星、冷箭的空擊聲,再回神時,哪里還有這鬼臉少女與皇甫嵩的半個人影?雕長侍偷襲不曾得手,情知不敵,剎那間起了逃跑之心,正欲拔足飛躍,可發現雙腿怎么也使不上勁力,忽覺雙手雙腳關節處鉆心的一疼,直要痛厥過去。

值此之時,又聽砰砰砰砰之聲爆響不停,他倒也硬骨,強忍著疼痛,拿眼一看,他手下的密忍,每一個都似被在體內埋了炸藥,身體猶如氣球般充滿了真氣,這砰砰砰砰的聲音便是手下諸人爆裂而亡所發。他又覺四處關節跳疼的無以復加,勉強凝住心神,這才發現自己雙手皆失,雙腳雖還連在軀干上,但筋肉已被打散,只剩著骨架支撐體重,不至于頃刻倒下。

他一生經歷百戰,殺人無數,見過血流成河、阿鼻地獄,從不曾心生恐懼,可就是這一刻間,他生出無邊無際的恐懼感——這是什么樣的武功,能如此之快!這是什么樣的人,能如此之毒!

濃霧漸漸散去,他因劇烈的疼痛而起的滿額汗水快要將視線徹底模糊,這才見到身前五丈外,那黑衣少女微微露出半截光滑如玉、潔白如碧的半只手臂,那手臂蔥白如蓮藕,說不出來的好看,唯有一點不合之處,便是那玉指指尖墨黑一片,指甲尖端更是五點殷虹。他口吐一口鮮血,不怒反笑,似是敬佩,又似是自嘲,道:“好武功……好武功……”



第二十九回 隔窗知夜雨,秋水耀洛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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