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曾國藩日記五【601】2023-12-28
對于“道”要做到真知篤信
三河之役過去將近四個月了,對于六弟曾國華(溫甫)已經(jīng)陣亡的事,曾氏在心里早已接受了,所以看到派出尋覓的楊名聲的來信時,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為曾國華死得慘烈(頭都被人割去)而悲痛。因為此,曾氏在日記中能安靜地記下他與幕僚呉嘉賓(子序)的談話。吳此時雖是曾氏的幕僚,但他與曾氏是戊戌會試同年,自然與其他人在身份上有不同,能與曾氏較為平等地暢談心聲。
“朝聞道,夕死可矣”,本身《論語》中孔子的話??鬃诱f,早上得知了道,即便是晚上死了也無遺憾。這話似應包含兩層意思。一為生命是為獲得真理而存在,一旦獲得真理,生命即可終止。二為真理的獲取很難,如果獲取了,人生就該滿足了。今天在建昌軍營,曾氏與戊戌科進士同年吳嘉賓的談話,談到讀書求學問之事,然我在此事上“朝聞道而夕死”很不容易做到。這是因為聞道者一定要對“道”真正明白并且堅定相信,像我們這些人先就不能做到自己具有堅定的信心,心中沒有把握,又怎么能得到“道”呢?
曾氏這段話,其實說得是對所聞的“道”之本身是否“道”的懷疑:倘若所聞的“道”貌似“道”而實則不是“道”,夕死豈非不值?然而,若先抱有此懷疑之心,又怎么可以得到“道”呢?
曾氏這幾句話頗有深意存焉。他說出一個成年人在讀書求學上的成熟與苦惱:既不容易輕信,也就不容易獲得真知。這話從另一個側面啟示我們:少年時光是真正可愛的,少年時代也是真正值得珍惜的。
原文:
早,清理文件。
飯后見客三次。與子序圍棋一局,中飯后再圍一局,接楊名聲專人來信,言溫甫弟喪元,楊政甫、張吟再去尋覓,渠一個人先送靈柩回湖南,讀之悲不自勝,因此令一人先歸。
夜與子序鬯敘,言讀書之道,朝聞道而夕死,殊不易易,聞道者必真知而篤信之。吾輩自己先不能自信,心中早已無把握,焉能聞道?
咸豐九年(1859)二月初八日
知命而心定
曾氏在這篇日記中談到他的一個體悟:一個人如果他的心紛紛擾擾不能安定,那么這個人是不知命,他從知命的角度來看到陶潛(陶淵明,又名潛,字元亮,號“五柳先生”)、白居易、蘇軾、并檢討自己時時存計較之心,是因為對“知命”這一點相信得還不夠。曾氏為此感到慚愧。
命與運、性、理等等,都是高深難測的話題,要把它說清楚真是難于上青天,既然難以說清,也就難以做到“知”與“信”。
筆者(唐浩明先生)愚陋,實在不能說清命,但相信命是存在的。命是什么?
筆者認為,命就是指自己不能預知、不能掌控而又確確實實影響自己的那些因素及其他的綜合。人生活在天地宇宙間,天地宇宙有無數(shù)的變故不為我們所知,更不能受我們掌控,如地震如臺風如水災,假使正發(fā)生在我們的身邊,我們當身不由己。人也生活在社會群體中,社會群體有無數(shù)的變化不為我們所知,亦不能由我們掌控,如戰(zhàn)爭如騷亂如瘟疾,假使正發(fā)生在我們的身邊,我們同樣身不由己。這些便都是命!當一個人這樣真正地認識了“命”之后,他就不會因自我不能預知的變動而懊惱。宗教信仰者往往能處大變動中保持恒定的情緒,是因為他們心里有一個“命”的認識。曾氏不是宗教信徒,但任何真正的大學問在最高點上一定是相通的??鬃釉弧暗啦恍校髓醺∮诤!?,老子曰“道法自然”,儒道之學與宗教之學一樣,最后都指向同一方位。
但是,“命”這個課題決不是如此簡單的。人畢竟是萬物之靈,他可以預知與掌控著人生的某些部分,這些部分便屬于人力。而“人力”所掌管的部分與“天命”所掌管的部分常常是界限難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給辨識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人類也便在此課題上常常出現(xiàn)疑惑、迷茫。曾氏亦如此。他在《言命》的讀書筆記中說:“孟子言治亂興衰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與孟子之言相合??鬃釉惶焐掠谟?,恒魋其如予何......亦似似天命歸諸不可知之數(shù)?!弊詈笾荒芨胖弧疤烀鼮殡y測,圣賢之言微旨不同,在學者默會之焉耳?!?/p>
不過,曾氏還是得到了此中的真諦。他常說的“天命居半,人力居半”,應是對“天命”與“人力”孰輕孰重的很好概括。
原文:
早,清理文件。飯后見客三次,傳見哨官三人。接家信,澄侯(曾國潢1820年-1886年。原名國英,字澄侯,族中排行第四。曾麟書第二子,捐監(jiān)生出身。他比長兄曾國藩小九歲。而比其弟曾國葆大八歲。這樣,在兄弟五人中,長兄在外讀書做官,他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其他四個兄弟中的長者。)一件、沅甫(曾國荃1824年10月12日-1890年11月13日,字沅甫,號叔純。湖南湘鄉(xiāng)白楊坪(今屬湖南省婁底市雙峰縣荷葉鎮(zhèn))人。晚清軍事將領,湘軍首領之一。為兩江總督曾國藩的四弟,因在族中排行第九,故人稱“曾九”或“曾九帥”)一件,系初八送紀壽信之回音。翻閱《四書》一遍。用白綾寫《論語》、《孟子》中最足警吾身者,約二十余章。中飯后,習字二紙張,溫《滑稽傳》。夜溫《大宛傳》,未畢。
思人心所以擾擾不定者,只為不知命。陶淵明(陶淵明(352或365年—427年),字元亮,又名潛,私謚“靖節(jié)”,世稱靖節(jié)先生。潯陽柴桑人。東晉末至南朝宋初期偉大的詩人、辭賦家。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參軍、鎮(zhèn)軍參軍、彭澤縣令等職,最末一次出仕為彭澤縣令,八十多天便棄職而去,從此歸隱田園。他是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被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 ”)、白香山(白居易(772年-846年),字樂天,號香山居士,又號醉吟先生,祖籍太原,到其曾祖父時遷居下邽,生于河南新鄭。是唐代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唐代三大詩人之一。白居易與元稹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世稱“元白”,與劉禹錫并稱“劉白”。)、蘇子瞻(蘇軾(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因此也稱"蘇東坡",南宋高宗朝,贈太師,追謚號"文忠",眉州眉山(即今四川眉山)人,漢族,是蘇洵的長子,是北宋著名文學家、書畫家、散文家、美食家和詩人。)所以受用者,只為知命。吾涉世數(shù)十年,而有時猶起計較之心,若信命不及者,深可愧也。
咸豐九年(1859)三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