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見陳廣敷

20200523我思故我在57/1000學習成長53(30m)

曾派人到廬山去一趟,想要把廣敷先生接到江寧,見他一面。

廣敷先生以道裝、丑貌為托詞不想進衙門,怕有損他的道家風骨;且還想讓他見下雞鳴寺的主持智慧圓通。

曾和九弟到雞鳴寺后和廣敷敘舊,曾想起來當年出山,雖不完全出自于廣敷那番看相預卜之類的鼓動,但那番話的確起了重要的作用,增加了取得勝利的信心;而對溫甫、沅甫、貞干來說,則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又想起十五年前,他煞費苦心在碧云觀等待,以“黃老可醫心病”的妙語開導自己;這些年來,老莊柔道處世的學問,使他免去了許多煩惱糾葛,保住了表面上的泰裕平安。這次是他們第三次相會,不覺過去了二十一年。他對陳廣敷充滿了感激,在人生轉折點上,兩次得到陳的點撥,于迷茫時看到希望,在急流中躲過險灘。

對廣敷說到,說句實在話,若沒有先生,就沒有鄙人下半生的事業。鄙人素知先生超凡脫俗,早已將人世的功名富貴看破,既不需要鄙人以爵位祿利來酬謝,也不需要鄙人命幕僚記事跡于史冊,傳英名于后世。今日將先生從千里之外請來,目的只是為了當面表達鄙人的謝忱。同時,先生之高明,二十余年來,一直為鄙人所傾心仰慕。不瞞先生說,鄙人從二十八歲離開家鄉以來,三十多年里,結交的王公大臣、賢員干吏、英雄豪杰、俊士逸才,當以數百上千計之,而真正的睿智明達、倜儻瀟灑者,卻少有幾人可比得上先生。鄙人雖小先生十幾歲,然因終未得老莊養心之真諦,致使病入膏肓,自知在世之日不多,亟欲在死之前能聆聽先生對鄙人一生的批評。這些年里,鄙人聽奉承的假話多,得批評的真言少。圣人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倘若得先生幾句真言,鄙人即使明日就死,亦無憾矣!”

廣敷謙虛了一番后說到“大人一生功業非凡,這一面世上稱頌的人已經太多了,山人也就不說了。山人要說的是另一面,那就是大人一生給自己,也給歷史留下了一樁大憾事。說明白一點,即大人自己的期望和世人對大人的期望相距甚遠;大人自己的期望不可能實現,而世人期望于大人的,大人又不愿意去做。這,便是憾事。”

此語出人意外,石破天驚,曾氏兄弟都為之愕然。“三十年前,大人吟詩,‘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歸天子。’那時山人已知大人的志向,郭、李之業,猶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標是要像夔和皋陶那樣教化世人,輔佐皇上復興一個風俗淳厚的堯舜之邦。因此,滅長毛,鎮捻寇,建蓋世軍功,取五等爵位,盡管這是湘軍千百個書生將官的最高愿望,然而卻不是大人的極終目的。金陵收復后,大人力矯江南之弊,捻寇平復后,大人首倡洋務之舉,山人知道,大人所做的,正是當年所理想的甄陶帝載的夔皋之舉。”

曾深深地嘆息道:“廣敷先生,難得你對我的苦心知道得這樣深切。高山流水,不足以喻你這個知音!”

廣敷說到曾的心曲知之者不少,和之者甚少而已。

“這究竟是什么緣故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國藩的心病,他為此不知痛苦過多少年。作為一個時刻關心自己的老朋友,作為一個方外人,廣敷先生一定能深知此中機奧,曾愿向他虛心求教。“這是因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為不可取。”陳廣敷將聲音稍稍壓低,“滿人的江山已經百孔千瘡,腐爛朽敗,它失去了建立堯舜之邦的基礎。”

“大人深受皇家恩澤,或許看不出這點,而許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許大人早已看出,但要知其不可而為之,竭盡全力扶起將傾的大廈。可是,許多人是寧愿看著它倒塌的。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緣故。”“廣敷先生,鄙人倒要請教。”曾國藩強打起精神問,“鄙人幼讀先賢之書,明白知其不可而為之乃圣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為不成,亦是值得贊許的。鄙人的這種血性會不會得到后人的贊許呢?還有,既然這江山已百孔千瘡,當年先生為何要勸我墨绖出山,血戰長毛,匡護朝廷呢?”

廣敷淡淡一笑:“知其不可而為之,圣人雖肯定過,但并非就是至理名言,這種血性也并非就一定會受到后人的贊許。比如忠桀紂之君,復暴秦之國,為人臣者,雖具血性,亦大不可取。至于山人先前勸大人出山,乃已知長毛決不可成事,且山人亦另有所期待也。”“另有期待?”曾問,“期待何事?”“山人所期待的,也正是許多有識之士所期待于大人的,那就是希望大人借討伐長毛之機會,鍛煉出一支強大的漢家子弟兵,先剪滅長毛,次推翻滿虜,最后在我神州大地上重建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為如此,咸豐八年,我在碧云觀靜候大人三個月之久,借治病為由,勸大人行黃老之術,以屈求伸,日后好建非常大業。”

曾大驚,他驚的不是這番話的本身。勸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經太多了,他對這話也不感到新鮮了,他驚的是一個方外之人,居然也存有這種光復漢家河山的強烈愿望,而且為了這個愿望的實現,費盡心機去點撥他,同時又將這個愿望壓得深沉不露。一個如此奇特,如此高明,如此將個人名利視若敝屣的出世之人,也都希望自己行非常之事。自覺精神已散死期已近的前湘軍統帥、而今位極人臣的爵相,在心里暗暗地問自己:難道滿人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盡,自己的抉擇真的錯了嗎?“廣敷先生,可惜了,你為何不早說呢?”前吉字營統帥、現賦閑在家的一等威毅伯面露喜色地問。“打下安慶時,我由廬山來到黃石磯,在紫荊觀住了兩個多月,本擬伺機進言,后在江邊偶遇王壬秋。他說起大人連送他三個‘狂妄’的事,我只得打消這個念頭。打下金陵后,我又去了棲霞山,后來看到湘軍幾乎被裁盡,大失所望,從此不想再見大人了。”

“廣敷先生,事情難道真的可為嗎?”嚴守自己信仰的理學名臣不自覺地發出了這個提問。“怎么不可為?”陳廣敷堅定地反問,“湯武革命,順天倡義,三千年來史冊贊不絕口。劉邦斬蛇起義,李淵起兵反隋,趙匡胤陳橋兵變,朱元璋驅趕韃子,從來都認為是正義的行為,沒有人指責他們是叛臣。自從滿人入關以來,二百年間,漢人的反抗從未間斷過,只因康乾所謂的盛世帶給百姓以微利,才茍延至今。然自嘉慶朝以來,滿人之腐敗日見明顯。到了道光末造,外辱于四夷,內爛于十八省,神人共憤,才有了洪楊之亂。咸豐帝耽于酒色,荒廢國事,女主垂簾十年來,舉措倒置,普天之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百姓莫不翹首盼望我漢家再出英雄,驅除膻腥,復我神州。大人手握十多萬雄兵,本可挾滅長毛之威,一舉而克北京。只可惜大人囿于忠君敬上之小節,無視拯國救民之大義,更加上大人稟賦拘謹怯弱,終于只為保己身及曾氏一門的安全而裁撤湘軍,自剪羽翼,失去了大好時機,辜負了億萬百姓的熱望,為史冊留下一樁永不可挽回的遺憾!”曾國藩聽了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奉行了幾十年,一生沾沾自喜、以為可以流芳百世的忠君敬上,竟然被這個方外人譏為“小節”,難道說,讀書千萬卷,竟沒有讀通么?曾茫然不解,曾國荃卻說:“先生所論,實在高明極了。”

“大人,到了今天這個時候,山人我不得不直說了。一家一姓,國家兆民,兩者相比,孰重孰輕,孰大孰小,這對普通人來說,是個不難回答的問題。然而許多讀書明理的大人君子卻常常愚昧得很,他們之所以在這件事上表現出愚昧,并非識見不夠,乃由于私心所充塞也。大人幾十年來,孜孜矻矻苦讀詩書,克己復禮砥礪品行,身先士卒統率湘軍,夙夜匪懈以勤政事,但這一切,都被‘忠君敬上’所匡限。若在盛世,此誠可以附驥尾而行千里,伴麗日而照后世,可是大人生不逢時。今者,愛新覺羅氏置國家于水火,令兆民遭涂炭,朝廷正可謂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朝不保夕,行將就木,大人欲滅長毛后而使滿清中興,豈不是緣木求魚,又好比南轅北轍。孟子說得好,‘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說,‘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吊民伐罪,征討寇仇,有何不可?大人要問山人對您一生的批評,批評就在這里:幾十年來,一直囿于忠于一家一姓之小節,遺忘了拯救國家百姓之大義。千秋史冊,或許會說大人是愛新覺羅氏的忠臣,但很可能不會認為大人是光照寰宇的偉丈夫。”

這一段話,說得曾國藩似有大夢方覺之感。他想起自衡州出兵前夕王闿運的暗室密談,到金陵打下后彭毓橘等人的大鬧公堂,其間不知有多少人說出推翻滿人、自立新朝的話,但所有人的立論角度都與陳廣敷的不同。他們都是從不能受制于人、要自己做皇帝的角度出發,誰都沒有像廣敷先生這樣,從天下百姓的利益著眼。是的,廣敷先生說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至大至公的道理,的確不能為一家一姓而犧牲國家兆民。可惜,這一切都晚了!也可惜,這一生六十個春秋,早已把大清朝忠臣的形象鑄定,曾國藩不可能也不愿去改變了。

像看出了曾國藩心底深處的秘密似的,陳廣敷又說出一番話來:“山人所言頗為急切,其實,十年前,壬秋先生為大人所謀劃的自請入覲,對大人來說,實在是一個兩全其美的上上之策,可惜大人未及細究,便以‘狂妄’斥之。不是山人作事后諸葛亮,倘若大人當年少考慮些一己得失,多想些國家長遠利益,毅然率師進京,實行兵諫,抬出‘祖制’這個尚方寶劍來,諒兩宮太后不敢跋扈。肅相、恭王和大人內外攜手,定可將國家置于磐石之上,決不會出現今日分崩離析之狀。雖然依舊是滿人坐江山,但百姓至少可過幾天安寧日子;對大人來說,既是大清朝的忠臣,又是給百姓帶來實惠的救星,日后在史冊上的地位定然不低。”

曾國荃拊掌笑道:“廣敷先生,你這些議論,句句都與我的心思暗合,你為何不早一點到江寧來呢?”廣敷嘆道:“這都是天數。天數注定我華夏文明之邦要遭受劫難,這劫難大概在幾十年內還不會消除······”陳廣敷正說得興起,還想直言快語地議論一番,一眼看見曾國藩臉色灰白,額頭上虛汗淋漓,頭已歪倒在靠椅上,嚇得趕忙停了嘴。

注:陳廣敷先卒于曾一十四年,故此處為唐先生之藝術處理手法,所謂批評者,是為不作為者無毀無譽耳。

來自唐浩明版《曾國藩》by kid 23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