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文章時便覺得題目很好,僅僅兩字,組合在一起,卻同時具有了好聽的聲韻以及深刻的含義。像名字常常被賦予美好的愿景,題目也包含著作者的希冀。對于“傷逝”這個題目,若進行詞語擴展與分析,會發現一些關于文章的,不停地情感與意蘊。
一、因逝而傷——愛情悲劇
“傷”與“逝”總存在著一些時間的先后,或是因果關系。文章讀至末尾,覺得自己的震驚于哀傷總不亞于涓生的,因著子君的死亡,十分突如其來,十分意料之外,總不能相信那樣年輕的,又曾活潑憐人的子君竟就淡淡離開。這時候,“逝”可以指子君與涓生兩人愛情的逝去,毫無疑問也代表著子君的逝去。涓生最后的心情是沉痛悲傷的,想必也有惋惜與后悔。當去猜測體味涓生復雜的情感是,有一種疑惑,如果子君沒有這么早離世,涓生的情感還會這般深沉與復雜嗎?換句話說,這里面大有一種“因逝而傷”的以為,假若“不逝”,可會“不傷”。
這種“因逝而傷”讓我想到一種愛情主題:死亡或者失去往往成就愛的永恒,曖昧的關系常能保持愛情的鮮活與美好。白頭偕老畢竟只在少數,既然總不能如此,另一種相反的形式——消失或死亡便顯得更能突出愛的深刻與偉大。《紅樓夢》中黛玉的離世促使寶黛的愛情永遠純真,不能沾染凡世俗塵。白素貞被壓雷鋒塔底與許仙余生不再見,也更增故事的動人之力。等等這些,無一不因“逝”而使“傷”更濃。時間能夠美化一個人,美化一段感情,一段過去,“得不到”也有這般力量。我相信因為涓生永恒地失去子君,子君在他心中必然永恒可愛大于可怨,那段短暫的愛情與婚姻也必然可憶勝過可悔。
涓生的愛情觀便是上面所說這類愛情主題的一種體現。涓生的手記里有這樣幾句話:“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我們在會館里時,還偶有議論的沖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了;我們只在燈下對坐的懷舊譚中,回味那時沖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在我的理解中,便是愛情需要波折,苦后甜更甜。但子君對待愛情、婚姻的觀點與涓生則大為不同,子君將愛、與愛人平淡長久的生活視為近期目標也是長久理想。涓生愛的是一個與當時大多數女性不同,要有思想,有沖破力的女性。這個女人大可不必是子君,只要她勇敢,有鮮明的思想立場。而子君本質上不是一個完全無畏,獨立,強大到沖破一切封建束縛的女性,或者說她體內的封建殘余大于她所接受的新思想。借涓生之筆來說,“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當愛情逐漸消逝,生活的壓力撲面而來,封建教化影響下的女人便被剝了出來。涓生在手記中提及的一個婚姻破裂的原因是婚后的子君不再讀書,整日盤算吃喝、家禽、鄰里。我想子君大概也想讀書,只是前提總得是生活條件被允許,被滿足。在這一點上,涓生則將所謂“理想”放在第一位,任何問題都不能妨礙他接受知識,豐富思想。
繼續向這份愛情的深處看,如果說子君的愛情觀促使她去追求一份真實的愛情,涓生的愛情觀與真正的愛情之間顯得不那么契合,他的追求側重于性格志趣上的相同與契合,一個從精神上給予他力量的精神伴侶,而不是與他一起計較醬醋茶的愛人。他希望的是在茅椽蓬牖之時也能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浪漫,而不是被愛人愛情束縛的生活。
涓生無論是從物質生活,還是從精神世界來說都是孤獨怯懦的,子君存在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讓他找到一些信心。當涓生失業了,他說,“那么一個無畏的子君也變了色,由其使我痛心;她近來似乎較為怯弱了。”他害怕子君不能再給他力量,因此他對子君說出了不愛。涓生“以為將真實說給子君,她便可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他以為子君若有了力量,自己則會少些怯懦與奮斗路上的孤單。這直接導致了涓生在愛情上的自私,他所希望的是一個順從他心意的子君,然而子君是有獨立人格的,便在有些地方不能順從他意,招來他的抱怨,“其實,我一個人,是很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后,也疏遠了所有舊時的人,然而只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現在忍受著著生活壓迫的痛苦,大半倒是為了她,便是放掉阿隨,也何嘗不如此。但子君的識見卻似乎只是淺薄起來,竟至于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說是子君總不能為他涓生著想,實則他又何嘗為子君著想。至于涓生的怯懦及至自私,是他自己所承認的,“我沒有負著虛偽中單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她愛我之后,就要負這重擔,在威嚴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這場沖動愛情的實質是一份精神依賴和單方面付出,而子君顯然是被依賴方與付出著。
涓生與子君分開,涓生尚未知道子君離世后,要說“傷”是沒有多少的,更多的是他自己一直強調的“空虛”,因為那份以來的缺失。當涓生知道子君離世后,果真有些“傷”,傷愛情,傷死別,傷自己精神依賴者永遠的離開。這場愛情悲劇以及雙方在愛情中衍生出的深層次關系與感情表明,“逝”在前,“傷”在后,“因逝而生傷”。“逝”為逝去,“傷”為傷心。
二、先傷后逝——生活悲劇
“先傷后逝”,“傷”為傷害,“逝”為消逝。涓生與子君經歷了因沖破世俗婚姻束縛體會到快樂到雙方出現隔膜,共享著不快樂直至婚姻破碎,香消玉殞的過程。許多原因造成的傷害使這個過程千瘡百孔,人、情、買好的生活,對未來的期待都在這個過程中消逝了。
傷害的來源太多,而承受者有那么脆弱。最直接的,最表象的傷害便是困苦的生活。先有面包,大概才可能有美好而長久的愛情罷。涓生也說:“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貧困的生活,突然而至的巨大的生活壓力,生計問題,一步步讓子君失去奮斗的力量,失去鮮活的思想,成為一個可悲的女人,也讓涓生變得混亂、疲乏。
緊隨著艱難的生活,是涓生與子君思想觀念上的分歧,生活與分歧像兩只惡意魔鬼,相約襲擊微弱的兩人,然后性格都發生了部分變化,愛情也變質了。
還有一個出于我個人觀點的原因,在我,覺得不被外界大多數人認同的感情、生活,總不會有多么幸福,而涓生與子君誠然是不被認同的。“和她的叔子,她早已鬧開,至于使他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我也陸續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孤島般的生活,當撤去一切交際網,得到的不是清凈,而是綿長的寂寞,人的根本屬性在于他的社會性總是有道理的。這樣的兩相厭倦與寂寥終致涓生“開始去訪問久已不相聞的熟人,但這也不過一兩次;他們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的骨髓中卻覺著寒冽。”交際是一種人的本性,遏制后便會反彈,有多少抑制,就有多少傷害。
情感的變化,生活狀況的變化,思想觀念的轉變,態度行為的變化……一切都在變化,這些變化李或多或少地蘊含著真實生活無法逃避的悲劇性因子。子君與涓生的悲劇只是人類悲劇的一個小小縮影。成長著,難免受到傷害。人們總說的“在苦難中成長”“失敗乃成功之母”都以樂觀態度對待著傷害。其實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在這些傷害的背后,我們丟失了多少東西。
三、感傷憂逝——精神悲劇
如果從作者的角度來看這涓生與子君這兩個人物,人物具有的意義又是不同的。子君與涓生首先都是具有沖破力與解放精神的,是當時時代、社會生活中的“精神界戰士”,這點通過他們的“婚姻自由”便可體現。但這兩個“戰士”是存在問題的。
子君的問題相對簡單一些,她代表著一類被生活消磨了志向,屈從于生活的“戰士”。文章前端,子君“談家庭專治,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總是微笑著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子君不懼吶喊:“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一些時日之后,“她的勇氣都失掉了,只為著阿隨悲憤,為著做飯出神”,“她早已什么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使求生,向著著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唐詩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那邊是雖戰士也難于戰斗,只得一同滅亡。”這樣的一個難于戰斗的戰士,便滅亡了。
而涓生的問題則又復雜很多。理想之于他,相比于子君一類人,又要重要許多,正因為如此,因理想的不得實現而帶來的痛苦也要更多一些。
首先,涓生是一個脆弱的、不堅定的“戰士”,表現在他總是為自己找借口,總是將自己的不成功也好,不快樂也好,歸咎于外界因素。
涓生自述“可惜的是我沒有一間靜室,子君又沒有先前那么幽靜,善于體貼了,屋子里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這自然還只能怨我自己無力置一間書齋。然而又加以阿隨,加以油雞們。加以油雞們又大起來,更容易成為兩家爭吵的引線。”
問題也的確算是日常無可避免的,但根本連生活的苦難都算不上,竟仍是讓涓生這戰士“不能安心做事”,這個戰士的脆弱如此便可見一斑了。后文涓生離開吉兆胡同,“也不單是為了房主人們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是圍著這阿隨。”將自己苦悶下的求解脫而離開說是為了一條狗,總覺得很滑稽,也覺得是借口、還是用涓生自己的話來總結,“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守著很深的影響”。
其次,涓生一類戰士有點才能,思想也很有些開放,但不被重視,不能自救,遑論就他人。如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中提出的“鐵屋子”理論一樣。他先醒來了,卻叫不醒其他人,自己又沒有辦法破籠而出,因此十分苦悶。前文已說,涓生是十分缺乏自信的,他希望一部分信心由子君來提供,所以會在自己失業后,子君變得怯弱之時失望,繼而憤怒。前面也說了,子君就像是涓生的精神依賴者,所以當子君真正離開時,涓生覺得“屋子里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他“遍看各處,尋覓子君;只見幾件破舊而黯淡的家具,都顯得極其請疏,在證明著它們毫無隱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涓生迫切希望自己得到重視,迫切希望得到精神支撐,希望他的周圍多一些與他并肩作戰的勇士,在尋到其他戰士前,他一直對子君抱有希望,在子君走后覺得有一天,她會出乎意料地訪他,像住在會館時候似的。
兩個“精神界的戰士”都不能在苦難中真正存活。涓生也許還有點希望,子君生命的消逝已經注定了她犧牲于現實。這是作者憂的,懼的,他怕生活的磨難一次次傷害這些脆弱的戰士,擔心這些戰士以及他們的戰斗精神的過早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