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凡讀書人,我想沒有幾個不知道蘇軾的,更沒有幾個不愛蘇東坡的,就像男人沒有幾個不喜歡美女一樣,只是愛的理由各不相同罷了。
? ?余秋雨說他愛蘇東坡,是因為東坡在黃州的“突圍”,實際,他并不理解九百年前東坡的處境和精神,東坡在黃州與其說“突圍”不與說是“重生”或者“自覺”更確切(更何況他的文筆過于渲染,匠氣太重);方方愛蘇東坡是因為他的詩文書畫和傳奇人生,但是她愛的太寬泛,太淺顯,筆調仿佛高考滿分作文,詞不達意,美麗的辭藻下不見東坡“精神”;周國平也愛蘇東坡,他愛東坡的執著與超脫,東坡之所以超脫,恰恰是因為他不執著。
? ?只有林語堂真正了解東坡,愛東坡,在《蘇東坡傳》中,他以散文筆法寫東坡,以個人體驗寫東坡。他寫出了一個鮮活真實、自然明亮的蘇東坡,寫出了一個有溫度、觸手可及的蘇東坡。因為《蘇東坡傳》,我開始了解東坡,因為了解更加喜愛,因為喜愛也愈發了解。
? ?為了“看見”東坡,去年十一期間我和幾位好友相約重游赤壁。雖然長江幾經改道,赤壁已不復東坡筆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景致,但當我們踏上赤壁,登高遠眺,撫今追昔,仍會禁不住發出“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的感慨,或許這就是歷史的厚重底蘊和文化的穿透力吧。
? ?我愛蘇東坡固然是因為他雄視今古的才情,博大精深的思想、跌但起伏的人生,但是更多的是愛他心靈的喜悅、思想的快樂,愛他多姿多彩的人文情懷,愛他“看得見生活、生活在此處”的人生姿態。
? ?蘇東坡20歲以第二名進士及第,先后當過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穎州、揚州、定州等八州太守。烏臺詩案他被打入深獄險遭誅殺,貶謫黃州四年,脫胎換骨。哲宗,太后執政時期,他達到了政治生涯的頂端,官至“翰林學士知制誥”。太后過世,他被既敵既友的章惇一路貶謫到蠻荒之地惠州、儋州。其間妻離子散,家貧如洗,困頓無依。直到暮年,神宗太后攝政他得以與家人相聚,不久安然而逝。東坡的一生,貶謫多于器用,流離多于聚合,貧困多于富貴。然而,不管他身處何地,無論順逆,他始終不忘初心,堅持思想自由、精神獨立,以生活在此處的姿態,展示了個體生命的溫度和熱情。
? ?作為文人,東坡是“人文”的。東坡的詩詞文書畫創作,誠如他所言“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正是這種不執著,不用力,隨性自然的審美態度,讓他“天地古今齊集筆下,日月風流情滿江河”,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 ?作為官員,東坡是“民本”的。他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和“民為邦本”的現代精神。他的“高考作文”《刑賞忠厚之至論》,就闡述了他的民本思想。他認為民眾是國家的根本,要施仁政,幫民富,民眾富強,國家就富強了。所以,不論慘遭貶謫還是主政一方,東坡都不忘以民為本。春風得意為杭州太守時,他治運河、開六井、浚西湖、筑蘇堤、建醫院(設立世界上第一個公立慈善醫院“安樂坊”),于是杭州就有了千百年來讓人們津津樂道的蘇堤春曉、三潭映月。偉人的一年半,留下了文化史乃至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貶謫期間,在黃州拯救溺嬰,自費設立育嬰堂。在惠州,教農民種田,把黃州的秧馬技術推廣到惠州。在儋州,雖然“食無肉,療無藥,居無堂,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卻堅持教書育人、文化啟蒙,培養了海南的第一個進士姜唐佐,“破天荒”的典故從此進入了中華文化的典籍。
? ?作為生命的個體和普通人,東坡是“人本”的。東坡的個人性情是中國文人歷史的珍貴財富。在個人性格的追求之中,他從來不曾為儒家思想所固囿。“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這樣的自詡,讓他游走于廟堂與江湖之間,進退自如。他深受儒家思想浸潤,但儒家倫理從來就不能夠統治他內心的自然自由。他悠游于儒道佛三教之中,雖然看透人生空漠,但又始終善處人生;勘破紅塵,卻不舍紅塵,始終保持著對人生的熱情。他一生漂移在儒道佛三家之中,自在無礙。他在生活最艱險的時刻,卻總是能放下內心的陰郁與沉淪,尋找出生活的樂趣,活出別樣的人生。
? ?烏臺詩案,貶謫黃州可以說是東坡人生的最大轉折,他也會痛苦,反省,但他始終不忘初心、不失本真,面對困難以苦為樂,超越苦難化苦為樂。黃州一難,生死之劫,蘇軾既未消沉,又未怨世,他親自蓋房,家徒四壁而謂之“雪堂”,寫下有滋有味的《雪堂記》;住地偏僻,坡陡路滑,他自號東坡居士,居其自樂;生活拮據,缺糧少菜,他便親為農夫,開荒種地,維持家人生計;黃州豬肉賤價如泥土,“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東坡偏把它做成一道佳肴,美其名曰“東坡肉”,留下永久佳話。安置惠州(嶺南)期間,“瘴癘所侵,蠻蜒所侮,胸中泊然,無所蒂芥”。他“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全不見遠謫蠻荒之苦。在儋州,與黎族百姓親密無間,“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辦學吟詠,不亦樂乎!
? ?這就是東坡,一個所到之處創造快樂、盡享快樂的樂天派,一個在任何絕境中都活得浪漫快活的普通人!
? ?然而,同樣是面對風雨,謝靈運選擇了去“身在江湖之上,心居于魏闕之下”的山水詩中消磨個體生命,陶淵明選擇了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世外桃源獨善其身;同樣是面對風雨,屈原跳進了汨羅江,賈誼苦悶彷徨,柳宗元意志消沉,李義山終生郁悶。而唯獨東坡不逃避、不放棄,遵從心靈的指引,實現對人生的積極的觀照和超越:
? ?他吟詠“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是一種生命反思,更是一種自我超越。他吟詠“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是一種超然豁達,更是一種安適寧靜。他吟詠“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那是對生命的熱愛與眷戀。
? ?面對苦難,東坡以“生活在此處”的人生姿態超越。面對感情(愛情),他更是一往而深。王弗,東坡的結發妻子,相伴十年,撒手而去,蘇軾傷心欲絕,在她埋骨的短松崗上親手植下了三萬株松苗,留下了無限的愛和牽掛。 十年后的一個夜晚,有了“十年生死兩茫茫”的痛徹心扉,有了“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肝腸寸斷。十年后他還記得清秀端莊,聰敏嫻靜的妻子王弗在軒窗下梳妝的情形。他用錦繡文字把自己包裹得華麗頹唐,這樣的愛深沉、純粹!上天從來都是厚待深情的人,蘇軾的生命里走來了第二個女性,她是王弗的堂妹王閏之,王閏之也如花般凋零了,蘇軾悲痛地在悼詞中立下誓言:生則同室,死則同穴。十一年后東坡實現了這一誓言。女人如花,有些花注定要在塵世綻放,屬于塵世的繁華,而有些花注定要開在精神的沃土,等待相知相悅。而才子的靈魂深處無時不在張望著這樣一種奇跡,“美如春園,目似晨曦”的朝云便是東坡的靈魂之花。 朝云也堪當東坡的一片情深,她是東坡凄涼晚境唯一的依偎;在東坡被貶惠州的日子里,朝云萬里相隨,九死不悔;只有她用一雙慧眼看出東坡的“一肚子不合時宜”,令夫子笑淚參半;只有她常伴尊前唱那“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時淚落如雨,渴望自己是東坡唯一的芳草;只有她陪伴東坡多年的輾轉漂泊顛沛流離的生活,給他真愛的溫暖。然而三十四歲的朝云也在惠州仙逝了,她死后蘇軾竟“終生不復聽此詞”。 從此人世間一切的悲歡紛擾都已了無生趣,惠州西豐湖畔的小丘上,紅顏化為塵土,飛瀑流泉的六如亭上空留著東坡的浩嘆:“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這是他一往深情的低語。
? ?我愛東坡一生不與庸常的現實妥協,不與傳統的倫理同垢,也不與當世的政治合流。他既不是卑俗合作,也不是亢悍爭斗。有人說,東坡是幸運的,他生活在優待文臣的宋朝。我倒未必同意這樣的論斷。東坡既不生活在最偉大的時代,也不生活在最卑劣的歲月。恰恰是在北宋那樣一個庸常平和的時代里,他個體的、人性的和自由的光芒,照耀到了最廣大的范圍,留存在最深遠的歲月。
? ?我“看見”東坡或許就是因為我們今天一樣地生活在了一個庸常平和的時代里。這樣的時代中沒有什么蓋世英雄抑或是亂世奇梟。生命的隨波逐流幾乎相似。中國傳統專制時代的君心難測和當今時代的喧囂浮躁,都大抵相同罷了。在長達千年的時間里,蘇東坡成為廟堂和江湖,精英與草根的共同神話。對于中國人來說,他是智識與性情和諧共存的文化典范。我們既景仰于他超越凡俗能力的文化天賦,又殷服于他擺脫自然束縛的精神世界。現代社會與蘇東坡的田園牧歌時代固然有著千差萬別,但是所謂的田園牧歌其實也不過是現代人的一種幻想而已。蘇東坡自己同樣為了籌措購買房產的事情苦惱不已,為了一家人生活節衣縮食,計算度日。與其說我們夸大了時代之間的生活方式差異,不如說我們因為無法超脫人性弱點而給自我尋找了一個安慰的話語。只是東坡生活在此處,我們生活在別處,就像每天多姿多彩的微信朋友圈,一方面我們生活得焦頭爛額,心力交瘁,一方面我們曬各種美食、美女、美景,偽裝自己的幸福。這個時代漂亮的臉蛋很多,有趣的靈魂太少。生活的智慧我們需要學習的太多,從東坡的身上,我們看到自己是多么的單調、貧乏、無趣和浮躁。
? ?所以當我愛東坡的時候,我確切地知道自己為什么深愛。那是因為盡管人類的生活方式并沒有發生什么本質的變化,但我們的思維世界卻更加深刻地被塵俗的觀念和現實的欲望所冰封。當這個年代之中的我們已經無法、不能和不愿以蘇東坡作為自己人生的追求的時候,至少是我們已經失落了自己的世界,失落了童真的時代,失落了純良與天真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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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一位我敬佩的學者官員所說“人間絕版蘇東坡”,或許以后不會再有。每讀東坡,感慨萬千。要多少坎坷,才能驗證出生命的豁達與韌性?要多少磨難,才能鋪墊出一種生命的厚重與高度?走近東坡,感受生命的堅韌;對話東坡,領略生命的豁達;讀懂東坡,仰望生命的高度……只是希望“看見”東坡能為這浮躁喧囂的時代找一注腳,為似水流年的人生尋一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