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1)

大寒過后,天氣雖然還是冷嗦嗦凍得厲害,但已經過了最冷的時節。每一年,打從秋收完后,福山村的莊稼人,幾乎每家每戶都囤積起了糧食,開始慢慢閑了下來,準備過冬。等春節過后,開春了,繼續新一年的農活。

此時此刻,林春水家唯一的兒媳婦青梅,頂著漸漸凸顯的肚子,正收拾著簡陋的房屋。她時而用手摸著隆起的肚子,心底暗自高興,那是一個新的生命。林春水的老母親,坐在灶爐旁,正在為她未出生的曾孫織著毛衣,雖然為時早了點,但老太太心底高興。自從老伴去世之后,她想抱個曾孫的欲望愈來愈強烈。

老太太如此想著,眼里忽然噙了眼淚。想當年,老伴健在的時候,曾經是村子里遠近聞名的醫生,享有很高的聲譽。那時候,無論走到村子的哪個角落,任何人見到她,都要敬她幾分。因為林老醫生不僅醫術還不賴,而且醫德高尚,村子里那幾戶窮得叮當響的人,每次來找他看病,他都盡量少收他們的錢,有時候甚至一分錢都沒找他們要。那時候家里的光景,不說太富有,但吃穿沒有問題。

但林老醫生去世后,一切都開始變了。她那一向勤懇伶俐的兒媳婦,春水的老婆秀英,跟春水吵了一架之后想不開尋了短見,灌下半瓶農藥,一命呼呼走了。這是農村婦女常見的現象,他們沒有高樓可以跳,沒有安眠藥可以吃,唯有觸手可及的農藥是最好的結命方式。不僅如此,幾年來,她家的莊稼常年鬧病災,時常辛辛苦苦一年卻收不到幾顆糧食,以莊稼為生的莊稼人,現在連吃飽都成了問題。村子里的人現在看到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敬重,有些人甚至連招呼都不打,裝作不認識。

只是慶幸的是,秀英在多年前就為老林家生下了一男丁,不至于從此斷了根。因為老太太只生下春水這么一個兒子。只是還有一個女兒已經嫁到了同村里的肖姓家,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光景的好壞全然不能指望她。現在,也是春水唯一的兒子進益,已經娶了老婆青梅,她的肚子里,又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

此時,青梅已經收拾完屋子,走到了鍋灶旁,準備做中午飯。

外頭陰沉的天氣,帶著凜冽的寒風,嗦嗦直響。

(2)

春節的到來,打破了冬天難捱的冷酷。除夕夜,福山村下起了薄薄一層的雪花,飄渺地零落著,文文靜靜。這預示著,這一年,福山村的莊稼,將會有很好的收成。家家戶戶張羅著,一派生息景氣。

春水的兒媳婦青梅,頂著愈發圓滾的肚子,站在門口緊緊遙望。他的丈夫,進益,在此刻尚未歸來。現在已是除夕夜的八點多鐘,按往年,進益都是七點多到家的,而現在已經快到晚間九點,他卻還沒有到家。青梅越等越按耐不住,她的雙手開始顫抖起來,心里尋思著他會不會出事了。

她轉頭向在一旁等待的春水和春水他媽說,“奶奶,爸,進益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到村口看下去”。老太太也急,一聽,便讓春水去,說,“你別出去,懷著孕呢,讓你爸出去看下”,說完便催促著讓兒子春水出去村口看看。春水一臉生氣樣,說,“有啥好看的,那么大個人了,死不了,估計沒回來了,要回早回了,甭管他。門口這兒冷,你們倆都進屋去”。當青梅和老太太硬是放心不下,非出去看下不可。春水迫于無奈,只好答應婆孫倆到村口瞧瞧去。

正當春水正欲出門時,遠處的小嶺上突然冒出了星點火光,而且越來越近,光點愈來愈大,正向著他家走來。

沒有錯,這是春水的獨子進益回來了。與往年一樣,他一整年出門在外,都是在除夕夜回來的,只是今年比往年晚了一兩個小時。

他今年似乎在外頭混得不錯,手里挎著一個打包,里面有為他快要出世的孩子買的衣褲和其他玩具,這樣看來,他并沒有忘記自己即將當父親的事。除此之外,他還分別給他奶他爸和青梅各買了一件外套。老太太看了,眉梢翹得老高,他是高興,自己的孫子終于有了出息。青梅看到自己的丈夫回來,當然也喜出望外,從暖春到寒冬,她獨自一人獨守著那簡陋的空房,心里四季如冬。而今,他終于回來了,她不再寒冷,多么令人歡躍的新年啊。

站在一旁的春水仍舊面不改色,冰冷地僵著,不像老太太和青梅那樣歡躍。他似乎并不太滿意自己的兒子,甚至有點害怕,但怕從何來,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至少,在這個團圓的日子里,一家人終于能聚到一塊,便是莊稼人最期待最滿足的事了。

(3)

春節似乎是所有孩子們最歡喜也最期待的日子,可以穿上新衣裳,新鞋子,蹦蹦跳跳。但對于福山村的大人們來說,幾家歡喜幾家愁。新的一年,意味著要還掉前一年找人借的錢款,孩子們新學期開學要交學費,開春了播種莊稼要買化肥買農藥,一切都要有新的支出。

進益雖然今年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表面風風光光,但其實并沒賺回什么大錢。春水家的光景,仍舊沒有什么大的改觀。樸實的莊稼人,大富大貴永遠只是奢望,可望而不可及。

立春前后,禿落一季的樹丫開始發出了新芽,屋前田后的枯草也逐漸抽出了新綠,村子中央干涸了一整個冬天的明水溪,再一次出現了娟娟細流。春天終于扭頭轉來,氣溫明顯比春節前后回暖了許多。大片的陽光灑在福山村這個小小的村落里,莊稼人個個脫掉了毛絨絨厚重的大衣,換上了輕薄的外套,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

忙碌的時節也從這里開始,為了到秋天的時候有更好更多的收成,福山村的莊稼人,個個都不敢怠慢,大人小孩一齊出動,大把大把的麥子和水稻種子撒向了田野,在微風的吹拂下像一塊抖動的金色帷幔。大片大片的人,遠遠近近,在田野里翻滾。

林春水當然也不例外,他必須是這里面的一員。他今年已經五十六歲,自從父親林老醫生死后,他所承擔的責任越來越重,老母親已經七十幾歲,無法幫他分擔粗活,時常還需要人照顧。本來兒子進益已經成了家,可以把主要勞力轉移給了他,但無奈的是他待不住小農村,每年春節過后一兩天便甩頭拍屁股走人,到外頭混,直到年底才再回來,但至于去了哪里,沒人知道。春水也不管,他只知道靠他已經指望不上。去年年初的時候他帶了媳婦青梅回來,后來便住了下來,而今孩子沒有多久便要生產,他必須多種些糧食,因為不久之后便多了一張口討要糧食,雖然一個剛出生的小孩并吃不了多少,但慢慢長大一年下來也需要不少。

現在,這個年近花甲的莊稼人,正熟練地在他的田野里一把一把往里撒種子。

沒過多久,種子終于撒完,他輕緩地走到自家田地的埂岸上,坐下來,從兜里掏出一包用袋子裝的零散的旱煙,用紙片熟練快速地卷了一支煙卷含進嘴里,而后又從兜里掏出一火柴盒,擦亮一根往煙嘴上送。他大口地含了一口,吐出一團鉛灰色的煙,不急不緩往上送。

他就這樣坐著,慵懶地曬著初春的陽光,不冷不熱,嘴里的煙卷用手夾著一進一出。他這樣想著,時至今日,這已經是他人生的第五十六個春天。

(4)

雨水時節,氣溫持續回升,冰雪融化,雨水也隨之增加。這一階段,冷暖氣流時常在這里交匯,乍寒乍暖。福山村的那一條明水溪,開始隨著雨水時節的到來出現了咚咚的流水。溪流兩岸的野草,也拼了命似的長了一大節。

氣溫的回升,加上水分的增加,田野里的農作物當然也生長得迅速。早春時節種的瓜果菜藤,已經長出了新頸和綠葉,不久前撒下的稻麥種子,也抽出了綠油油的秧苗。一眼望去,福山村的大片田野里,是一片無限生息的綠色。

俗話說,“雨水有雨莊稼好,大春小春一片寶”。一年之計在于春,可愛的莊稼人,當然要把握住這個關鍵的農時,除草施肥,清溝埋墑,排水防漬,一樣都不能閑著。

現在,天仍舊下著綿綿細雨,沒有停的跡象,這已經是連續下雨的第四天,到處一片潮濕與晦氣。林春水看著門外滿是濕氣的天地,漸越擔心起他家的秧苗,這可是他這一年莊稼全部的根,要是被雨水浸透掉,那他一家子人可得被活活餓死。他終于還是按耐不住,隨即披上了那件跟了他幾十年的蓑衣,戴上破落的斗笠,徑直出了門,走向了自家的田野。

田地里的狀況讓他由心一悸,連日來的積水已經浸泡住了秧苗高高的一節,若不是他及時趕來,恐怖不過幾時,他辛辛苦苦播撒培育的秧苗將這樣全部爛透盡。天啊,林春水不敢再想象下去,因為這關系到他一整個家庭幾口人的生命,不由得開始后怕。但慶幸的是他來得及時,看來老天還沒有絕掉他的路。

他沒有多想,立即用鋤頭排清了田胚里的積水,并把自己從家里帶出來的破舊蠟紙立蓋在秧苗的上方,并留下一段空隙,讓其繼續增長。

一切都打理完后,這個樸實的莊稼人,臉上的皺紋忽然變得千滄萬孔,紋路清晰可見。他把農具擱在一旁,望著眼前整個村子的莊稼,視線忽然變得模糊,朦朧朧的,不知是雨水滲進了眼睛,還是淚水在眼里打轉。

沒過一會,他便拿起農具,再回頭看了一眼自家的秧苗和其他莊稼,確認沒有問題了才放下心,轉身準備回家。

(5)

略約過了大半個月,福山村的上空響起了入春以來的第一聲響雷,雷聲細小而悠遠,蒼脆而空洞。這預示著,驚蟄時節從此開始。隨著氣溫的回升,土壤解凍,開始出現的初雷,驚醒了地下冬眠的小動物,紛紛出土活動。

此時,隨著那一聲初雷的乍響,莊稼人林春水的家里,也隨之傳出了哇哇的嬰兒啼哭聲。那是進益的媳婦青梅生產了,是個男孩。春水的老母親高興得說不出話,站在一旁啦啦嚷著什么。這可是她期待了很久的事,現在曾孫終于出世,而且是個男孩,她也終于如愿,他們老林家沒有斷了根,多好。

男孩的出世,預示著在這個只有幾口人的莊稼人家下,出現了罕見的四世同堂,四代人,同生在一個屋檐下,樸實的莊稼人,樸實的人家。

由于出生在驚蟄日,又與初雷同生,鄰居富有名望的老先生,便把這個剛出生的男孩取名為荊哲,與驚蟄諧音,他們都認為,這個孩子將來將有很大的出息,小則驚蟲動土,大則驚天動地。

年初就出門沒有任何聲跡的進益,也在第二天趕了回來。看來他很會算時間,而且算的精準。整年身不著家的他,在這些關鍵時刻都不會忘記回來,而且這回是他自己當了父親,沒有理由不回來看看自己的兒子。躺在一旁的青梅看著自己的丈夫抱著他們倆的孩子喜出望外,臉上頓時刻滿滿意與幸福的笑容。確實,她不得不高興,現在孩子出生了,丈夫也回到了他們身邊,還有什么比現在更幸福的事呢。

進益這次回來似乎比前一次更加風光,才一兩個月的光景,便騎了一輛嘉陵牌的摩托車回來,這除了村里那兩戶富有的肖姓家有之外,還沒有人買得起這奢侈玩意兒。但當青梅問起他在外頭做什么能賺得了這么多錢買車子的時候,他總是讓她不要管這么多,只要她好好養好孩子和照看這個家就行。青梅便沒多說,只讓他在外頭不可太拼命太辛苦。

此時的春水仍舊板著臉,雖然孫子的出世也讓他感到由心的喜悅與滿足,但他卻漸欲擔心起了自己的兒子。他知道,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無論做什么,都不可能買得起那一輛在他眼里價值連城的摩托車。只是,他總是不想開口與進益講話,他們父子倆,似乎從很早的時候就有了很深的隔閡,也或許都不善于表達。

沒過幾天,過不慣鄉下生活的進益,便又騎上他那輛讓村里人都增大眼睛不打轉的摩托車,離開了福山村,奔城而去了。

(6)

荊哲的到來,給這個代代單傳的家族帶來了諸多希望與喜氣,但也給這個單薄的家庭增添了壓力,動不動就要有新的開銷,他們也只能盡量克制,能免則免。

驚蟄過后沒幾天,氣溫回聲得足夠明顯,大地回春,草木萌動,正是春耕的大好時節。福山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繼著撲向了田野,開始了一年之始的春耕。田野里的水,漫過耕犁人的腳丫,在初春的陽光下一片金光磷磷。有小孩在后面跟著抓著小蟲,其樂隆隆,好一派春光景象。

別人都是眾人大戶,一家子幾口人都在田野里耕作著,有說有笑。而春水家今天也多了青梅來幫忙,但看起來還是冷冷清清。春水還是那樣不說話,駕著鐵犁趕著一頭小黃牛,來來回回。而青梅其實提早坐完了月子,或許對她而言根本沒有月子,只是在生了荊哲完后的幾天在床上躺著,春水他媽勉強給她燉了一只養了好久都不舍得殺的公雞,如此便算過了月子。現在,她還沒過完休息期,就跟著公公來到了田野里耕作,在他犁過的田地上整土清淤。

自打跟著進益來到這個家之后,雖然家境貧寒,但她深受老太太的喜愛,沒有讓她干過多過重的活,只是偶爾跟著春水去過幾趟農田。但是在懷孕期間,她就沒再下過田,只是在家里幫老太太張羅些家務。而今,她的孩子已經出生,這個家的主線將無疑地轉到了這個新的生命上,她不能再向以前那樣閑待著,盡管春水并沒有主動叫她下田幫忙,但她深知自己是時候應該盡一個兒媳婦的責任了,況且丈夫進益一年到頭都不著家,她必須頂替起他來。

現在,春水已經犁完了其中的一小塊地,在旁邊休息了起來。身材瘦小的黃牛,站在最后犁過的角落里喘著氣。每一年的春耕,這些大大小小的黃牛,都被帶到了田野上,接受著一年一度的勞動改造,默默無聞地一路向前,時常還遭受著耕犁人的鞭笞,它們才是最大的勞動者與貢獻者。

(7)

經過連續幾天的耕作,田野里除了那些仍舊種著蔬菜的園地,所有的旱地都變成了平整一片的水田。

忙碌似乎總是沒有休止,一望無際大小不一的水域,在初春日漸溫和的天氣里,等待著秧苗的播種。開春撒下的種子,在莊稼人的悉心照料下長成了一簇簇茁壯的秧苗,這意味著,插秧的工作必須陸續展開。

莊稼人林春水的田地里,一成不變只出現了兩個人,他自己和兒媳婦青梅,但這似乎已經成了慣例。此時的青梅正拿著一把小鏟子在秧苗地里一胚一胚地鏟移秧苗,并把它們裝在圓桶里順著水勢推向了正在插秧的春水。

春水接過秧苗,空洞的眼光略微掃射到了兒媳婦青梅,這讓他忽地想起了自己的老伴秀英。這么些個年,都是他們夫妻倆在把持著這個家,雖然光景不怎么好,但也還不算太過糟糕。可就在前年,老伴秀英因為一些莊稼上的事跟他吵鬧了起來,不想卻想不開尋了短見,過了大半輩子的人了,實在太不應該。自從秀英走了之后,春水便總是悶悶不語,莊稼是他唯一可以找得到傾訴的對象,做活累了的時候,就抽出煙袋,卷一把旱煙。而兒子進益更是他心頭的一塊病患,整年無所事事在外頭鬼混不說,上次騎回來的摩托車更讓他心神不寧,他總感覺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生,但卻又總不跟任何人提起。

如今,他看著青梅,這是他的兒媳婦,他并不知道進益從哪里把他帶回來,連婚禮都沒有辦,但這個女娃卻生性乖巧,勤懇簡樸,非但沒有嫌棄他家的清寒,又為他老林家帶來了一男丁,這些也讓林春水感到了一些欣慰。他如此想著,接過青梅傳遞過來的秧苗,又開始彎下腰熟練地插了起來,似乎又看到了什么希望。

(8)

一年一度的春耕與春種,終于在莊稼人的持續忙碌下完成。綠油油的莊稼,再一次布滿了福山村前前后后的田野。剛播種不久的秧苗,整齊地排列在田野的四周,在初春微風的吹拂下顯得富有生氣。陽光下,那清新靜謐的田水,看起來溫暖而潤色十足。莊稼人看著自己辛勤播下的作物,似乎已經看到了秋天里一大片一大片金晃晃的稻穗,心里不禁滿足與充滿希望。

沒過幾天便是春分。這一天,太陽運行到黃經0度,直射赤道,早晨六點,太陽準時露出了地平線,晝夜平分。這意味著,這一天過后,白晝將越來越長,而黑夜將逐漸縮短。

春分節氣,江淮地區因冷暖氣團的影響,大風和揚沙天氣多發,偶爾會出現連續的陰雨綿綿和倒春寒現象。因此,農作物的田間管理與保護,成為了這個特殊階段莊稼人特殊的任務。再加上氣溫的持續回升,農作物的需水量也逐漸增大,春水貴如油,如此蓄水保墑也不容忽視。春忙之于莊稼人,似乎持續而不可中斷。

林春水的家里,老太太正笨拙地在搖禳里緩慢地搖著正在熟睡的小荊哲。這個驚蟄時節伴隨著初雷出世的家伙,如今已經快一個月大,臉上的輪廓日漸顯露成常人的肌膚形態。老太太一邊搖著禳子,一邊看著這個可愛的人兒,到現在心里仍舊樂開了花。她甚至在心里琢磨著,要幾歲的時候讓他上學堂,要讓他的爸爸給他買一個漂亮的書包,他的媽媽給他縫制一件嶄新的衣服。也是在這一刻,老太太忽地想到了孩子的爸爸進益,自從荊哲出生他回來過一趟后沒幾天又離去之后,便沒有再回來。雖然才僅僅一個月的時間,這要是在之前,老太太倒還不是很在意。而今不同,他已身為人父,不可以像以前那樣無所謂。因此,老太太決定,等春水和青梅從田里回來,跟他們商量著把進益找回來,顧著這個家。

(9)

正當林春水一家尋思著去哪里或怎么把進益找回來的時候,進益這一次卻又碰巧地自己跑了回來。他還是騎著摩托車回來,但這次似乎又換了一輛,看起來比之前的那一輛嶄新而昂貴。

老太太和青梅看著進益自己回來了,心里不知有多高興。特別是妻子青梅,這已經是今年以來他第二次回來了,相對于以往每年到除夕夜才回來一次,實在已經讓她心里美滋滋得不行。她的要求總是如此的低,以致于極其容易滿足。她太過愛他。

而春水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剛從田里回來,實際上已經累得不行,泥土涂滿他那滿是蒼老的臉頰和那雙粗糙的腳丫。看到兒子回來,他其實應該高興,一家人不正愁著怎么把他叫回來嗎。可現在,他看到門口停放的那一輛與之前又不一樣的車子,欣喜的心又沉了下來。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有點加速的沖動,天啊,這個家打從老伴去世后不久才慢慢平靜下來,而且因為荊哲的到來又給他們帶來了點希望,要是因為兒子的事再闖出點什么禍出來,這可會要了他們的命。他這樣想著,越想越感覺驚慌,雖然事實并不一定是他所想象的那樣,但他還是決定找自己的兒子進益談一談。如果真的就是那樣,他必須全力勸阻他不要再這樣繼續下去,如果不是,那當然最好。他其實還是擔心,在下定決定之后,心里仍舊無數次默默祈禱著不要讓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再發生重創性的變卦,地道的莊稼人家,再也經不起這般折騰。

春水這樣想著,向正在屋子里與青梅和老太太高興攀聊的進益走去。

(10)

當春水語重心長地質問兒子進益這些年到底在外頭做些什么的時候,進益其實也開始察覺到老頭子對他已經有了質疑。但他仍舊裝作一副不知情無所謂的樣子,說,“我能做什么,不就在外頭給人做活”。春水本想在往下深究,但兒子的脾氣與秉性他了解得透徹,他怎么會跟他說實話呢。雖然這樣,春水最后還是告訴他,“無論你在外頭做什么,以后都別出去了,家里頭的莊稼就夠你忙的了,現在你也做父親了,總該有個男人樣,總不能讓青梅一女人家又帶孩子又做農活的,這樣非但對人青梅不公平,村里上下的人也不免看咱笑話”。進益聽著老頭子的嘮叨,忽覺有點不習慣,這是多少年來他對他說的算最多的一次話了,他已經習慣了他的靜默與無言。春水說完之后,進益只是應了一聲,“嗯,知道了”,其實他在心里自個兒對自己說,“反正剛好這段時間外頭風聲緊,在家里避上一段時間也好”。他由此答應留下來,但絕對不是因為老父親剛才的那一席話,而僅僅只是為了“避一避風頭”。

就這樣,進益難得一見地在福山村呆了下來,村里頭左臨友舍瞧見他幾乎都要用一種驚疑的目光瞪著他好一會兒,似乎他本不屬于這個村子而讓人感覺生疏一般。但進益不一樣,雖說常年在外,但他仍舊對村子里的老老少少了如指掌,見到人便上前跟人搭訕寒暄,搞得大家都一陣莫名其妙。的確,他就是這樣的人,從小到大都沒有變,嘻嘻啦啦,隨意得讓人極不習慣。也是因為這樣,讓他感覺到什么事都無所謂,做事情不考慮后果。

再者,進益雖是留在了家里,但幾乎不下田,偶爾只是實在“閑得”發慌,才跟著青梅和春水到田野里“做活”,但其實他根本就不會,或是不愿意做,沒一會兒便自個兒又不知上哪兒閑逛去了。看到他這樣,春水也不說,他只是在心里覺得,這樣總比在外頭讓他安心與踏實許多。

(11)

時間日復一日,永不歇停。淳樸的鄉村也不例外,一轉眼便來到清明。

清明時節,氣溫轉暖,草木萌動,天氣清澈明朗,萬物欣欣向榮。福山村的明水溪,也因為水量的增加而咚咚響得更加明顯。

都說清明時節雨紛紛,但這一天,福山村卻天朗氣清,天空一望無際的藍。和煦的陽光大塊大塊地撒在這一片土地上,似乎特別青睞于如此祥和凈土。

充足的陽光與水分,使田里的莊稼也長得健壯。剛下田半個多月的水稻,似乎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拔出了高高的一截,葉梗也由最初的淺綠色變成了肥沃的深綠色。一切都在莊稼人的辛勤勞作與悉心照料下順利發展進行。

平時忙于農活的莊稼人,在這一天,都會暫且放下手中的活,一起到祖宗的墳上清掃祭拜。

林春水家嫁到同村肖姓家的女兒雪蓮今天也回到了娘家,隨同春水一家上林老先生的墳前祭拜。雪蓮自從嫁出去之后就很少回來,一方面是由于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能說回就回,盡管是在同一個村子。另一方面是各家的農活實在多而繁忙,幾乎沒有什么閑暇的時間,偶爾只是在去田里勞作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父親或弟妹青梅,難得互相寒暄聊上幾句。但今天不一樣,所有的莊稼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上山掃墓去了,而且所有外嫁的女人都必須回到自己的娘家祭拜自己的祖先,這是福山村很早就傳承下來的風俗。所以,雪蓮這一次回來名正言順,通情達理。

一家人掃完林老先生的墓地之后,便回了家。一回到家,雪蓮便很渴望地接過了青梅剛從老太太那里抱過來的荊哲。她把荊哲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中,看著他那雙直視著自己的靈動的眼睛,一時不知怎么的,眼里忽然噙了眼淚。

在娘家吃過晚飯之后,雪蓮便急著趕回來了自己的家,似乎生怕晚一刻回去會遭到什么罪。

(12)

清明前后,種瓜種豆。新一輪的農忙又接踵而來,人們又開始在自家的田地上忙活了起來。在為數不多的旱地上,隨處可見莊稼人彎著腰手執著鋤頭掘開一個個小洞,隨后在每一個小坑里扔下一顆顆瓜仔或豆粒。西斜的太陽在遠山的盡頭掛著,折射出他們樸實勤勞的身影,并且越拉越長,直至消失。

直到太陽消失,皓潔的月光照耀在了厚實的土地上,映出忽明忽暗的斑駁的光影,林春水這才從田野里勞累地回到了家。兒媳婦青梅因為要給荊哲喂養奶水,比春水稍微早一點回去了。

他回到家才知道,兒子進益沒留下什么話又離家走了,他的老母親坐在廳堂上啜泣,嘴里念著:“這會兒又走了,他是不要這個家了,這上哪找他去啊……”坐在一旁給孩子喂奶的青梅臉色凝重,靜靜地呆著,不說話也不哭,似有所思。

春水看到這情況,忙勸著老太太不要再哭。他安慰著她說,反正進益在家也沒幫忙做啥農活,他呆不住家,出去也好,可以額外從外頭為家里賺些錢補貼家用。老太太聽了這話,才停止了啜泣。她又心疼地轉向了青梅,對著她說,只是這樣要苦了青梅。青梅原本聽到春水的那一席話之后覺得不無道理,不再為進益的離開而憂愁,這下又聽到了老太太說到了她,忽然又倍感心酸。的確,她是多么不容易,自從跟著進益來到這個家之后,她跟進益住在一起的日子簡直掐指可數,前前后后不到一個月。這還不說,自從生完荊哲之后,她幾乎天天跟著公公春水下田做活,回來后還得照顧孩子。雖然表面上她裝作無所謂。但有時候她一個人躺著細細想來,不知道自己這樣的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但有一點很明確,她愛進益,雖然說不出他哪里好,但就是愛他。

她的心里在經過一陣翻滾之后,看著手中抱著的荊哲,決定繼續堅持下去。這是她和她愛的人之間的結晶與見證,雖然進益沒有在身邊,但有這么一個可愛的兒子留在她身邊,已經算是上天對她的眷顧。況且,就如同公公所說的,進益也不是出去鬼混,他是在外頭為這個家打拼,他騎回來的摩托車和為他們買的東西和衣物不就是見證嗎。青梅這樣想著,忽覺又覺得自己很幸福,她就是這樣單純而容易滿足。

春水其實心里堵得慌,他是為了安慰自己的老母親和青梅才跟他們講了那些慰藉的話語。他不禁感嘆,這個死小子好不容易回來呆了快到半個月時間,還答應他留下來,這下又走了,他也無能為力。春水不再多想,只是覺得,如果災難注定落在了他們的身上,他們再怎么逃也逃不過。

(13)

陽歷4月20日前后,太陽運行到黃經30度角,開始進入谷雨節氣。

谷雨節氣,東亞高空西風急流再一次發生明顯減弱和北移,華南暖濕氣團比較活躍,西風帶自西向東環流波動比較頻繁,低氣壓和江淮氣旋活動逐漸增多。受其影響,江淮地區會出現連續陰雨或大風暴雨。此時的降雨對于莊家的成長及其有利,有“雨生五谷”之意。這一階段的雨,像從天而降的甘霖,促進了天地萬物的更新與成長。那一些水稻,那一些瓜豆,含著屋前門后的那一些草木,都像潤了色一般好看,明水溪更是日日夜夜咚咚響個不停。

但俗話說的好,物極必反。谷雨時節如氣溫偏高,陰雨頻繁,莊稼就易發病蟲災害。特別是這一階段正值水稻拔節孕穗階段,如果遇到雨量過多或過少,都會影響后期產量。因此,防病蟲害成了這一階段福山村莊稼人的又一特殊任務,如果這一環節沒有防治好,那前面幾個月日日夜夜所付出的艱辛,都將全部成為徒勞。

已經下了連續幾天的雨,今兒早晨起來,難得一見的太陽終于撥開了厚重的云層,慢慢在東邊的山頭露出了久違的晨曦。林春水看著心里也跟著高興,連續幾天的雨使他心急如焚,他怕蟲害殘食他的莊稼,但又因為下著雨沒法噴灑農藥。現在,天終于有了放晴的趨勢,他不能放棄了這樣好的機會。于是,他決定在接近晌午的時候,等太陽把莊稼上的水露曬干之后,到田野上把自家全部的農作物用農藥噴灑一遍。

等到晌午的時候,當春水正準備上田開始做活的時候,才發現存放農具的巷子里已經沒有了農藥。他本想到村子里唯一有錢開小店的肖金玉家購買,但又發現這一陣子似乎家里一分錢也沒有了。前兩年嫁女兒雪蓮的時候肖家給的那兩千塊錢,因為被進益拿了一些出去之后,已經所剩無幾,再加上這兩年多多少少的開銷,特別是孫子荊哲出生之后買的一些東西,已經完全沒有了。林春水一個人傻站在自家的巷子里,顯得痛苦萬分。這要是沒有給作物噴灑農藥,那秋季的收成估計要減少一大半,甚至更多,可如若要噴灑,農藥從哪里來,錢從哪里來。

他想了好久,決定厚著臉皮去向跟自己似乎有點親屬沾邊關系的林福光借。聽林老先生說,他的爺爺跟福光的太爺爺是堂兄弟,但由于不是太親近,他們一代一代下來便越來越少了聯系。

林福光家住在村口,是福山村林姓家中較為富有的一戶人家,他幫人殺豬賺錢,光景過得還算不錯。春水跟他其實不算熟,但為了莊稼,為了全家人,他必須走這一趟,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希望借到,畢竟人家憑什么借給你錢,但還是要試一試。

所以林春水不再多想便匆忙地來到了林福光家,因為他怕誤了這樣好的天氣與農時。林福光見到春水前來自己的家,明顯感到意外,雖然他自己也知道他們的祖宗有那么一點關系,但他們這一輩的往來實在少之又少。所以,他立馬就知道春水來者不善。但他并沒有表現得太過不歡迎之意,還是讓春水坐下來喝茶說話。兩個人聊了一小會,春水還是開了口,說明了他的來意,林福光其實打他進來的時候就大概猜到他是為了這事來。但他的回答是表示無能為力,并說明了最近殺豬的人少了,兒子在鎮上上了初中,每個星期都要從家里拿錢,所以他家的光景也并不好過。

春水聽了,雖然不免會感到失望,但人家確實也不容易,家里同樣有莊稼要養,兒子也上了初中,花費算起來也不會少。等春水正打算離開之后,林福光忽然提到了他的兒子進益,并問他說,“不是聽說進益在外頭混得還不錯,前不久不是還開了一城里的摩托車回來,怎么?他沒給你放些錢?”春水聽了忽然心里一顫,這事怎么連他也知道。他慌忙說,“哪有的事,那小子不給我添亂就算好了。”說完后,便焦急又無奈地走回了家。

而其實,林福光家里那一點錢還是有的,誰都知道,他是村里出了名的屠夫,全村上上下下的成豬都由他殺,并盤給了他到各個村子販賣,這在當時的農村可是一筆大生意。他之所以不愿意借給春水錢,是因為前一陣子聽說了他兒子進益某一些不好的傳言,他家現在又窮得那副德性,怕這錢一出去就再也拿不回來。

(14)

林春水無奈而又焦急地走回了家,錢沒借到不說,沒有想到的是進益的事也已經傳到村口那去了,這不由得他又惶恐了起來。

到家的時候,青梅告訴他,“奶奶看到你因為沒有農藥急著出門去了,估計你是找村子人借錢去了,但又怕咱這條件沒人肯借,就說要去開小店的肖金玉家找他賒賒看……”

春水聽了眼里忽然噙了眼淚,這個粗曠的鄉間老漢,鼻子里躲不過一陣陣微酸。他沒有想到竟然要讓自己七老八十的老母親出去給人賒農藥,這實在折煞了她老人家。

沒有多久,老太太便手提著兩瓶農藥,蹣跚地從家門口不遠處的嶺子上爬了起來,不太伶俐緩慢地向家里走了回來。

春水看著老太太提著的農藥,欣喜之余不免又心生心酸。他慌忙接過她手里的兩個玻璃瓶子,并關心式地責罵她不應該出去。老太太卻覺得出去這一趟實在值得,因為她為兒子賒到了莊稼必須要用到的農藥,她還說,“人家那金玉還挺念人情的,他說當年你爹在世的時候沒少幫助過他,我一開口這事的時候人家馬上給我取出了兩瓶殺蟲的藥水,還說如果不夠用再向他用。這人啊,積一點德總是有好處的…”老太太一念叨就念個不停,人一旦變老,似乎話也變得多了,而且瑣碎紛雜。最后,她忽然想到年初的時候進益給她買的一件大衣,她一直放在床頭沒舍得穿,這下家里缺錢,可以把它拿到鎮上當賣掉換些錢。于是她便讓春水到田里問問最近有沒有人到鎮上的,讓他幫忙把那衣服給賣了。春水當然不贊成,他便讓她不要操心這事,錢的事他會想辦法,說著說著便提著兩瓶剛拿回來的農藥,準備下田噴灑莊稼去了。但他卻忘了他午飯還沒有吃。

他到田野的時候發現很多莊稼人已經紛繁地在自家的田地上噴起了農藥,揮灑的藥水如同一層薄薄的白色的煙霧,在久違的陽光下顯得渺茫。

林春水一邊噴著農藥,一邊看著眼下青一片的瓜豆和開始結穗的稻田,心里暗自喜悅,不用過多久,就可以看到長滿藤蔓的瓜豆和結滿穗粒的稻谷。

他決定,再辛苦幾個月,如果有好的收成,到時可以把稻谷弄一些到鎮上賣幾個錢,這樣或許可以緩解一下日后緊迫的局態。

他這樣想著,暫時停下了噴灑,再一次從兜里掏出了僅剩無幾的旱煙,并熟練地卷了起來。

(15)

立夏時節,氣溫陡然熱了起來。這預示著,夏天,即將走來。但事實上村子里并不會太熱,只是立夏一旦到來,真正的夏天便不會遠。

這個時節,是春天過渡到夏天的時氣,也是水稻繼續抽穗的關鍵時期,莊稼人仍舊必須提著心,半點都不敢馬虎。春夏交替,天氣變化無常,“立夏三朝遍地鋤”,廣大莊稼人都關心著農作物的田間管理。

就這樣,小滿也尾隨而來。

小滿時節,副熱帶高壓偏南,江淮地區受西風氣流影響,多晴朗天氣,福山村上下一片風和日麗。農作物此時開始結滿了果實,看起來粒粒飽滿,但并沒有真正成熟。“小滿將滿,猶未至極”。莊稼人看著自己辛勤半年終于有了成果,雖然累,但打心里都覺得累得有價值。的確,地地道道的莊稼人,不就是平時勤勤懇懇勞作,為的只是到最后有個好的收成,這便是他們每一年最大的滿足了。

林春水自播種以來就十分謹慎它的作物,防旱防澇,除淤排水,防病蟲害,樣樣都比別人用心,特別是上次老母親上肖金玉家為他賒借農藥之后,他便一直耿耿于懷,決定必須把農作物搞好一點,才能對得起她的別有用心。

他看著自家的莊稼,那是一粒粒飽滿的金黃色,隨著風的搖曳在他的眼睛里閃動著金光。嗯,按這樣的情形下去,他估摸著如果沒什么差錯再過半十來天便可以收割。

今天沒有下田呆在家里的青梅,抱著荊哲坐在大門口吹著初夏的風,眼神呆滯而含糊。她似乎老了許多,這一季的農忙,在她的臉上畫下了滄脆的痕跡,再加上沒有愛人的親撫,整個人顯得麻木而無神。愛一個人,原來是要經受這樣的代價。這時候,她開始想起了家,她曾經一味地以為,她不會想起那個曾經比現在的這個家幸福百倍的家,但如今,她卻不知怎么地忍不住想了起來。

(16)

隨著時令由春向夏過渡,地球大氣受太陽加熱程度日益增強,極地到赤道溫度梯度日益變小。芒種終于在陽歷6月6日這一天到來,這意味著,田野上所有的水稻已經全部飽滿成熟,等待著莊稼人的收割。

這一天前后,所有的莊稼人都趕著早,利索地來到了自家的田地上,準備一場大肆的夏收活動。每年的這個時候,福山村的小學都會暫停上課,讓孩子們到田野上幫忙收割。它像一場致命的革命運動,牽動著全村的老老少少參與進來。這樣的景象,在這個以糧為天的村子里,似乎已經成了慣例。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春水就開始張羅著收割的用具,準備收割,像在趕一場集。老太太很早就做好了早飯,他知道春水從今天開始要忙活收割了,所以她給他和孫媳婦青梅各煎了一個雞蛋,還有最近成熟了可以采摘的黃瓜。前一段時間,他們基本是吃著簡單的稀飯米湯配自家腌制的咸菜蘿卜,她看著春水和青梅這一段時間以來消瘦了許多,所以決定給他們好好“補”一頓。

春水今天喝了三碗稀粥,看來這一餐確實美味不少。稀飯剛下肚,他便拿著早早就準備好的農具上田去了。臨走之前,他交代青梅也趕緊張羅下,喂完孩子便到田上給他幫忙。這可是春水第一次交代青梅上田,之前的那些活,他一個人辛苦點還可以忙得過來。但這一次不一樣,成片的水稻既要割倒,又要打谷,并且很有可能會遇到突如其來的雷雨天,他一個人實在有點棘手。春水之前之所以不會主動叫她做農活,是因為他深深感覺到他們家對她的虧欠與愧疚。

青梅當然知道自己要下去幫忙,況且這是夏收,她知道春水這一句話的重要性,或確切地說是明白這些活的重要性。她也慌忙地喝了些稀飯,準備喂完荊哲后盡快趕到田上給老公公幫上一手。

青梅趕到田野的時候,春水已經割倒了一大角的水稻,一簇簇整齊排放在田埂上。她二話沒說,便上前接了他的活,讓他開始打谷。就這樣,爺媳倆由此展開了一場“轟動”的夏收運動。青梅這還是第一次收割水稻,但她割起水稻來似乎也并不遜于其他莊稼人,動作麻利而不生疏。

差不多也是在這個時候,田野上已經聚集了成片的男女老少,打谷機的聲音轟隆隆地響成一片,在這片金一色的天地里持續回旋。

這一早上的天氣也好得沒話說,遼遠的晴空只掛了幾朵四處漂游浮動的白云。雖然熱,但這種天氣對于水稻的收割再合適不過。個個莊稼人黝黑的臉上抹著如水滴般的淚水,但卻笑著像開了花。他們是在高興,天公也為他們的收成作美。

只是在差不多到晌午的時候,好端端的天氣突然轟隆地打了一聲震耳的響雷。林春水的打谷機因為這一聲來得突然的雷聲而打了反轉,差點把自己的手給卷了進去。他不由得心頭一懼,這一個來得突然的雷聲和從沒有過的心悸似乎在告訴他,有一場不明的災難,正在向他走來。

(17)

那一響雷之后,黑云開始密集了起來,壓住了這個小小的山村。但并沒有馬上下雨,莊稼人早早收拾著工具,把一早上收割好的稻谷挑回了家,雖然沒能好好收割上一天,但至少沒讓收割完的稻粒淋了雨。在這個季節,午后突襲的雷雨對于這些莊稼人來說,再也見怪不怪,正常得很。

終于在快到傍晚的時候,天空突然變得如同黑夜般讓人恐懼,緊接著便是一場傾盆大雨拼命似的砸向了這塊土地,如萬物向人間撕裂凄嚎。這場雨來得太不正常,林春水一個人站在大門旁發呆似地想著,帶著不安。這要換在平時,雷響過后不用多久,大雨便會跟著來,而這一場雨不僅來得遲,還來得太有前奏,翻云覆雨。

這時青梅抱在懷里的荊哲大概是被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雨給驚嚇住了,立即放聲哭了起來,而且越哭越來勁。原本就心神不寧的春水,聽到孫子的這一陣驚嚇哭聲之后更感不安。但懼從何來,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關于兒子進益,不止是今日,他天天都為他提著心。

會不會是這個小子真如他所擔心的,出事了?他又把思緒往這兒轉,又是一陣不安。

春水懸著心立在門口,雨越下越大,天還是別無它色的黑。他不由得感覺身體一陣發涼,轉身準備回內屋披件外套。

就在此時,他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春水,春水”,聲音急促而慌張。但天實在太黑,他看不清這個人的臉頰,甚至連聲音都感覺陌生。林春水不由得心里一顫,慌忙想問他是誰。但還沒等他開口,那個人又緊接著說,“你們家雪蓮在家喝了農藥,現在躺在地上嘴里直吐白沫,估計快不行了,你趕緊過去看看”。

(18)

這個噩耗來得如此突然而致命,林春水萬萬沒有想到,讓他一整個下午惶恐不安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兒雪蓮。

他一聽到這個噩耗,便拼命似的往女婿肖永良家跑,卻完全忘記了外面正下著大雨,也已經分不清外頭此刻的漆黑是白晝還是黑夜。的確,他現在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那里,拼了自己的那條老命救回女兒雪蓮的命。但他更怕的是,即使把自己的命給搭上了,也已經來不及見雪蓮的最后一面。老太太聽到外頭的人傳來的這個噩耗,瞬間暈了過去,她已經完全承受不了如此突如其來的悲痛打擊。

春水還是去遲了一步。他趕到的時候,雪蓮已經斷了氣,靜靜地躺著,就像只是熟睡在做一場夢。他走進她,輕輕地把她逐顯僵硬的身體摟進自己的懷中,緊接著便是大把大把的眼淚落了下來。這個年近花甲的莊稼漢,命運再一次殘忍地逼他目送走他今生最愛的又一個女人。前幾年,老伴秀英灌下農藥走了,未曾想到今天換成自己的女兒,蒼天無眼。

春水抱著自己死去的女兒,悲痛之余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對她的虧欠。前一年,他為了湊夠錢買一頭小黃牛,沒有考慮到雪蓮的婚姻幸福,就草草地把她嫁給了同村的肖永良。這個人生性玩劣,脾氣暴躁,在村子里出了名,但他家底的光景還不錯,有一次在做農活的時候遇見雪蓮,一下子便看上了她,不多久便讓人來說煤。懂事的雪蓮為了解一家之急,便二話沒說答應了這事。只是沒有想到的是雪蓮嫁給永良之后一直沒有身孕,如此這一家子對她便越來越冷淡,粗暴的永良甚至經常動手打她,她在這里度日如年。難得幾次回到娘家,她都不敢跟他們傾訴自己的痛處,怕引起不必要的糾紛。只是春水和老太太偶爾會問她怎么都沒有身孕,她總是騙他們說永良還不想要孩子。這一兩年,他一直忙活于他的莊稼,很少過問與關心她的生活情況。而今,她或許已經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煎熬,于是給自己灌下了農藥了卻一生,也算是一種解脫。但對于活著的人,他們又該如何掙脫如此接二連三的噩夢。

(19)

雪蓮的后事在肖家草草了事,她沒有生下一兒半女,也就沒有人為她披麻戴孝。但反過來說,如若她生下了一兒半女,興許就不會喪命。這一切都是命,鄉間女人的命,不可抗拒。

在這個盛夏六月,葬禮簡單而凄涼。她的死對于肖永良家,就如同喪了一條狗,毫無悲戚之氣。沒有所謂的法事,更沒有其他悍然的悲鳴。林春水一個人緊緊靠著女兒的棺木,或許是悲痛過了度,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仍舊在持續不停的是一波一波滾燙的淚。老太太跟著葬禮剛走幾步,又暈了過去,便讓旁人背回了家,雪蓮的最后一程,她已經沒辦法送。一個是年近花甲的老漢,一個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在他們的有生之年,第二次頂著白發目送走了他們膝下的黑發兒女,悲痛之余不得不讓人嘆息。只是有些世事,似乎悲憫也是徒然,猶如命中注定。

進益自從上次離家之后便沒有消息,雪蓮的事來得突然,一時半會也沒辦法通知到他,所以,他連自己姐姐的死,如今都還毫無知情。小的時候,家里要做的活很多,他們姐弟倆總是一同到田上幫春水做活,很多時候,雪蓮心疼自己的弟弟總是多幫他做了許多事,難得有什么好吃的第一個也總是想到進益。但長大之后,進益便不再像以前那樣乖巧聽話,跟雪蓮的感情也越變越淡。特別是雪蓮要嫁給肖永良的時候,他根本沒有考慮到永良的為人,而是看著有錢拿便使勁慫恿雪蓮,說嫁到那邊好。之后,他便拿著那些錢的開始往外溜,斷斷續續一溜便是兩三年。而今,他或許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姐姐,如果哪天他知道雪蓮已經死了,也應該只是驚訝。但這種驚訝,決然不會是悲傷。

至于青梅,她跟雪蓮還太過陌生,她來到這個家之后,也就只見過雪蓮幾面,而且每次見面都急促而短暫。所以,她對于雪蓮的死,也談不上悲痛,只是愈來愈發覺到,這個家,開始有那么一些“不正常”。她原本想著,雪蓮死了,進益這次肯定會回來,等這次他回來,她死活不再讓他走,如若他真要走,她便鐵下心來跟他走,她再也忍受不住如此般寂寥,如此的生活讓她活得猶如一個寡婦般寥落,她必須擺脫這樣的宿命。只是沒有想到的是,從頭到尾,進益始終沒有出現,自己的親姐姐死了,作為弟弟的竟然毫無知情。他或許已經知道了,但不回來呢?青梅的思想里開始產生了一些對他的懷疑。她不由得由雪蓮想到了自己,是不是進益也已經對她沒有了感情,否則怎么會放著自己在鄉下過著清苦的日子,而他自己卻一整年在外頭晃悠。他或許已經有另外的女人了呢?天啊!青梅越想越害怕,恍然之間,她覺得自己被天地所拋棄,成了孤零零的一人。

(20)

雪蓮的死,對于林春水一家人的打擊固然很大,但逝者已去,生者仍舊必須活下去。此時的夏收才剛剛開始,盡管心里悲痛,但萬不可因此而誤了農時,那樣還真會生不如死。

雪蓮的后事處理完后的第二天,林春水便又早早地一個人失神地來到這一片莊稼都熟透了的地里,天際還是朦朧一片,望不見太陽的一絲蹤影,整片田野上除了他,看不到其他莊稼人。林春水不禁感慨,這么多年來他幾乎都是村子里第一個來到田里做活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如此賣命到底圖的是什么,他仍舊窮得如此潦倒,而親人又一個個離他而去。如今,他望著眼下這一片金晃晃的稻谷,不知怎么的再也高興不起來。他原本把莊稼當成生活的希望,當成生命的供需品,但如果連生命都沒有了,那所有的勞作都是徒勞。他這樣想著,田野里偶爾有一股晨風吹來,讓他不禁感覺到微涼,打了一個冷顫。這個冷顫讓他瞬間回了神,雖然生活逼得他近乎絕望,但眼前的事實還是必須解決。他不再想,立馬彎下腰先割倒一片的稻谷,等青梅來了之后再打谷。

就這樣,在這一段時間里,春水和青梅幾乎天天都忙著收割,每天的日子繁忙而單調,重復著收割、打谷、曬谷、收谷的活,基本是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與之前相比,這個家明顯凄涼了許多,本來話就不多的春水因為雪蓮的死更加沉默不語,而老太太也因此落下了病根,整日癱在床上,時不時哭泣呻吟。青梅也不再跟以前那樣寬心,她現在幾乎每天活在懷疑里,也漸漸對自己的選擇感到疑惑,甚至有時開始有過離開的想法,她不知道在這樣下去到底還有什么意義。她并不是不賢惠,不辛勤,相反,她似乎總是在用這種賢惠和辛勤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更好一些,因為除了荊哲之外,她不知道還有什么東西可以讓自己度過這種全然未知未來的日子。

至于進益,仍舊沒有任何消息,盡管老太太天天催著春水早點把他找回來,但林春水現在似乎也已經對他毫不在意,在意又能怎么樣呢,該來的還是會來。雪蓮那樣乖巧的人都會發生這種悲劇,更何況這個曾經讓他日日夜夜提心吊膽的家伙。他如今對于生活似乎已經麻木了,開始不再去想,轉而越來越相信命。相信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22)

立冬的到來,宣告著冬天開始走近,只是氣溫還至于太過寒冷,但時常會出現寒潮和大幅度的降溫。

只是立冬過后沒幾天,就接到了村支書的通知,說福山村到鎮上的那一條路要平整開拓,每戶人家至少必須派兩個人參加整修道路的活。莊稼人個個都樂開了花,他們期盼了好幾年,終于盼到了政府的政策休整這一條路,只要休整好了,說不定不久就可以灌上水泥了呢,到時候,到鎮上的車子也就通了,不用再環繞隔壁的石子村和月星村,省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支書一說,莊稼人幾乎都沒有二話,派出了家里面最年壯的兩個人,到路上參與了整修工作。

這件事可苦了春水一家人,他家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要派上兩個人,他自己必須參與沒有問題,但另外一個人眼下就只有青梅,只是......他怎么好意思讓春梅去做這種苦活,可如若不去,又如何向村里交代。沒有辦法,春水這次只能厚著臉皮叫上青梅。青梅這次似乎表示得不太樂意,自從夏收過后,她似乎變得不再那么積極,如果不是春水主動叫她,她現在已經不會再主動到田里為他分攤一些活。她似乎已經開始后悔,但也會或許不是。雖然是這樣,既然老公公都開了口,她也不好意思拒絕,并且他也沒有什么錯。所以,路子整修的第一天,青梅便放下荊哲,跟著春水湊合著兩個人跟村里人一起開了工。

這是青梅第一次和這么大伙人一起做活,她顯得有點害臊,再加上這一段時間以來她變得很是沉悶,所以便很少跟旁人講話。同村的人看到她和自己的公公來干活,都不免開始談聊起了他們家的事,包括她自己。“進益也不知道在外頭干了什么,這女人整年一個人跟春水和那老太太窩著,簡直就像守活寡,唉,真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要是我,我早走了,有哪個女人像她這么傻......”他們雖然說得小聲,但在不遠處的青梅盡管不是每一句都聽得清楚,但她多多少少能聽得個大概。這不正是她這一段時日以來一直在想著的問題嗎。青梅本來心里已經自己在慢慢動搖,現在聽到這么一群人的談論,她動搖的心越來越不平靜。他們說得對,有哪一個女人像她這么傻,苦苦地等著、守著,卻日復一日不見蹤跡。到如今,她甚至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還要再等嗎?她問自己。

......

旁晚收工的時候,其他的村人陸續回家了。春水喚著青梅,讓她停歇下來,可以回家了。

但他喚了好幾聲,卻怎么也聽不到青梅的回應。

這時候,剛好要回去的一個肖姓家同村人對他說,“你是在叫早上跟你來的那女的嗎?我剛才看到她往山下那方向走了,我還以為她有事要去鎮上呢。”

(23)

春水沿著山路找尋了好久,直到天已經黑到伸手看不到五指,仍舊找不到青梅的蹤影。他現在大概明白了,青梅這次是真的離開了,這也不奇怪,如果換成是其他的女人,估計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吧。

他一個人摸黑沿著山路往村子里走,樹林里的風透過樹木如弓箭一般掃射過他的身體,在這個初冬的夜幕里訴說著寒冷。林春水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雖然青梅離開,他的心里對她少了些許負罪感,但同時他難免感到失望,畢竟她跟著他們一家人相處了近一年的時間,為他們做了近一年的活,也為他們老林家延續了丁火,帶來了荊哲,了卻了老太太的心愿,如今她走了,怎么樣都會讓他感到不舍。他由此忽地想到了家里頭還癱在床上的老母親和還不到一周歲的小孫子,頓時擔心了起來。青梅走了,那么小的荊哲讓誰來照顧?老太太知道了以后會怎么樣?......進益啊進益,你這個王八羔子,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啊。我怎么會生了你這么個不孝子......林春水此時的心里又亂又麻,又氣又怒,他現在恨不得把進益抓到自己的面前,恨恨地扇他幾巴掌。

春水回到家的時候,荊哲正在床上大聲地哭鬧,明顯已經餓得不行,老太太硬撐著身子,正在廚房里為他熬著粥,但以為手腳不伶俐拿著東西似乎很是吃力。春水立刻抱起正在哭鬧的孫子,慌忙走到廚房里接替老太太,并把她扶到了床上。老太太見他回來,明顯感到一陣輕松和喜悅,并問到怎么這么晚才回來,荊哲都餓得不成樣了。說著說著便沒看到青梅,又問春水青梅怎么沒跟他一起回來。春水這下傻住了,他要怎么跟她說呢,她承受得了這個消息嗎?但如果不說,又要編造什么理由來圓這個事實。早晚都是要知道的,沒有辦法,春水只能照實跟老太太說了。

老太太一聽,像發瘋似的抓著春水,問他為什么沒好好看著她,她走了荊哲怎么辦......春水沒有辦法,只能任她抓任她罵,等她稍微冷靜下來后,才慢慢對她說,其實青梅走了好,人家一個女人家沒有結婚就跟著進益進了家,這一年下來一個人任勞任怨為我們做活,還給我們生了荊哲這個苗,她如果留在我們這樣的家只會受一輩子的罪,跟著進益能有什么好結果,同是作為父母的,她的家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女受這樣的罪是不是,我們不應該害了她。荊哲你不用擔心,我辛苦一點會把他帶大,盡量把進益找回來,你好好在床上躺著,不用多想,現在秋收也完成了,村子的路修好了也沒有什么事了,開春了就讓進益留下來,這樣子應該就沒有說沒問題......

老太太聽了春水的這一番話,自己也覺得并不無道理,他們不能這么自私害了青梅,反而應該感謝她祝福她。只是要不是自己沒用落下這一身病,春水也不用這么辛苦,要一邊做活一邊帶著荊哲。

(24)

就這樣,春水每天到山上修路都會背著荊哲,那一些一同做活的人難免又是一片你言我語。但春水并不會去在意這些,只要荊哲能夠好好成長,這一些都不算什么。久而久之,他們的談資便又換了另外一個人或是另外一家事,而這似乎已經成了農村人集體做活時或無趣時的談資方式與內容,不足為奇。

青梅自那天走了只后便不再有消息,自始至終,除了進益,或許再沒有其他人知道她具體的身世。

春水雖然說過會盡快把進益找回來,但事實上,他并沒有找他,這些日子下來,沒有他的聲訊,他反而感覺到平靜與自在。有時候他甚至會想如果進益就此消失,不再給他這個脆弱的家帶來什么麻煩,那也挺好。但他一想到身體每況愈下的老母親,便又不放心下來,看她的樣子已經支撐不了多久,如果最后一面都沒讓她見著,讓她怎么安心地走。細細想來,春水決定開始慢慢打探進益的消息。

沒過幾天,福山村下起了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并不大,只是飄飄落落下了一整個上午。小雪節氣,強冷空氣影響時,常伴有入冬第一場降雪。

越來越冷了,福山村的老老小小,個個都添了衣,防寒防凍。

但村子里的那一條路還在修,莊稼人邊做活邊曬著冬天的陽光,還不至于太過寒冷。

轉眼大雪也跟著來了,雪越下越大氣,毫不吝嗇。俗話說:“瑞雪兆豐年”,積雪覆蓋大地,能凍死害蟲,為越冬作物創造了良好的越冬環境。來年開春,又是一片好風光。

冬至那一天,林春水的老母親不知為什么突然好轉了許多,和春水在家里包了好些餃子,和著荊哲一家三口人緊緊地湊在一塊,暖暖地吃起了餃子。

只是這個四世同堂,在這個簡陋的屋檐下,少了一世。

(25)

天氣越來越冷,村子里的草木,耐不住寂寒,葉子紛紛禿落個精光。村中央的明水溪,不知從何時起已經斷了水,干涸成像一塊旱地。莊稼人沒有什么事一般都呆在家里,很少出來走動,整個村子像死了般寂靜。偶爾能聽到幾聲狗吠聲,還有不遠處一戶人家的屋頂上裊裊升起的幾縷炊煙,這才會讓你知道原來這里還有住著人家。

一年倒數第二個節氣小寒,讓人們體驗到了真正的寒冷才剛剛開始。寒風怒吼,雨雪交加。

大寒的前一天,林春水的老母親說過肚子很不舒服,大寒的這一天便沒再起來。林老太太走了,原來冬至那一天是回光返照。

一年了。這一年的時間里,從大寒再到大寒,林春水收獲了夏收和秋收,得到了孫子荊哲,送走了自己的女兒和母親,送走了兒媳婦青梅,這一切,似乎都還只在眼前,僅僅只是一年。

除夕夜,還是在八點多的時候,忽然有人到林春水家告訴他,他家進益因為偷盜摩托車數百輛,被抓了,判刑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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