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紀事

傍晚的時候下了小雨,忽然之間寒意浸人,我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加了一件很難看但很暖和的毛衣,睡到沙發上,擰亮臺燈,從坐墊下摸出看了一半的書,準備舒舒服服地消磨這個黃昏。

其實,像這樣的時候可以做很多事,但我選擇什么也不做。

看了大約半頁的樣子,書上的字離眼睛越來越近,終于變成黑壓壓一片,擋住我的視線,我知道自己快要睡著了。

睡著也好,我至愛睡覺,如果不是有睡眠這種東西,我簡直不知道做人有什么樂趣。

做人果然沒有樂趣,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我咒罵一聲,準備把坐墊壓上去,忽然覺得心思一動,好像知道這個電話是誰來的一樣,趕緊接了。

果然是他的聲音,他從來不管是誰接電話,先表明身份:“是我是我。”——按說我最討厭這樣說了等于沒說的自報家門,好像全世界都應該知道他是誰一樣。但他這么做就不一樣了,他那把聲音,真是燒成灰我都認得。

卻故意懶洋洋地問:“你是誰啊?”

“不會吧,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這也是我最受不了的話,閣下算老幾,為什么我要聽得出你的聲音。但他這么卻又不同,我就是喜歡他覺得我應該記得他的聲音,一種自然而然的親密。

于是控制不住地眉花眼笑:“啊,是你啊,剛才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受不了你,干什么呢?”

來了,我趕緊誘惑他:“沒干什么,剛剛做了點吃的。”

聽到他在那邊一聲歡呼:“我就知道,剛剛取了片子,正不知道往哪兒去呢!說來聽聽,都有些什么好吃的,夠不夠讓我動心?”

我知道其實他已經在招手攔車了,但還是加了一把火,非把他勾引來不可:“也沒什么,一鍋好湯,放了點煙肉、西紅柿、百合、香菜、雞蛋,還有金槍魚沙拉,調味吐司,配火腿味的奶酪、豆豉和玫瑰腐乳、啊,冰箱里還有一盒壽司,是鰻魚卷和梅干卷,還有葡萄和柿子,如果你路過肯德基,帶兩個粟米棒做甜點就好了。”

他果然聽得垂涎三尺:“喂,我40分鐘就過來,粟米棒是不是,沒問題。”

“OK,等你40分鐘,來晚了就沒有了。”

實際上我什么都還沒有做,但我知道他常去沖膠卷的那家圖片社,如果要繞道去買粟米棒的話,大概要55分鐘,這就是說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我趕緊跳起來,左顧右盼,還好,上午剛剛打掃過,屋子很過得去,加上窗簾拉著,點著燈,看上去更是干凈整潔。我向床頭柜上的熏香爐里滴了幾滴玫瑰香精,把爐子下的蠟燭點著,放了一張CD,飛快地給桌上的一束康乃馨換了水,本來還想把柜子里的燭臺拿出來,想想太做作,還是算了。

這時已經過去了5分鐘,我拉開衣柜,脫下身上的毛衣,又脫了一件,換上薄薄的顏色素凈的羊毛衫,又換了一條大布裙子,連拖鞋都換成毛茸茸的那雙。又拆掉亂糟糟的辮子,迅速梳頭,套上一條和裙子同色的發帶,又把一件格子羊毛披肩搭在床上。

這些又花了7分鐘,我趕緊沖進廚房,圍上我最可愛的布圍裙,戴上同樣花色的袖套。在洗滌池里放半池水,擠一點洗潔凈,把柿子、葡萄、黃瓜、西紅柿和幾片圓白菜葉子扔進去。把燒鍋放在煤氣爐上,湯料、煙肉、腌棗、干百合和冷水一起放進去煮。然后開了兩罐豆豉棱魚罐頭,把豆豉撥出來,放在一個可愛的葵葉形的碟子里,棱魚放進微波容器,加了一點水和香菇,在微波爐里轉了轉,權當燒過。接著開金槍魚罐頭,把圓白菜葉子和黃瓜洗干凈,切成絲,和金槍魚一起放進在一個玻璃缽子里,舀上幾大勺千島醬,胡亂攪了一陣子,就算完成。接著拿出一個白瓷的兩格小碟子,把幾塊玫瑰腐乳碼在一邊,撕掉兩塊奶酪的錫紙,碼在另一邊,各放上一個小塑料餐刀。正在這時,湯開了,我洗凈西紅柿,切進鍋里,又從冰箱里取出香菜末倒了一半進去,接著打雞蛋,澆進湯里,攪了攪,關火,滴幾滴香油。

時間只剩下了10分鐘,我撲出廚房,幸好桌布和墊子一應俱全,湯放在中間,香菇燒魚放在旁邊,壽司放在另一邊,配上一碟醬油和芥末。調味吐司放在一只小籃子里,籃子旁放著豆豉、奶酪和腐乳,金槍魚沙拉放在和它對稱的位置上,另外有一只空盤子,純黑色,準備放粟米棒。我的餐具是橙色的碟子、碗和勺子,他的是天藍色,筷子都是象牙白,他的那邊多了一只青銅的煙灰缸。

接著我又沖進廚房,開始飛快地洗葡萄和柿子,謝天謝地,他遲到了,我有時間洗完它們,紅紅紫紫地瀝在木制的果架里,放在窗臺上,下面鋪了一塊餐巾。

然后我把閑雜餐具扔進水池,仔細地洗了兩遍手,抹上護手霜,脫掉圍裙和袖套,本來想洗把臉,估計時間不夠,只得作罷,用了幾張吸油面紙,披上羊毛披肩。

最后四處檢查一遍:音樂柔靡、香氣氤氳、鮮花在水晶瓶子里怒放,桌上顏色和造型俱佳,我自己神閑氣定……十分滿意,覺得就算挑剔如他,也不得不承認我實在是個完美的女性。

正在得意,門鈴響了,我且按捺住臉上的笑容,等門鈴再響第二聲,才故意懶洋洋鬼聲鬼氣地應道:“來了——”心里暗罵自己:“這和舊上海長三堂子里姑娘們的伎倆有什么不一樣。”

裝得懶洋洋地開了門,他正站在門外,我也不放他進來,半靠在門口,說:“你來遲了,沒有什么吃了。”

他哪里相信,一邊說“好香”,一邊大步闖進來,輕車熟路,把肩上手里的東西一股腦扔進我的沙發。我跟在后面抱怨:“等得餓死了,我都快要睡著了,下次再想這樣闖空門吃白食是不能了。”

他抗議:“我怎么吃白食了?肯德基里擠得人仰馬翻,如果不是你說要吃粟米棒,打死我也不去買。”

我聽得心中竊喜,笑道:“我忽然想起《金瓶梅》里的一個笑話,有個道士要請客,畫了張符,差一只老虎去接客人。半路上符被風吹走了,老虎就把客人吃了。回來見道士,道士問:‘你請的客呢?’老虎答道:‘我再不會請客,只會白嚼人。’”

他愣了一下,明白過來,大笑:“你講個笑話也古香古色,古靈精怪。”

我說:“你這么一比方,也不在我之下了。”

一時間言笑晏晏,氣氛融洽。他照例吃得贊不絕口,我依然拿他的吃相下飯。

等他吃得差不離的時候,我走進廚房,給他做了一杯咖啡,一勺速溶咖啡,兩勺植脂末,一塊糖,少許橙汁——這是訣竅,他老是夸我做的咖啡里有一股淡淡的清爽的焦香,便是從這點橙汁上來的。

又給自己沏了一壺茶,加了大量的干桂花,香氣襲人。那邊他已經很有默契地幫我把餐具收拾進來,又幫我把茶、咖啡和杯子端出去。我把水果放在桌上,坐下來,心滿意足地嘆口氣,含笑看著他。

他說:“昨天拍了一個妞,很漂亮。”說著把照片找出來遞給我。

照片上的人果然漂亮,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毫不做作地看著鏡頭。我一邊看,一邊贊:“你的攝影技術是越來越好了。”

他點著了一支煙,平靜地說:“你不覺得她很像什么人嗎?”

被他這么一提醒,我也覺得了,但故意頭也不抬地說:“美女總是有點像的。”

眼角瞥見他夾著煙的手,修長的手指好像在發呆,忽然又動了一動,應該是他吸了一口氣,鎮定下來。這時,我聽見他隨意提起般地問:“你這次回去,見著她了吧?”

我便知道,前面所有那些都是鋪陳的虛文,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于是放慢了欣賞照片的節奏,不慌不忙地看完手里的幾張,抬眼對他一笑:“怎么沒看見?還有她那對寶貝女兒。”

這一句話真是簡潔有力,他立刻變了臉色。

我等了很久,等到此情此景,當下滿臉堆笑,用無比喜悅的聲音說:“真是可愛呢,才40天,一點點大,雖然是孿生姐妹,一點兒也不像,一個只顧睜著眼睛到處看,另一個埋頭大睡,可她告訴我,睡覺的那個眼睛更漂亮,我就拼命地搖她,央求她說;‘公主,醒一醒,給我看看你的眼睛。’她就是不醒,后來到底被我剝了襪子,搔她的小腳板——哎呀,你真該看看她們的腳,還有那些小腳趾,那么小的小嬰兒居然都有小指甲,透明的,嫩嫩的,可愛得不行……”

他慢慢露出笑容,帶點神往,帶點惆悵:“她的女兒,自然長得像她了。”

我拿過他手里的煙,幫他撣掉煙灰,卻不還給他,自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個煙圈,看著它在我面前擴散,淡淡的煙霧后是他的臉。我說:“睡覺的那個和她像極了,15年后你一定會瘋狂地愛上她,但那個很有精神的孩子卻會喜歡上你——結果就成了悲劇。”

他被我的話弄得糊涂了:“你說什么呢?”

我又說:“你猜,她告訴我她有了孩子之后,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什么?”

不等他回答,我接著說:“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她的一個人生已經過完了,另一個人生剛剛開始,還不知是怎樣的。但有一點很明白,你和我,對她而言,已經是上輩子的人了。”

他的神情讓我有一點殘忍促狹的喜悅,就像小時候,外婆養的那只貓從來不和我親熱,后來好不容易被我踩著了它的尾巴,我踩著還不解恨,非要在地上狠狠地碾一碾不可。

于是我說:“喜歡的人變心也好,嫁給別人也好,你多少總還存著些傻念頭,以為總還有回旋的余地,如果有時間,如果有機會,如果有運氣,說不定她的心還是會回到你身上,至少會有些牽扯——可她做了別人的母親,你就真的沒有一點希望了。”

他還是什么也不說,只看著我笑,我心里想的是:“可是我會提醒你的,讓你總不死心,讓你心里難受,總勝過你再被旁的什么漂亮妞給迷住。”可是那點殘忍促狹的喜悅卻變成了淡淡的落寞,以及一點酸楚,所以我說的是:“看到她的孩子,我才知道為什么有人會喜歡吃嬰兒,那么嫩,粉粉的,水靈靈的,奶聲奶氣的,真的很好吃的樣子。”

他被我的話逗笑了:“你真是可怕——一個人對吃喝太有研究也不好吧。”

我說:“怎么不好?我這個人沒什么長處,最大的本事就是吃喝玩樂。”

他微笑搖頭:“哪里,你才是我們中間最能干的。”依然心神不屬的樣子,“我總是想,為什么你就能一點煩惱都沒有。”

我差點把茶噴了他一臉,我沒有煩惱?!——只是你不留神罷了。

于是待笑不笑地看著他:“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他大概是都不想聽,只是一時無話好說,所以敷衍地抬起眉毛作詢問狀。我說:“假話是,哪怕是海天佛國,一樣不能無情,只是菩薩有情,拈花微笑而已,再不為情字去煩惱。”

他說:“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我笑:“反正是假話,不明白也沒有關系——我也不明白。”

“那么真話呢?”

真話是,我喜歡你,但你不喜歡我。

以及,我雖然喜歡你,可更愛我自己。

但我說:“真話是,感情這種事,如果它講先來后到,我一定早早起床;如果它講多勞多得,我一定辛勤耕耘;就算它允許作弊使壞,我想我也不會輸給什么人。偏偏它什么也不講,我自然懶得去理它了。”

他嘆道:“你果然是聰明人,比我們都聰明得多了。”

我說:“是,聰明的是我,笨的是你,可你比我快樂。”

我們都安靜下來,只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我輕輕地說:“下雨的晚上,總給人一種天地洪荒的感覺,好像畢生心血,遇到這樣的晚上,就全部荒廢了一樣。”

他說:“每回聽你這樣說話,我總覺得——怎么說呢?說對不起你是太嚴重了一些,但是,我并不是適合聽這些話的對象。”

我何嘗不知道,但他又何必說得如此明白。

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不出的溫柔、曖昧而虛偽:“那,謝謝你總是很耐心地聽著啦,如果你覺得有什么不爽的,我一并向你道歉好了。”

他輕輕地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醉欲眠,君且去。”

他笑道:“這是趕我走的意思吧?”

我哼了一聲:“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說看看主人臉色趕緊溜掉,非逼得我掌燈送客,也就無恥得很了。”

他說:“好兇的主人。”

我橫他一眼:“再說!就不是掌燈送客,我要關門放狗了。”

他大笑起來:“是,主人。”

然后,他走了。

茶過三巡,再好的茶葉也帶上了淡淡的冷腥氣,沏老了的桂花把整壺茶變成了一種陰險的鐵銹色,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難喝到我簡直不能相信。呆了一呆,我忽然使出全身的力氣,把茶杯和茶壺砸到墻上。

——————————————

準備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桌上還有一匝校稿,準備帶回家去看。桌邊放著什么人送來的禮物,我打算用裝禮物的紙袋把校稿帶回去,取出來才發現,是兩瓶葡萄酒。

深紅色的絲絨盒子,里面襯著明黃色的緞子,標簽上沒有一個中文字,想來應該是好酒。慘白的日光燈照著凌亂的桌面,也照著這兩瓶酒,我忽然有一點心血來潮的感覺,把校稿扔在桌上,酒裝進紙袋,拎著離開。

出來才發現在下雨,不大,可是有點冷。我有一會兒的彷徨,不知該往哪兒去,理論上當然應該回家看校稿,可是總有點不甘心的感覺,越是這樣看起來什么也干不了的時候,越讓人想做點別的什么。

像很多小說——尤其是言情小說里常用的一句話,“在我發現之前,我已經到了她家樓下”。

其實怎么可能是什么“發現之前”,無非是這么一種心情,想去,非常想去,因此有些遲疑,是否是合適的時候,是否在合適的狀態,怎樣才能使這次拜訪不落痕跡,所以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在我發現之前,我已經到了你家樓下。”

她在電話那邊笑起來:“既然已經到了樓下,怎么能過而不入呢?”

“其實也沒有什么事,有人送了我兩瓶葡萄酒。如果真的不方便的話,我可以先留著,改天再和你一起喝。”

她在那邊嘆了一口氣:“好在是極熟的朋友了,不然我會想,大概你只這么一說,未必有心上來,于是也會客氣兩句;接著你又想,她和我客氣呢,說不定不想我上去,還是客氣客氣吧。這么一來二去,好一個有酒又空閑的晚上,就這么被我們斷送了——喂,干嘛隔著幾步路煲電話粥呢?上來吧。”

我聽得笑起來:“遵命。”

無論何時見到她,她似乎總是處在最佳狀態,淺褐色格子大披肩,深褐色的布裙子,米色薄毛衣,屋子里彌漫著玫瑰和咖啡的香味,外面的雨夜和寒意立刻退到了遙遠的地方。我看著她,似乎只要看著她,就覺得愜意。

她身后的墻上有一大塊顯眼的褐色印子,好像被什么潑上去一樣。她看見我在看,就說:“剛才正在喝茶,聽著外面的雨,有點無聊,看著墻,看著看著,忽然有一種做壞事的沖動,想看看我把杯子里的茶潑上去會怎樣,結果就潑了——”一直是平靜的敘述,到這時她忍不住笑起來,“結果潑了就潑了,什么也沒有發生。”

我也笑起來:“查理布朗有一天想逃學,自己盤算了一天,不知逃學后會產生怎樣的后果,結果第二天到學校一看,甚至誰也沒有發現他逃學了。”

她笑得伏在桌上,以至于我懷疑自己的話真的那么好笑嗎。過了一會兒,她揉著眼睛說:“就像有些話,一直以為不能說,說出來就要承擔一些后果,或者失望,但最糟的情況是,你說了就像沒說一樣,什么也沒有改變。”

我說:“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會很有默契地裝作聽不見,或者裝做沒說。”

我想我說了一句蠢話,她那一剎那的沉默和茫然讓我覺得自己說了一句蠢話。所以我趕緊把酒拿出來。

她看標簽的動作真是一種享受,好像用這個姿勢看過無數瓶酒一樣,然后抬起眼睛對我一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這可真不是什么好酒。”

我至喜歡她這個抬眼一笑的神情,哪怕這酒再拙劣上十倍呢,忙說:“這些東西我一向不通,讓你見笑了。”

她把酒瓶伸過來,指著標簽說:“喏,意大利的葡萄酒本來就是大路貨,全世界出口最多的國家,而且是皮蒙的,皮蒙本來就是意大利的主要產地,越發大路貨了。你再看這里——”她尖尖的指甲劃過我的視線,我仿佛覺到了那指甲的質感一樣,卻不過是為我指出三個字母——“VdT”,她說:“意大利的葡萄酒分級是跟著法國學的,四級,DOC、DOCG、IGT和VdT,DOC是法定產區葡萄酒,最高級;DOCG是優良產區葡萄酒;IGT是地區葡萄酒;而VdT是日常餐酒,就普通了。”

不知為什么,聽她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剛上大學時看到過的一個女孩子,不記得在什么地方了,只記得那女孩子騎著當時很少見的山地車,戴著一頂法國便帽,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身邊的人戴那樣的帽子,以前只在電影和圖片上看到過,當時真覺得可愛得不得了。而她騎過我身邊的時候,忽然吹起一陣風,她趕緊用手按住帽子——那個女孩子我再也沒有見過,但她那按住帽子的動作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于是我趕緊找了一句話:“這里寫著1984年,也有點年份了。”

她搖搖頭:“1984年歐洲的葡萄酒大多數都一般,意大利的全部是兩顆星。如果是1985年的就值錢了,那一年意大利的葡萄酒都是5顆星。”

就算我的醉翁之意再不在這瓶酒,聽她這兩句話也不由得驚嘆:“你也太神了,居然專業到這種地步。”

她側頭笑道:“如果我是信口胡謅呢?”

我說:“就算是編的,能編到這樣也不簡單。”

她笑出了聲:“真要我胡謅的話,倒未必謅得出來——我這人沒什么長處,就會吃喝玩樂。”

說時她拿著披肩的一角,穗子掃過臉頰,臉上笑意盈盈。酒還在瓶子里,瓶子還未啟封,我卻有點醉了,就聽見自己的聲音,比平日還要沉靜,帶點斟酌,仿佛邊說邊想一樣,而話里的情景,也歷歷如在眼前:“那一回,和你在咖啡館,聽見你對侍者說,要一杯卡普琴諾,但是意大利咖啡只要三分之一杯,鮮奶比一般的卡普琴諾多三分之一,奶泡上不要巧克力粉,要肉桂粉。聽得那孩子一愣一愣的,我也一愣一愣的。然后你對我笑一笑,說,有人形容卡普琴諾,一半是咖啡,一半是泡沫。我再看看自己那杯白爛的‘當日咖啡’,忽然覺得——”我忽然住了口。

沒有說出的那句話是,你代表著另外一種生活,我夢寐以求的生活。

這樣突然打住話頭卻沒有讓她覺得不妥,她只顧撐著頭笑——雖然我并不覺得我的話有什么好笑。她說:“原來那時候我那么裝腔作勢啊,沒有把你惡心著嗎?現在我可一點脾氣都沒有了,就算他端上一杯速溶咖啡,說是卡普琴諾,我也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又笑說:“不過我倒是真的討厭巧克力加咖啡,咖啡本來就是可可系的味道嘛,何必還要巧克力呢。”

一些顧左右而言他的話,而且有點心不在焉。

所以也許我剛才的那句話并不太蠢,有些話,說了也像沒說一樣,大家都很有默契地裝作沒有聽見,或者沒有說。

可大概我和她的道行都不夠高,所以還是有一會兒的沉默。

然后她站起來,披肩的穗子掃過桌角:“來喝酒吧,別辜負了人家的心意。”

“人家”是一個奇妙的詞,我真的不知道她這個“人家”是誰。

兩個純凈的郁金香型酒杯,杯口鑲著一圈雕花的銀邊,她說:“講究的人用不同的杯子來配不同的酒,我沒那么大的工夫,這種萬用杯就好了。”她開酒的工具是比較少見的那種酒侍刀,除了她,我沒有見過身邊有誰有這樣的工具,而她開酒的動作更是漂亮,尤其最后左手握住瓶頸,右手把開瓶器往上一扳的那一瞬,我簡直覺得自己會記住一輩子,就像那不知名的女孩子在風中按住帽子。

然后,她點著了一只蠟燭,又順手關了天花板上的燈。蠟燭有一股蜂蜜的香味,臺燈的光從旁邊照過來,她說:“本來像這種平價酒用不著換瓶,但買了工具一直白擱著,也怪可惜的,干脆借你的酒來換著玩玩。”一邊說,一邊把酒瓶拿起來,蠟燭的光正對著瓶頸,她另一只手拿著一個小小的雕花玻璃瓶,寶石般的液體緩緩地在燭光中流動,上面是她低垂的臉,一綹頭發從發帶里跑出來。

我伸手,輕輕幫她把那綹頭發掠上去,忽然之間覺得不勝悲傷。

她說:“好了。”

酒果然不是特別好,有點澀,好像還有點杏仁的苦味。但燭影中和她一碰杯,杯中的酒就算再難喝十倍,我大概也甘之如飴。

她把酒杯在臉旁晃著,一抹寶石紅的影子就在在她臉上一亮又一暗。慢慢地說:“上大學的時候,和幾個朋友拿花雕加話梅和冰塊,一杯接一杯的喝,也不知喝了多久,居然第二天還去上課,那一次就把花雕給擺平了。”

我說:“如果你說要,只要你說要,我這就去買花雕和話梅。”

她說:“真不相信那樣的好時光也會過去,并且當時毫不珍惜。”

但我珍惜此時此刻,無限珍惜,卻又清楚地知道,一下子就會過去的。

一刻鐘之后,我走了。

夜還只過了一小半,雨還在下,還是冷,還是不知該做什么,又似乎注定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我問自己,該往哪兒去呢。

在她家的樓底下,我彷徨地問自己,該往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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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里我給他打了二十七個電話,辦公室的、家里的、手機,不是沒有人接,就是沒有開機。

天色越來越黑,雨越下越大,我忽然發現自己漸漸地什么也不做了,就是不停地給他撥電話。

其實也沒有什么要緊的事,但一旦開始了,就好像非要找到他不可一樣,而等意識到的時候,“撥個電話給他吧”這樣的心情,已經變成了莫名的擔憂和焦急。所以他終于接電話的時候,我簡直有一剎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一剎那的事情,聽到他的聲音,一切都落回了原位,夜色開始變得透明,透明到可以看清斜飄的雨絲;周遭也安靜下來,安靜得只聽得見我和他的聲音。

我說:“有幾句話,過了今天再說就沒有意義了,你準備好了嗎?”

他有點驚訝,又有點好笑,還有——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一點緊張:“什么,聽起來真可怕。”

我忍住笑意,慢慢地說:“百廢待興,地久天長,風聲鶴唳,勇往直前,刻骨銘心,看朱成碧,六道輪回,坐看云起,開辟鴻蒙,黯然消魂,風回雪舞,之死靡他,落花流水,舉案齊眉,嬌妻美妾,公侯萬代,恭祝生日,仙壽永享。”

他聽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謝謝,謝謝,我還以為沒有人記得了。”

我笑起來:“恰好想到而已,心血來潮地給你送了一份禮物去,收到沒有?”

“嗯?”

“喂,不會吧!那兩瓶葡萄酒可是我原來打算買一塊新手表的價錢耶!你要告訴我你沒收到,我這就撞死在電話前。”

“哦,原來是你送的。”

“什么叫‘哦,原來是你送的’?你沒有仔細看對不對?我還在標簽上寫了生日快樂,又簽上大名!原來你根本沒有注意,嗚嗚嗚,我的心血白費了!……”

我開始裝哭,他溫和地笑起來:“好了好了,別哭了,等你生日的時候我送你一塊手表好了。”

“耶?真的,我要一塊GUESS。”

他忍耐而寬容地說:“好,好,GUESS。我就知道,你怎么會好好兒送我什么生日禮物呢?”

我咭咭壞笑:“君子一言,什么馬一鞭。”

他也笑:“你呀。”

我又說:“為什么你好像有一點失望?”

“什么?”

“你是不是開始很緊張,以為我要向你告白,結果發現只是祝你生日快樂,所以失望得一塌糊涂。”

他又好氣又好笑:“你還真是什么都敢說。”

“沒關系,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為了滿足你,我做什么都可以,即使你要我向你告白也可以啊。”

“算了吧,”他說:“一句生日快樂就要一塊GUESS的手表,如果是告白還不知要開出什么樣的天價來。”

我大笑:“你可真了解我。”

他也笑,笑過之后說:“但還是謝謝你。”

“因為我是你寂寞生活中的陽光。”

他再度失笑:“是,你是陽光。而我也是很寂寞。”

“誰不寂寞呢?”我脫口而出,又趕緊說:“至少我們能令彼此開心。”

他說:“是,你一直令我快樂。”

我沉默了幾秒鐘,然后說:“有一個朋友,對她喜歡的男孩子說,為什么你不喜歡我呢?我令你這樣快樂,而她總是令你煩惱。那男孩子說,是的,你令我快樂,她令我煩惱,所以我知道我究竟喜歡的是誰。”

他也沉默了幾秒鐘:“很殘酷的回答。”

我說:“是,因為是真話。”

又說:“但你不是殘酷的人。”

又是幾秒鐘的沉默,然后我爆發出一陣大笑:“バカ!居然把你唬住了!”

他只是笑,無話可說。

我說:“有人請教朋友,說想送老婆一件生日禮物,要讓她很高興,又不能花錢。朋友教他,寫一封匿名情書就可以了——這是我送給你的第二份生日禮物。”

他還是笑而不答。

我問:“失望了?生氣了?”又忍不住笑起來:“哈哈,這一招叫‘亢龍有悔’,先把你拍拍拍拍拍,拍上天去,拍成一條亢龍,然后停手不拍,甚至反手拍之,你就——咚!”

他終于笑道:“神也是你,鬼也是你。”

我笑彎了腰:“得了吧,我才懶得裝神弄鬼呢。你在做什么?”

他說:“沒干什么,一個人,喝你送給我的酒。”

“真的?”我說,“你騙我。”

“不騙你,”他溫柔地說,“真是好酒,謝謝你。”

因為他這句話,我忽然滿眼是淚。

所以有一段長長的沉默,只聽見雨滴擦過玻璃,我用手捂著話筒,讓眼淚在黑暗中靜靜地流下來。

很久,他才問:“怎么了?”

我說:“在下雨。”

他說:“下雨的晚上,會覺得世界其實很小,只有周圍一圈,但如果在這樣的時候,還不能握在手里的東西,就真的不是你的了。”

我說:“現在我相信你是在喝酒了,而且已經有點醉了。”

又說,“很想過去陪你喝一杯,但是在下雨。”

他笑起來:“沒關系,這樣最好,我心領了。”

放下電話后,我還是久久地盯著它,仿佛在祈禱什么奇跡一樣,雖然自己也知道,縱然有奇跡,也不會在這樣寒冷的雨夜里發生。

可是電話居然真的響起來,嚇了我一跳,幾乎不敢去接,等到拿起聽筒時,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子的聲音。

他說:“……我是那天在酒吧里給你拍照的那個冒昧的人,還記得嗎?是這樣的,你的照片洗出來了,我答應過要給你一套,不知你什么時候方便,看是我給你送過去,還是我們約在哪里……”

我打斷了他的話:“不如就今夜吧。”

今夜在下雨。

而每個人都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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