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干燥的冬夜,記下一份深不見底的寂寞。
寂寞黑夜給我們未知的明天,那這種未知,到底是美麗還是折磨?
? ? ? ? 從我租房的地方到公司,一共要經過三個十字路口。今天下班回家,走了最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看到了他。
? ? ? ? 他是一只小野狗,黑色和白色的長毛小野狗,中等體型,串種,長的有點像蝴蝶犬,但耳朵沒有張開;又有點像喜樂蒂,但嘴巴是短短的。我在旁邊觀察了好幾分鐘,也沒有類似主人的人出現,而他身上白色的毛很臟,脖子上的毛都結在一起了。所以,我想他一定是無家可歸。他長得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很無辜,眼睛周圍和頭頂兩側是黑色的,鼻梁和嘴巴附近是白色的。我猜他也許曾經也有過一個家,可能是出來玩的時候貪玩走丟了;可能是在家亂尿尿被主人教訓,然后賭氣離家出走了,又找不回去了。也可能是,他原先的主人是一個老奶奶,后來老奶奶年紀大了不能養他了……或者就是被拋棄了也有可能。又或者,他從出生就一直屬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吃百家飯,懂得怎么討好餐廳的幫廚讓他可以翻廚房后面的垃圾桶,懂得找到小區變電箱的遮雨棚避雨。
? ? ? ? 北京的冬天,一月初就快要過年了,我想小野狗今晚是不是想找個屋檐過夜,是不是想要可以像以前一樣,可以撒嬌,可以被摸肚皮,可以有心中永遠忠誠去保護的人?我看看他的大眼睛,他也看看我。我們距離大概20米,小野狗,你是不是餓了,是不是冷了,是不是寂寞了?跟姐姐回去吧?我向他走了過去,總覺得他會像我家的小毛孩兒一樣搖著尾巴撲上來,或許會帶著一點猶豫和戒備吧,我想他流浪的日子一定也有過不少坎坷、歧視、背叛和驅趕。小野狗拘謹的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又甩頭看著我。哈哈,是我想多了吧,如果他沒這點防人之心,又如何能在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街頭活到今天?然后我又看了看我自己,為了抵御寒冬,我穿了一件軍綠色大衣,裹得嚴嚴實實,戴著帽子,還拖著一個行李箱,行李箱是我從公司拿出來的,里面裝著本來打算利用上班時間看的學習書刊。也許他看我,就像個壞人,帽檐下面五官難辨,行李箱里裝著繩索和利刀。
? ? ? ? 于是我蹲下來,脫下帽子,吹起了口哨:過來吧,我家有暖氣,還有食物和水;過來吧,讓我給你一個擁抱,至少我在孤獨無助的時候,最需要的,應該就是一個溫暖的擁抱吧。小野狗,當然不會因為這樣就放下戒備,他猶豫不前,但又目不轉睛的看著我。于是我突然想起來,可能是我從來都不受這些小動物的歡迎吧。我想起來今天早上照鏡子的時候,自己憔悴的皮膚和怎么化妝都這不掉的黑眼圈,還有充滿紅血絲,寫著“算了吧,明天還不都是一樣”的眼睛。好像我自己都不喜歡自己,又怎么能指望素未蒙面的他喜歡我呢?算了算了,生死天注定,我又何必為了一條小野狗操心呢。我站起來調整了一下我的行李箱,繼續往前走。
? ? ? ? 走了兩步,卻又不死心,你說憑什么他不喜歡我呢,你說如果他都不喜歡我,我還要怎么能慢慢開始喜歡自己呢?我停下來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還在原地沒有走,他還在用他的大眼睛看著我。這時來了一輛收廢紙的三輪車,大媽騎著三輪車從我和小野狗中間路過,三輪車負重過大,齒輪缺少潤滑,或者是可能有點生銹了,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雖然這個響聲可能很快就被旁邊大馬路上飛馳而過的汽車引擎聲蓋過了,但小野狗明顯感覺到了危險,頭也不回的走了。好吧,你去過你的生活吧,我也該回到我的生活里了不是嗎?
? ? ? ? 今晚本來又是個迷茫的夜晚,我應該會回到租住的一室一廳,打開冰箱熱中午沒吃完的外賣,然后打開電視,找一個并沒有那么有趣的電影,開一瓶酒,聽手機不停的提示我新的工作信息和郵件,然后在看或不看手機之間選擇后者。繼續喝酒,直到夜深了,困了,意識也模糊了……可是今晚,我遇見了這個黑白相間的小野狗。和昨天不一樣,我的意識里有了一個可以牽掛的生命。想了又想,也許今晚,我可以不用去開家里最后一瓶酒了呢?我快速的打開冰箱,拿出冷凍的一塊雞胸肉,打開燃氣,燒上水。我一邊等著雞胸肉煮熟,一邊開始穿上毛衣和牛仔褲。
? ? ? ? 如果我現在回去找他,他是不是還會在這個街區里游蕩?冬天天氣冷了,我們這個開發區又沒有什么小館子,他是不是今天還沒有找到有愛心的女孩子,或者餐廳后廚的垃圾桶?是不是晚上還要瑟瑟發抖的躲在變電箱邊上睡覺?是不是也會和我一樣,在入睡的時候想著明天能不能不要來,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又懊惱為什么自己還會睜開眼睛……我快速把雞胸肉煮熟,吹涼,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又拿了以前裝醬瓜的一個玻璃罐接了一杯水。穿上我的軍綠色大衣,出門了。
? ? ? ? 外面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冷,我知道是因為我穿的不少,我的小野狗,就猶未可知了。下樓,我左右看了看,他不在剛剛那個路口了。當然他走了,我親眼看他往路那邊走的。我追過去,也許他沒走遠,也許他還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邊游蕩呢。不過事實是,他真的走遠了,這個城市這么大,我甚至開始嘲笑自己的幼稚了,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有多大的概率小野狗還在這附近晃著呢,你是不是傻……我順著他消失的方向繼續走下去,邊走邊往路邊的樹叢里看。如果我再遇見他,我就先抱著他去寵物店洗個澡,不過也許寵物店不愿意給他洗澡,那些寵物醫生都一直覺得給不知道是不是健康的小狗洗澡,會讓小狗生病。好吧,那就不洗澡了,直接跟我回家好了,不讓你和我睡就得了,我家有地暖,還有舊毛巾可以給你做個床。回家,我聽你講你的故事,你是怎么和家人分開的,你是怎么流浪的,你可以靠著我的大腿放肆的哭,你可以再也不用擔心寒冷和饑餓,今晚,你可以盡情的撒嬌和盡情的抱怨狗生疾苦。
? ? ? ? 我走到了第二個十字路口,可是然后呢?小野狗還沒有出現,就算他真的出現了呢?過去的一年,我旅行了幾十萬公里,無數個機場和火車站,今天在家,明天又出發了,吃過這頓飯,下一頓飯,又在醉眼朦朧中過去了。小野狗啊,就算你今晚和我回去,明天又會是怎樣,我不知道。我停下來不敢繼續走了,北京冬夜的寒意開始穿透我的軍大衣。對啊,我都不愛我自己,又怎么能去愛你?我前年養的小狗,現在都已經托付給我父母了,他在老家等我,一個月就能見上一面,等的臉上的毛都發白了。我原地停下來,在邊上的一個停車場的角落,把撕碎的胸肉放在塑料袋上,把玻璃罐的瓶蓋打開,放在塑料袋旁邊。
? ? ? ? 我決定再給小野狗一根煙的時間,說不定,他就聞著雞胸肉的味道找過來了呢。我站在邊上點上一根煙,等這根煙抽完,如果你還不出現的話,我就放棄了。到底是小野狗更需要我,還是我更需要他呢?難道我們不是一樣的無助嗎?難道對我們來說,生活不是一樣的未知并且絕望嗎?甚至也許,小野狗盡管比我更微不足道,但卻有比我更強壯的雙手。也許他比我更堅強的活著,也許他才是在挫折中勇往直前的那一個!隨地投放食物,亂扔垃圾,其實我都清楚有更好的方式去保護流浪小動物;其實我都清楚,我這么做根本是矯情和自作多情。其實我都清楚,他要的我給不了,而我所做的一切,安慰的不是小野狗,而是我自己罷了。
? ? ? ? 一根煙很快燒完了,幾分鐘的時間,你沒有出現。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吧,本來就是我想太多而已,我回去了,各自珍重。轉身往回走,我突然想起了那只我不得不送人的小貓。
? ? ? ? 我曾經養的那只淘氣的小貓,他從來我家的第一天起,就被我寄予太多期待。我希望他懂事,我希望他能在我傷心的時候陪我……可是他才那么小,可是他是他而我是我。我突然想起他,我突然想起一次次因為要出差而送他去寄養的過程。我突然想起,因為他的淘氣,我對他大呼小叫,把他扔到門外反省。一次、兩次,第三次他就傷心的到樓道里躲起來了。就好像,這世界上你最依賴的人拋棄了你。我突然想起,那天我查遍了小區的監控才把他找回來,我很生氣,生氣的已經不認得自己。我突然想起,那天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已經從受害者變成了被惡魔腐蝕了心智的加害者,我拎著他的脖子往茶幾上摔,盡管他不停的慘叫……
? ? ? ? 走到離家最近的那個十字路口,大媽剛好騎著收廢紙的三輪車從反方向路過,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而那只黑白色的小野狗,已經沒了蹤影。小野狗啊,你就消失在這深不見底的黑夜里吧,也許你會遇到比我更稱職的主人,也許你會在大街小巷繼續自由的奔跑下去。或者也許,北京寒冷的夜晚會帶走你,也一起帶走這日復一日的絕望和掙扎。
? ? ? ? 我回到家,開了最后那瓶酒寫下這個故事。黑夜給我們未知的明天,那這種未知,到底是美麗還是折磨?
(2017年1月11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