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莫斯科搭飛機時都想到了什么

一、

二月的莫斯科,大雪將城市淹沒。我拖著行李坐上車,準備去城外的謝梅列杰沃機場搭飛機。現下是晚上六點,飛機十點多才起飛。提前四小時出發,看起來似乎有點早。不過司機師傅可不這么想:“吃完飯了吧,這會兒咱就走吧,莫斯科堵起車來可不開玩笑,那真是寸步難行哇!”

想必師傅是飽受莫城堵車之苦的——按他的說法,有一次送人乘機,同樣是提前四小時出發,同樣去謝梅列杰沃,結果卻硬生生地誤機了。“下大雪,又晚高峰,根本走不動!”師傅抱怨著,一臉心有余悸。“今天這雪倒是不大,但也得抓緊時間。誰知道會出什么狀況呢!”

果然,一上大路,眼前就是紅色尾燈一片。百無聊賴的我打開谷歌地圖瞎看,無意中有了新發現。上學時老師就講過,莫斯科的道路布局是典型的“環線+放射線”模式。然而老師沒告訴我們的,是莫斯科缺乏小路的現實。這一點,在來時就感覺到了:莫斯科的大院,似乎太多了點。一條馬路走下來,岔路口居然沒見多少。小路不多,汽車自然都往大路擠。莫斯科那五條環線,交通壓力可想而知。

我在緩緩蠕動的車流中昏昏睡去。待到醒來,四周景致改換,心情一下好了不少——畢竟車子還在動,真是謝天謝地。來的時候,恰好趕上莫城的早高峰。那可真是堵得讓人焦心。那時候唯有司機師傅的安慰能讓人略略寬心:“反正開不起來,那就安心多睡會吧。”

兜兜轉轉,汽車終于上了莫斯科大外環。師傅的臉稍微舒展了些——過了外環,就算出城了。后面的路想必不會有太多車了。我們迎著雪花奔馳,很快就和宜家商場擦肩而過。

我也開始笑了。第一次來莫斯科時,沿途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巨型賣場。眼下它已被甩在身后,這說明我們離機場已經不遠了。

師傅邊卸行李邊說:“今天真不錯,一路都沒堵死!”一個多小時趕到機場,速度不算太慢。我看著眼前灰盒子一樣的F號航站樓,朝門口長舒一口氣。后面應該不會有什么麻煩事了。辦登機牌,過關,安檢,然后找個地方喝杯咖啡,上飛機,也就這樣了吧。

然而我錯了,大錯特錯。若是沒有后面的事,大概我就不用寫這篇文章了。

二、

走入大門,迎面就是一道行李安檢。往樓里看去,今晚的乘客似乎并不太多,四周空蕩蕩的。安檢完畢,我和同伴拉著行李,很快就找到了國際出發柜臺的方向——與七年前第一次來相比,這座機場最大的改變,就是給所有的標示都添加了中文翻譯。

柜臺越來越近,人也越來越多。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我頓時明白了候機樓前廳空蕩的原因,一絲不詳的預感從心底不由自主地生發了出來——那蛇形的大長隊,眼下幾乎都不怎么動的。

同伴是個超勤快的行動派,看著前方擁擠如斯,立刻跑過去調查。原來那兒又有一道行李檢查。然而,相比機場門口的安檢,這兒的情況顯然糟糕不少:門口的乘客是分散的,安檢口的人流壓力并不大。在這里,四個大媽,用兩套X光設備,指揮五個國際航班的乘客按順序接受查驗——如此情勢之下,檢查效率之低肯定不言而喻。此外,雖是國際航班安檢員,大媽們的英語水平卻難以恭維。一旦遇上外國乘客查詢,她們分分鐘溝通不良。

雖然等待令人焦心,可又有什么辦法呢?只能隨隊伍一點點往前蹭,祈禱自己的行李快快過關不要節外生枝。看著前面一位外國客費力溝通著,我不禁心生慨嘆:距離上次來訪,已經七年啦。這個城市服務業的英文水準,爛得一如往昔。

哎呀,這可是莫斯科啊,知名的國際大都市啊。

我在潮熱的空氣和焦躁的人群中神游了好一陣,終于排到了隊伍首位。我在機器上小心翼翼地放好箱包和手上的易碎行李,通關一切順利。應該沒什么大事了吧,我悄悄地自我安慰著。

然而我又錯了。真正的“高潮”,其實還沒到來呢。

三、

為什么辦登機牌之前會有兩道行李檢查呢?現在想來,大概第一道是候機樓安檢,防止你帶些易燃易爆炸的東西進來搞事情。第二道大約是海關查驗,防止乘客帶了不符規定的東西出國。可問題是,難道這兩道檢查不可二合一么,這樣不是方便許多么?此時我不禁開始還念香港機場的安檢了——那兒只有一道安檢,而且總有工作人員幫著疏散人流,協助大家盡快接受檢查。

算了算了。畢竟這里是莫斯科嘛。

過了第二重查驗,眼前又是一片黑壓壓。乘客們在五個柜臺前亂糟糟地排起蛇形隊,密密麻麻的人流幾乎不見移動。時間就在這種令人絕望的“靜止”中匆匆流過——也不知道柜員們究竟在干什么。好在我們不是最著急的。顯示屏上的頭兩個航班,分別飛往曼谷和伊斯坦布爾。曼谷的那班,再過半個小時就該起飛了。

我在隊伍里默默地挨著,精神上一百八十個提心吊膽。手上有個易碎品已足夠讓人煩心,兩邊人高馬大的俄國乘客更把人憋悶得渾身出汗。所有人都恨不得盡量往前擠,哪怕一絲、一毫也是勝利。當然了,戰斗民族雖然威猛,但在擠隊能力方面還是稍遜一籌。很顯然,后面的一位小哥想在蠕動中伺機把我超過去。然而他太輕敵了。通過微調行李箱的位置,我就輕輕松松卡住了他的前路。唉,小哥,你還是太嫩啊。

不過也得謝謝這位小哥。和小哥的一番“斗智斗勇”,大概是排隊過程中唯一的“樂事”了。

漫長的等待中,同伴的行動力再次爆發。“不行,我得和他們說說。”一會的工夫,同伴就掙脫人群,鉆進了值班經理的房間。又過了一會,值班經理終于千呼萬喚始出來,后面還跟了好幾位乘客。只見經理昂首挺胸,步履生風,在柜臺后沖著大伙高聲一喊:“誰去曼谷呀,舉手!誰去伊斯坦布爾呀,舉手!”

一時間,無數條胳膊齊齊升天,其壯觀程度不亞于巨星演唱會的粉絲應援。所有人都滿懷期待地看著經理。然而,點過數字后,經理隨即快步離開,此后便再沒有了下文——誰都不知道經理讓大家舉手的意義究竟為何。

哎呀,經理,你這是干嗎呢。你看看大家的眼睛。剛才還是漫天星辰,現在所有星星都黯然無光了。

又過了一會,同伴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啥都不跟你說!”同伴抱怨著。呵呵,估計他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吧。隔著那么遠,我都能看到經理雪白的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大概他的心里也挺著急吧。

不過,雖然情況棘手,好歹也要想點辦法試著處理一下嘛。現在就鉆回到屋里去,恐怕也不太好吧?

得得。那就繼續排著好了,反正最著急的又不是我。幾番騰挪之后,我、同伴和小哥終于擠到了柜臺邊上。哈哈,勝利在望。只要過了登機牌這關,后面應該就一切順利了。

哼,哪有那么好。即便擠到了柜臺,照樣有“好戲”等著你。

四、

說實話,機場的柜臺設置實在有點不合理:總共五個柜臺,兩個服務商務艙和貴賓,三個供普通旅客使用。其中一個普通柜臺雖標著“交存行李專用”(僅供已自助辦好登機牌的旅客提交行李領取行李票),但實際和另兩個普通柜臺毫無差異。其實,若是稍做調整,情況會不會好一些呢?

譬如,去掉一個貴賓臺,拿出四個普通臺分流旅客。用一個普通臺專門處理最著急的兩個航班,同時保證交存行李柜臺專臺專用。這樣改一下,不就可以幫大家更快地辦手續么?

然而這只是我的瞎想罷了,畢竟咱不是專業人士,想法不一定對。可是,經理,看著旅客受累,您不能這么一走了之啊是不是?

我扒著柜臺胡思亂想著,一只手直直地把兩本護照伸給柜員大哥。但大哥視我如空氣,只是一個勁地低頭敲鍵盤。沒辦法,我旁邊的那一大家子更著急些。聽他們嘴里不斷重復“曼谷”就知道了。

好不容易搞完那一家子,大叔抬起頭來,一張臉漲得通紅,一頭花白亂發好似剛被狂風吹過。正在他打量要接誰的護照時,小哥擠了過來,溫溫柔柔地和大叔講了幾句俄語,滿臉堆笑。大叔點點頭,一手接過小哥的護照。

沒承想,旁邊一位大嬸立時原地爆炸了。

“巴拉巴拉巴拉伊斯坦布爾!”大嬸指著自己飛速地說著,然后一個指頭戳在小哥的行程單上,又是一通牢騷。原來小哥和我是一個航班的。這自然是埋怨大叔不分輕重緩急,沒給著急的自己先辦登機牌。大叔的臉一下子從紅蘋果變成了猴屁股。正在他想張嘴解釋時,一直安安靜靜的小哥突然開起了炮。

實話說,若論吵架,還是小哥略高一籌。不管大嬸如何急赤白臉,小哥永遠是面含一絲譏笑,不緊不慢地回擊過去。可大嬸也不遑多讓,抱怨的話一串接一串,連氣都不換。兩個人你來我往,來回吵了四五分鐘——這一刻,他們統統忘卻了機場糟糕的管理水平,全神貫注地投入到登機牌辦理順序的爭奪大戰。若不是大叔趕緊把登機牌遞出去,這倆人大概可以一直吵到天荒地老吧。

等到大嬸辦完,終于輪到我們了。幸好如此,不然大概我也要在柜臺爆炸了——拿到登機牌的一刻,飛機原定開始登機的時間早就過去了。我和同伴拉著行李一溜小跑,卻發現每個邊檢柜臺外都是一溜長隊,每條隊伍都像游戲里的貪食蛇一樣瘋狂生長。得了,別再觀察哪條隊短了。眼下趕緊排上隊才是最緊要的。

出了邊檢柜臺,我和同伴趕緊接著往前跑。應該沒事了吧,邊檢都已經過了呢,我在心里默念著。然而我還是太天真了。前面還有隨身行李和人身安檢呢!

五、

過完這一道安檢,免稅店的招牌赫然現于眼前。終于不用再排隊辦手續啦!然而,內心剛升起一絲暢快,焦慮又立刻蒙上心頭——我答應給人買伏特加的事還沒辦呢。而此時距離開始登機的時間又過去好一陣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稍稍定了神,隨即向著免稅店狂奔而去。“您好,請幫我找斯米諾牌(SMIRNOFF)伏特加”。我一個“餓虎撲食”抓住了導購小弟,嚇得他眉毛都跳了起來。好在小弟英語好,業務熟,一下就找到了我要的酒。我道了聲謝,抓起酒瓶就往收銀臺跑,只留下小弟在背后幽幽地嘟囔一聲:“請問您……還要看一看白蘭地嗎?”

唉,小弟,真是抱歉。其實我略懂一點酒,很想和你討論下你背后那一排的法國干邑。可惜我是真沒時間啊。經過前面這么多的折騰,我真地不能再浪費一分一秒了。

付賬之后,我抓起酒瓶繼續奔跑。看到我們的亞洲臉,一位穿制服的俄國大媽趕緊迎了上來,臉上全是關切:“是不是去曼谷的呀,快來快來!”我沖她擺擺手,風一樣地從她身邊穿了過去。

天啦。敢情那架去曼谷的航班,到現在都還沒起飛呢。這會兒離預定的起飛時間都過去一小時了。

半分鐘后我終于跑到了登機口。放完行李,我“自由落體”地癱坐在位子上,全身都沒了力氣——緊張的心弦終于解開,現在可以徹徹底底地放松休息了。我往左手邊一望,對面竟是一起在柜臺排隊的俄羅斯小哥。小哥也看見了我,點了點頭,隨即報以苦笑。我也苦笑地看著他。

除了苦笑,大概沒什么更適合表達此時此刻的心情了吧。

尾聲

這一臉苦笑,同樣送給即將離開的莫斯科。

曾幾何時,這是個讓不少國人都為之神往的地方。那古老的紅場,那高大的斯大林式塔樓,無不訴說著她曾經的燦爛與輝煌。如今的莫斯科依舊美麗。她只不過是老了,再沒有當年那種改天換地的昂揚生氣。

七年了,距離上一次造訪她已經七年了。然而眼前的一切,幾乎是沒什么大改變的——想到這一點時,各種復雜的心緒,隨著飛機的升空向心口齊齊襲來,讓人止不住地感慨。

于是我拿出紙筆,一筆一劃地寫下我對這座城市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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