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外音(預告)】: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常常十有八九,而蘇軾正是在他人生低谷的時候升華自我,達到了一種物我兩忘、超然自得的至高境界,那么蘇軾到底依靠什么徹底改變了人生態度?又是什么讓他煥發出了藝術的青春呢?《唐宋八大家之蘇軾》第十一集《也無風雨也無晴》,敬請關注。
【畫外音】:
元豐二年,蘇軾因為反對王安石新政而獲罪下獄,最終被貶黃州,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貶謫生活。在黃州近五年期間(中),蘇軾創作了大量詞作,通過內容多變、風格多樣的豪放詞,展現了他豪邁灑脫的胸懷和淡泊豁達的境界。當然,英雄不是一蹴而就的,詞人也不是一天寫成的,蘇軾正是通過多次的藝術錘煉和反復的精神掙扎,才得以在詞的海洋中物我兩忘、超然自得。那么,貶謫后的蘇軾,到底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反思?他的詞作又有著怎樣不同尋常的藝術魅力呢?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繼續精彩講述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蘇軾》第十一集《也無風雨也無晴》,敬請關注。
【康震】:
我們前面講過了他(蘇軾)的那些詞,寫鄉村的,寫射獵的,還有一些是寫中秋節的情懷的等等,但是我們都知道,他被貶黃州的時候,心情是很壞的,蘇軾不是說一到黃州就變得很曠達,剛一下車就寫“大江東去,浪淘盡”這不可能,它有個過程,所以在他的詞里邊,他有一部分的詞很集中地反映了這個過程,那么就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部分詞你要用豪放來概括它,或者用婉約來概括它,就根本束縛不住它的內涵了,它內涵大得多。從更嚴格的意義上來講,東坡在黃州時期的這些詞,實際是為后來的知識分子在思考怎么進行獨善其身的時候提供了一些參考性的答案,它的外在的形態是詞,但是它的內涵超越了詞的傳統的內涵。比如說他有一首很著名的《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住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這個詞用一個字可以代替,就是“寒”。如果用一個詞來代替,就是“不寒而栗”。這樣的不寒而栗的東西、情調,在蘇軾的詞里不是特別多的。為什么呢?就這首詞就是他剛到黃州的時候寫的,缺月還掛在個疏桐上,你想想,“缺月掛疏桐”,殘缺至極,倆缺在一塊兒,兩倍的缺。“漏斷人初靜”,就我一個人。蘇軾剛到黃州的時候,也沒住在臨皋亭,也沒有住在東坡的雪堂,住在哪兒呢?住在一廟里,定惠院。后來他寫一篇文章就是《記游定惠院》,定惠院里頭有什么呢?有一棵海棠,看那海棠花,那是后話了,那會兒他已經快離開黃州了,心態已經不一樣了。現在剛到這兒,住在一座廟里頭,一個人。“漏斷人初靜”什么意思?聽著那個滴漏,滴答滴答滴答的,好像在計算他生命的時間一樣,突然“嘀噔”、停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他用這個“漏斷”來揭示出當時的那種孤獨,本來還有漏滴在伴著他,現在連漏都斷了,這會兒才發現,真靜。這個靜是可怕的靜,不是那個“人閑桂花落”的靜,那是美的靜。這是什么呢?這是恐怖的靜。沒有朋友、沒有交往、沒有書信、沒有交談,就是“漏斷人初靜”。
在這個清冷的世界里頭,我在干什么?我的狀態是什么呢?漏斷了,我的狀態是什么呢?“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我像一只孤雁一樣,你聽說過“驚弓之鳥”那個成語吧?對于那種孤雁來講,拉個弦“嘣”一聲,就能掉下來,現在蘇軾就是驚弓之鳥。這個“縹緲孤鴻影”,我們知道鴻雁這個詞、這個意象在蘇軾的詞里邊多次出現,詩里邊也出現過,我們前面曾經說過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孤獨的鳥。?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蘇軾《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
這也是一只孤鴻。
所以他說了,“縹緲孤鴻影”,我是個幽人,它是個孤鴻,兩個孤獨加在一起,兩倍的孤獨。這個詞有點自虐,為什么有點自虐呢?盡量往慘的地方想,本來就很慘,還要把自己寫得更慘,在這種更慘的感覺過程當中,好像還得到一點快慰。你說這都是什么心態啊?本來在生活當中就是悲劇,還在寫一個悲劇,比悲劇的生活更悲、更慘,在心靈上可能還獲得一點平衡。其實現實生活當中,可能并不是那天晚上這漏“嘣”給斷了,漏斷了還能續點水,接著漏啊。不能漏了,就要這個漏斷的時刻來寫自己此刻內心的糾結、難過和孤獨。
然后“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寫這鳥的,一只受傷的鳥,不是一只孤鴻嗎?驚弓之鳥嗎?它“驚起卻回頭”,那鳥受了驚嚇,呼啦一下飛起來了。“有恨無人省”,我心里頭有恨。你注意,剛到黃州的時候沒那么曠達,心里邊有一種恨,這種恨沒人搭理。我想跟你說我難受,你難受吧你;我恨,你恨著吧你;我想表達,你自己表達給自己聽吧你,這就是孤鴻的命運,也是這個幽人的命運。他恨什么?恨的東西多了,恨自己這嘴管不住自己;恨自己話太多;恨這個變法的過程當中,自己提點意見就給他弄到黃州來了;還恨自己以前才華太高了,所以人生當中原來可能都是優勢的,都是值得炫耀的部分,現在都轉化成為恨了。為什么呢?因為正是這些造成了他現在在這兒。一個人有恨那肯定就說明他還是有愛的,所以愛和恨一旦糾結起來,那人簡直就沒法弄了,這就說明這時候他還是很在乎的。我剛才說了他不是一到黃州就曠達的,他有一個過程。“窮則獨善其身”,你先“窮”了,你要“善”的話,離“窮”到“善”這中間,那還有相當的距離,跟馬拉松似的,不是一“窮”立刻就“善”了,沒那事。“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寫到極致的慘了,極致的孤獨。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鳥飛啊飛啊,“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看了半天,哪個枝都不能停,這些枝都比較危險,都是疏桐,全都沒葉子,停在哪個枝上都很危險,這代表了一種缺乏安全感的意識,它缺乏安全感,它落到哪兒都會覺得都有問題,最后“撲啦啦”就落在那沙洲上邊。那沙洲是退潮的時候是沙洲,潮一漲就沒洲了,這只是個暫棲之地。那就是說,待在一個地兒就得飛起來,待在一個地兒就得飛起來,驚恐不安。
你以為蘇軾的詞都是那么豪放,都是那么曠達?這首詞它就不曠。為什么呢?首先漏斷了,再一個他變成幽人了,然后又是一只驚弓之鳥,然后他內心有恨,然后這驚弓之鳥沒地兒去,他不像曹操那個什么“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那是人才在找地兒,他這是什么呢?他哪兒是人才呀?現在連個地才都不算了,到處亂跑去,沒人管你,沒人瞅你,這就是剛到黃州的時候那個“窮”的蘇東坡,那還離“善”遠著呢。
對于剛剛經歷過一場嚴重政治迫害的蘇軾來說,劫后余生的感覺無疑是痛苦而憤懣的,《卜算子》正是表達了蘇軾初貶黃州時彷徨痛苦的心情,以及那種寧愿寂寞也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心態。而當蘇軾漸漸適應了貶謫后的生活,他就開始為自己尋找精神上的宣泄,一首《臨江仙》代表了蘇軾退隱江湖、不問世事的一種態度。然而這首詞作一問世,竟然讓黃州知州嚇出了一身冷汗,那么這其中到底有著怎樣的蹊蹺呢?
【康震】:
不能老這樣,蘇軾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該怎么解放自己的心靈。他后來又寫了另外一首詞《臨江仙》,這首詞寫得特別好,說: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
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
寫得太棒了。我們都知道蘇軾在黃州,后來住到臨皋亭,這個臨皋亭它在江邊的一個地方,他又在東坡那兒蓋了個雪堂,這首詞寫的是他在東坡的雪堂跟朋友喝完酒之后往回走,回到臨皋亭的住處,整個過程發生的問題。“夜飲東坡醒復醉”,說得多好啊。他沒說“醉復醒”,那是正常的。他說“醒復醉”,那就是說在醒之前還醉過一回,晚上在東坡喝酒,醒來,應該說開始醒著,喝醉了,醉了以后又醒來,醒來又醉了。那是干什么呢?我們都喝過酒,知道人是不喜歡把自己灌醉的,一般我們都把別人灌醉了,讓自己保持清醒,這比較主動。沒有人一上來說,我想醉,把自己灌倒了,這不合適。但是他這首詞很奇怪,一上來,“夜飲東坡醒復醉”,是“醒復醉”,那就是前面還醉過一次,那醉到最前面的時候,肯定是醒的吧,那就是說起碼有四個過程,醒著,醉了,醒來了,嗯?我怎么醒來了?把自己又弄醉了。那就是說他不愿意醒來,明白這道理嗎?他不愿意醒來,他喝了很多的酒,“夜飲東坡醒復醉”,喝到最后實在不能喝了,可能朋友們都說,該回家了,明天還上班呢。“歸來仿佛三更”,回到家的時候,懵里懵懂地,好像是凌晨三四點鐘的樣子,醉了你知道嗎?醉得特別厲害,一個“醒復醉”、一個“仿佛”,都能看出他懵懂的樣子。
“家童鼻息已雷鳴”,隔老遠就聽見有人打呼,開始還以為是自己打呼嚕,后來一想不對,我在外頭,誰在里頭打呼嚕呢?小童,看門的這小孩兒。好家伙,這打得,比我打得還像雷呀,“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開門來!萬籟俱寂,沒人應聲。“倚杖聽江聲”這句寫得最好。我跟你說實話,這是寫詞,或者說這是在寫詩,你不要完全相信這是寫真的。醉了是肯定有這個事,“醒復醉”也可以相信,“歸來仿佛三更”這也可以相信,至于說把門板拍得山響,沒人答應,我有點懷疑。這是在寫詩,詩人這時候希望有一個結果,這個結果就是我一個人“倚杖聽江聲”,你不能說“砰”一敲,小童來說,喲,先生您回來啦?然后回來以后坐得了,給您倒碗水您喝下去,喝下去,蹲在那兒“倚杖聽江聲”,這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它不是一個獨立的空間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需要營造一個反作用力,就是說一切都被拒絕了,一切的要求都消失的時候,被迫地、我被動地我開始“倚杖聽江聲”了。不能一切都很順,走在路上,有人抬著轎子回來放到地上,回到家喝完水了,上床睡了一會兒然后再坐起來“倚杖聽江聲”,這個不對。他需要一個絕對被逼迫的過程,就是說“歸來仿佛三更”,夜已深,“家童鼻息已雷鳴”,家里人全都睡著了,敲門也不開。一切的退路都沒有了,我只好一個人獨自地“倚杖聽江聲”,他在聽什么?他哪兒是在聽江聲啊,他在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這時候在夜深的時候,在反復灌而不能醉的情況下,因為內心的波濤始終在翻滾,所以他用酒也不能平息他,不能麻醉他,這時候是特別痛苦的,所以他“倚杖聽江聲”。我們都能想像得出來當時詩人的那個情景。他聽見什么了?他當然聽見了一些聲音。?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里邊是用了莊子的一些思想,莊子的思想認為人的身體和精神都是自然給的,我們的身體不是我們的,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這也是對的,所以“長恨此身非我有”這個本來是莊子的思想,我們的身體就是自然的,從自然中來再回到自然中去,所以莊子對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達觀。“何時忘卻營營”,蠅營狗茍的生活,但是在這兒你知道嗎?那意思發生了一個變化,蘇軾在這兒強調的是說,我的身體不是我自己的,我的命運我無法自主。“長恨此身非我有”,我自主過嗎?我沒有自主過。我想想我是一個好的大臣嗎?我要是個好的大臣我怎么待在這兒來了?我是個好的父親嗎?我要是個好的父親我能讓孩子跟著跑這兒來?我是個好的丈夫嗎?好像也不是。那我到底是誰呢?這是一個問題。再一個,那我現在能不能自主我的命運呢?我這么痛苦,我這么難受,我能不能改變呢,不能改變。“何時忘卻營營?”這些個蠅營狗茍的事情,這些個雞零狗碎的事讓他煩惱。
后來突然靈光乍現,想通了,說呀,怎么想通了?他內心的波濤平息下去的時候就是江水的聲音黯下去的時候。他說“夜闌風靜縠紋平”,剛才都三更了,這會兒天都快亮了,夜更深了,風也停了,其實是內心的波濤平息了。
一個念頭慢慢地從心頭涌起,“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蹽了,走了我,不在內陸地區待了,我上大海上飄去,我歸隱江湖,這就是他想通的。你覺得他真想通了嗎?他還沒有想通。開始前面還恨著呢,后邊就說,找了一轍,走了,不跟你們打交道了,我自主,自主性學習,我走了。
這首詞當時有個說法,說后來這個詞在城里頭就傳開了,他那好朋友就是黃州的知州徐大受,徐大受一看,怎么著?“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跑了?他原來還只是個犯官,現在變成逃犯了,這怎么弄啊?我跟他關系是不錯,可是這兩碼事啊。這是個官犯,那他跑了我得擔待呀是不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趕緊找找去,跑哪兒去了?他去的是哪個江、哪個海?先到他們家一查,蘇軾在那兒睡著呢,呼嚕嚕地睡得正香呢,跟他那小童賽看誰的呼嚕打得像雷。跑了沒有?沒跑,說說的。蘇軾睡覺睡得多好啊,才不會做這種事呢。這就是一種說法,他在詞里邊把它說出來了,他心情就能好一點,就感覺自己好像真的已經“江海寄余生”了。那還得在床上寄余生,怎么能到江海寄余生呢?但就說明這個詞在當時影響非常大。雖然可能只是一個傳說一樣的事,但是起碼能說明蘇軾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他不是真的要掛在月亮上,或者把自己寄托在一艘船上,他不是這樣的,但比起剛才那“恨”能好點,就說明他在什么呢?他在慢慢地蟬蛻,他在解脫自己,把自己從那個固執當中,把那個糾結在恨里邊的東西得脫化出來,他開始變得有點可愛了。
【畫外音】:
《臨江仙》代表了蘇軾一種不以世事縈懷的超然態度,然而這首詞作與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相比,無論是用語的精到,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還是傳達出的人生境界都稍遜一籌,《念奴嬌·赤壁懷古》一出手就奠定了它千古絕唱的地位,這首詞作氣象磅礴、格調雄渾,以空前的氣魄與藝術力量,表達了蘇軾有志報國、壯志難酬的感慨,抒發了一種世事難料、人生如夢的寄托。那么,《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境界到底體現在什么地方呢?
【康震】:
可這還不是他最高的境界,他后邊還有一層境界,這就是我們很熟悉的“大江東去”,這個“大江東去”比起剛才那個“有恨無人省”,比起剛才那個“江海寄余生”境界就又高了一點。這首詞大家太熟悉了。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寫得好!朗誦得也不錯。這個詞大家太熟了,要從熟里邊講出生來,對本人是個挑戰,但是我們應該,蘇軾當年以這首詞迎接人生的挑戰,我們現在過了九百多年了,我們也要迎接這首詞給我們的挑戰。這首詞好在何處,說的人很多,我們還要再說一些好。首先,起調甚高,這是最難的。一首詩如果一開端起得高,后邊難以維系。一開始就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天哪,現在就是說,后邊的咱都把它刪了,Delete鍵(刪除鍵)把它刪掉,你往下寫,你肯定會這么寫,“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然后從頭說起,先從西周說,然后周秦漢唐,那不得列舉一通嗎?然后我再選誰更重要,往里頭戳著。沒有,宕開一筆,“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聽說這兒可能是當年赤壁之戰的地方,還沒準兒呢,這不重要,一轉又回來,“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這就是歷史,甭扯那些雞零狗碎的。對于一個真正的大詩人來講,對于歷史的宏闊的這種概括,稔熟于心,他能隨手拈來一個大風云,用來概括大歷史。還有一個版本說“亂石崩云,驚濤裂岸”我覺得這也挺好,這動感更強。然后“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要咱們寫的話,一聽,“一時多少豪杰”,前面沒來得及寫,這下片肯定得寫好些人了吧?沒有。你又錯了。“一時多少豪杰”,然后,呱唧,出來一小轉折,你夢都夢不見,“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誰都知道,小喬真不是這時候“初嫁了”的,結婚好幾年了,可能連孩子都有了,都是孩子他媽媽了。
不尊重歷史!亂寫!搞“穿越”!你現在知道什么叫大手筆了吧?要為我所用,看上去跟真的一樣。為什么這樣寫呀?為什么在這個“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的時候,偏要寫小喬呢?這太重要了,因為對于東坡來講,一部宏闊的風云歷史那首先是浪漫的歷史,我的歷史如果不浪漫,那能叫歷史嗎?那要浪漫,小喬得出場,而且必須是“初嫁了”。
想當年“小喬初嫁了”,緊接著周郎出場,那就是“雄姿英發,羽扇綸巾”,這不是諸葛亮的打扮嗎?不耽擱。剛剛小喬“初嫁了”,出來的就是一員儒將,咱既有洞房花燭這樣的風流韻事,同時也有金戈鐵馬的灰飛煙滅,這是東坡心中的偉大的英雄,既有兒女情懷,又有為蒼生謀、打天下的過硬的本領,而且打起仗來,灰飛煙滅,一會兒的事。
這寫完了你說那接下來該怎么寫呀?接下來是不是該寫曹操了?你這思想就有問題,就想把所有的事都擩在里頭。你注意,大作家剪裁的功夫是非常棒的,在歷史當中哪些事是該自己用的,對自己的這首詞的主題是起推動作用的,他心里非常清楚。筆鋒一轉,“故國神游”,立刻又低調了。你看這,一會兒給你帶得忽高忽低,跟坐過山車一樣,就這個效果,讓你都喘不上氣來。但它其實不過只是一首文學作品,但是你覺得是在驚濤駭浪當中過了一關又一關。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嗨!我這忙什么呢?“江山如畫,卷起千堆雪”、“灰飛煙滅”跟我有什么關系?“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瞧我這,開始還是“鬢微霜,又何妨”呢,現在全都是白頭發了,為什么?太多情了,太矯情了,你太認真了,你太執著了。你還“江海寄余生”呢你?你還有想法。你不應該有任何想法了。
你還喝酒呢,趕緊把酒杯倒過來,這叫什么?“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所有的歷史都在杯中,倒在江水(中)之后,滔滔東流,什么也看不見了。我甭再瞎操心了,我還沒看開呀?再風云的歷史,再輝煌的歷史,那都是灰飛煙滅。所以,我一旦想開了,我的心胸就敞開了,我就能在黃州接著待下去了,回家再做一碗紅燒肉。
所以我說這個詞比起剛才前面那個“江海寄余生”又前進了一步,感覺上就又開朗了一些,就又開闊了一些。你畢竟前面還是有所執著,寫得高,起得就高,一般來講是轉的時候要低了,轉得震起一層,更高,這是什么?這是高手中的高手。起得高,轉的時候更高,而且出人意料,所以成為了千古絕唱。
【畫外音】:
《念奴嬌?赤壁懷古》無疑是北宋詞壇最為引人注目的作品,也是后人最為喜愛的蘇軾作品之一,然而從作品體現的人生態度和境界上看,另外一首名叫《定風波》的作品才是蘇軾的典范。這首《定風波》是蘇軾在黃州寄情山水、途中偶遇春雨之后寫成的作品,它于簡樸中見深意,尋常處生波瀾,雖已翻江倒海,卻又不動聲色,著實為不可多得的詞中精品。那么,蘇軾在《定風波》中是如何抒發心中感慨的呢?
【康震】:
真正最高的境界就像湖水一樣清澈而平靜,這就是《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定風波》
大規模的瀑布流下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大江東去,浪淘盡”了,“揀盡寒枝不肯棲”了,所有的故意,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奔騰都已經靜止下來了,最后變成了“也無風雨也無晴”,一個成年人的境界。別老聽那雨水嘩啦啦、嘩啦啦打的聲音。
這首詞前邊有一篇小序,蘇軾在黃州老買地,要種田,這就是他去買地的途中跟一塊兒去的人碰著一場大雨,他詞前的小序里邊寫說“同行皆狼狽”,一塊兒去的人都淋個落湯雞,大家都說你看這事鬧的,也沒帶個雨傘什么的,淋得特別難堪。蘇軾說“余獨不覺”,我不覺得這是個尷尬的事。“已而遂晴”,過了一會兒天就晴了。“遂作此詞”,我就緊接著寫了這首詞。
老先生明白著呢,別老聽下雨的聲音,你聽了最后都神經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有這功夫,你哼著曲、吟著詩、吹著口哨,你慢慢地安步當車地往前走。“竹杖芒鞋輕勝馬”,我拄著竹杖,穿著草鞋,我走著,就好像騎在馬背上一樣安閑,沒什么好擔心的,“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人這一輩子就是披著蓑衣在煙雨中走過的一生,這很正常。
可不是嗎?初春的風吹來了,還有點冷,把我們的酒都吹醒了,夕陽不是已經出來了嗎?剛才還在下雨呢,注意他剛才說的是下雨,現在怎么呢?太陽出來了,雖然已是黃昏,但畢竟太陽已經出來了,“山頭斜照卻相迎”。太陽出來了,照過來了,回看剛才蕭瑟的地方,回首蕭瑟之處,就是剛才下雨的地方,“也無風雨也無晴”,沒有風雨也沒有晴天。
反過來講,人生在世,無非兩種天氣,一種是晴天,一種是陰天,你躲不過,晴天的時候你別太得意,陰天的時候你不要太沮喪,所以“一蓑煙雨任平生”。看透了這個機關,心里頭一下就坦然了。這個禮拜下大雨了,沒事,不可能一年都下大雨,就是下一年,下一年應該總有太陽天吧?所以看透了人生轉換的機關,參透了這其中的道理,就安于現在的生活。這是什么?生活的辯證法。
還有恨嗎?什么?恨什么?都忘了要恨什么了。就這么走在路上,吟著詩,喝點小酒,覺得挺好。你不再江海寄余生啦?干嗎跑那么遠啊?還得費船票呢,不到江海寄余生了。此地便是江海,此刻便是余生。試問人生的哪一天不是余生呢?試問何處不是吾鄉呢?人生到處都是我的家鄉。所以他說了: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軾《惠州一絕》
我就是海南人,我就是惠州人,我就是黃州人。這樣一想,下雨很可愛,晴天很可親。處處都是春風,處處都如沐春風。
應該說蘇軾的詞在中國的詞史上是一次大解放,為什么呢?題材上空前廣闊,他幾乎在詞里頭沒有他不寫的東西,在風格上極度的多元化,在意象上也完全突破了男女情愛、枯藤老樹昏鴉的這種局限性的一種意象,所以我們說為什么在蘇東坡的文學作品里頭,我們特別青睞于他的詞,其原因就在于此,詞里邊蘊含了他非常豐富的人生。而在此前人們用詞,不是這樣寫的,蘇軾來了一個大解放,也來了一個大突破。當然了,如果要從數量上和文學史的成就上來講,蘇軾的詩和文應該說數量更大、成就更高,所以我們下一節課要介紹的就是他的詩歌的創作。謝謝大家。
【畫外音(預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擁有非凡文采的蘇軾卻一生官場失意、仕途不順,在顛沛流離的貶官途中,在坎坷暗淡的人生谷底,蘇軾用詩來不斷地化解內心的憂憤,原來“不識廬山真面目”,卻“只緣身在此山中”。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康震教授為您講述系列節目《唐宋八大家之蘇軾》第十二集《不識廬山真面目》,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