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母親從山東老家來杭州,心心念念想看一出原汁原味的越劇現場演出,恰好浙江小百花劇團演出賀歲劇《陸游與唐琬》,我就要了票陪她去看。進場聽了一會兒,她疑惑地問:“這唱的是越劇嗎?”我點點頭。她又繼續看下去,走出劇場的時候,她問:“什么時候才演《梁祝》、《紅樓夢》啊?”我告訴她,現在越劇團都在忙著創新,你說的這些老古董早已不演了。
越劇是全國地方戲曲中日子過得最好的,因為還有政府扶植和市場支持,而其他劇種的現狀就不容樂觀了。據上個世紀60年代統計,中國地方戲有382個劇種,經過半個多世紀的風雨變遷,現在所剩不到一半。戲曲大省陜西省曾有52個劇種,目前只剩下28個,河南省曾有65個劇種,現在也僅剩30多個劇種。
以往的戲劇研究者往往把地方戲曲衰落的原因歸結為電視等新媒體的沖擊,這個解釋確實很方便,但是并不能完全經得起推敲。上個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電影的普及并沒有消滅戲曲,相反卻把許多優秀的地方戲通過銀幕展示在全國觀眾面前,豫劇《朝陽溝》、評劇《花為媒》、河北梆子《寶蓮燈》、呂劇《李二嫂改嫁》、黃梅戲《女駙馬》等就是那個時候風靡全國的。新媒介并不是戲曲藝術的終結者,相反還是其促進者,真正促成地方戲曲興衰的還是人們審美趣味的轉變。
戲曲藝術的勃興離不開市場和觀眾。以越劇為例,這種起源于紹興嵊縣的地方戲,之所以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迅速發展起來,是因為在上海找到了大市場。而上海以紡紗女工為主體的觀眾群,決定了越劇的審美取向必然是女性視角、浪漫婉約。有一種說法,在上個世紀上海灘的大戶人家允許子女聽京劇,但禁止他們聽越劇,怕的是被那些才子佳人故事給感染。
作為戲劇藝術的一種,戲曲可以反復欣賞,百聽不厭,這是小說和電影所做不到的。所以,在特定的歷史階段,戲曲可以承載更多的時代精神,與千萬觀眾的脈搏相契合。在我的家鄉山東,有幾出傳統呂劇劇目反復上演,比如:《小姑賢》、《李二嫂改嫁》等,它們都反映了舊式家庭中婆媳之間的矛盾,都以婆婆欺負兒媳開始,又以兒媳大獲全勝為結局。對于我母親這一代觀眾來說,這些劇目曾讓她們進入角色,宣泄生活中敢怒不敢言的情緒。而如今這類劇目已很難引起觀眾的共鳴,因為生活中已經沒有了強勢的婆婆,相反卻多了許多強悍的兒媳。失去了現實意義的戲劇當然行之不遠。
正是看到了這種時代的變遷,越劇的后來者們開始了求變之路。人稱“茅司令”的著名越劇演員茅威濤說:“今天我們必須考慮,觀眾還會不會在模式化的愛情故事中感動,越劇除了非常雅致地表現愛情之外,還有沒有更開闊的道路。”基于這種考慮,小百花越劇團創作了大量新劇,從《孔乙己》到《第一次親密接觸》再到《簡愛》,越劇變得越來越不像傳統的紹興戲,這里面固然不排除有拿獎、燒錢的逐利沖動,但誰又能否認新一代戲曲工作者化危為機、求新圖變的不懈追求呢?
不過凡事皆有個度,越劇現在面臨的問題是“過度創新”。傳統優秀劇目沒人排演,各種垃圾劇目卻以創新的名義被制造出來。違背戲曲的規律亂創唱腔,配器極盡豪華臃腫之能事,舞美花里胡哨、過于寫“實”,而喪失了傳統戲曲的空靈之美。
當《陸游與唐琬》的華麗幕啟之時,在紹興的河上駛過一條綠皮船,這是已經成立十年的民間東壽越劇團,這個只有16人的劇團,每年演出200多場,大部分都是傳統劇目。它們接下了小百花們不愿意做的苦活累活,靠老板包場、唱堂會維持生計。他們是為戲曲續命的另一種力量,在槳聲燈影中,守護著一個綿延了千年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