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張廣才嶺北麓的臘月冰凍了山河,仿佛那時間也暫時停滯了,本來就很曲折的村村通道路已被皚皚白雪覆蓋,兩邊的田野也滿是厚厚的雪毯,只有貓頭鷹偶爾撲向雪下不安分的老鼠,積雪一直連向遠處灰暗的山林,半冬的積雪在路上經過逐次的踩踏和碾壓已經結了一層冰殼,因為地處偏僻林區,加上早已沒有了出工制度的約束,村委會除了選舉時挨家挨戶拉票時鬧騰幾天,平時基本和群眾打成一片,屁事沒有,沒有人組織修葺道路,人走在上面都要緊繃小腿,顫顫微微的行走,然而寒冷的天氣和糟糕的交通仍然不能阻止人們外出的熱情,今天是過年前最后一個大集,深處半林區的泥巴屯人正熱火朝天的向5里外村部所在地的靠山屯集結,靠山屯得村部之地利,靠著省道,交通稍微便利些,這次集結不是為了打仗,卻勝似打仗,需要在短短的4個小時內抓緊采購年貨,靠山屯逢5是集,趕集就是南方所說的趕擺,大集上會有來自鎮上和縣里的商販,帶來各色的貨品,吃穿玩用也算齊全,集的大小也隨著年景不同而略有差異。今年收成好,加上糧價不錯,老百姓腰包鼓了,自然要消費一下。人多貨俏,不搶買不到,或是買些別人挑剩下的。這不,今年剛結婚的唐興邦和自己俊俏的小媳婦楚瑰玫也都穿戴整齊早早坐著好朋友兼同學趙志強的微型面包車來趕集了,路滑車慢,三個人在車里互相閑聊,趙志強時不時開開葷段子玩笑,逗的唐興邦媳婦臉一陣紅一陣白。唐興邦不但不氣惱,反自得意。心里總是覺得自己媳婦比志強媳婦漂亮。趙志強是林場職工子弟,當了兩年義務兵回林場接替父親當上了護林員,自家又有林場分的三坰水田地,日子過的很輕松自在,買個五菱面包車跑運輸,媳婦也已經懷孕了,所以志強也頗有些目中無人了。路確實不好,三個人五里地的路程咣當了十幾分鐘才到,都不如老王頭趕了十幾年的馬爬犁,那玩意掛上馬掌,釘上釘,冰上都不打滑。唐興邦今年種了村集體當年分給老爹的8畝水田地,全都種了稻花香的水稻,說也奇怪,今年收糧食的大車破例沿著那破路進屯子收購的,收糧的半截子貨車陷在雪坑里好幾回了,老王頭的馬車被叫過去幫忙拽車掙的錢都夠一個月煙酒了,路況這么差,但商販為了追逐利益,依然前赴后繼。稻子一塊八毛錢一斤收的,唐興邦家區區8畝地打了一萬多斤的稻子,賣了將近2萬塊錢。雖然比起那些十幾坰地的種田大戶還尚屬小戶人家,但是自己除了結婚把老爹攢的5萬塊錢做了彩禮,此外也沒什么饑荒債務,忙完自己那點地就去給別人家打零工,也掙了不少現鈔,家里除了小兩口還有一個身板硬朗的老爹,所以手里有了活錢了,自己和媳婦也都滿心歡喜,張羅著過個像樣的年。
? ? ? 一到集市上,已經是人山人海,人群口中的哈氣匯集在頭頂,仿佛蒸騰的水蒸氣,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小兩口趕緊撲向人群,開始了瘋狂大采購,平時斤斤計較的塊八毛,今天也不看在眼里了,光青菜買了七八樣,在這數九寒天的北國山村,青菜比肉貴的多。除了青菜,還有豬頭、豬蹄子和豬肉絆子(大塊的豬肉),遠從營口那邊運來的帶魚、墨魚、魷魚板也都買了一點,圖個新鮮嘛,除了吃的,唐興邦和媳婦還各自買了一雙棉皮鞋,留著以后出門穿,又給自己的老爹買了兩條紅雙喜和一雙紅襪子。走到賣嬰兒車的攤子前,唐興邦不禁打趣了一下自己嬌俏的媳婦,惹得攤主和同村的熟人也都跟著起哄占嘴上便宜,小兩口也真心希望明年能有個孩子。不一會的功夫,唐興邦買的東西已經占了志強面包車的后座了,好在志強自己有車,有些大戶會雇他的車往返鎮上,志強順便在鎮上已經買了不少年貨了,這次就是買點糖塊鞭炮什么的補補漏。臘月天短夜長,大集在鬧哄哄的人群中聚的快,散的也快,過了晌午,日頭就有些拉長了,人就漸漸稀了,唐興邦和媳婦、志強各自吃了碗臨時攤點的麻辣燙就著幾個炸雞串、干豆腐卷就趕回屯子了。
? ? ? 臘月二十八這天,唐興邦起早摸著黑到南山伐了一根細松當燈籠桿,起晚了林場的營林隊就該巡邏了,不過一般過年他們也很少罰款,圖個吉利嘛。回來的途中又到本村唯一的小賣部買了卷電工黑膠布,回到家里接上電線燈泡,自己和老爹把燈籠豎起來了。大門、房門、倉房、水井、雞架都貼上了喜慶的對子掛錢,把自己家當院里的積雪隔著障子揚到了菜園子里,而媳婦則在屋子里烀肉切菜,忙的不亦樂乎。晚上,當寒風凜冽凍得人伸不出手的時候,唐興邦一家已經團座在溫暖的炕頭享受豐盛的晚餐和一年難得的閑暇,雖然距離除夕還有一整天,但年味在這之前的等待中彌漫才是最享受的時刻。小小的炕桌四道菜,60°散裝白酒爺倆各自整了半斤,咂咂嘴之余,唐興邦對明年充滿了期待,濃眉方臉單眼皮的唐興邦雖然胡須不少,但依然擋不住剛成家的青澀,唐興邦對媳婦和老爹說:“你看今年咱家地這么少,都掙了2萬多塊,那老孟家十幾坰地,國家給的補貼不算,刨除化肥種子柴油投資啥的,也得掙個十萬八萬的。看來現在國家對咱們老農民還是真照顧的,種地不收租子,我和小玫商量了,明年咱們多包點地,都種上稻花香,城里人看來是認這個品種,年底咱們到林場職工住宅區買個大磚房,”老爹黝黑的面龐點綴著幾道滄桑,剛剃的頭發露出白色的發根,大骨節的指縫因經常抽自己卷的旱煙而熏黑,老爹高興的酒后點燃一根紅雙喜,聽著兒子的計劃,沉思片刻,操著濃重的鄉音說道:“話是這么說,可稻子今年這么值錢,明年地租子肯定也得大漲,而且得上打租,你地種的多了,還要雇人,再加上柴油錢和化肥農藥錢,咱手里這點錢都不夠鋪底,還是消停的種自己家的地,在打點零工,萬一…”唐興邦聽老爹這么說,有點不高興,反駁道:“您就是怕這怕那,你看老張家,去年包那么多的地,賺到了吧,稻子看這行情明年還得上漲,不是說逢漲看三年嗎?再說我都和小富子打好招呼了,他明年還出去打工,河邊上的那兩晌地不種,地租子還便宜,缺的錢我讓志強幫著張羅,年底賣了糧,咱就干掙。”老爹看著傻呼呼的兒子,笑了笑,欲言又止,抽了口煙,終究忍不住還是張口說了:“大河邊的地那么好種?這是這幾年沒漲水,你忘了你小的時候,爹領你在那地當腰下掛網抓魚,那地都成水庫了,再說那小富子,一個外來戶,誰不知道他的為人?”。唐興邦聽了未做任何言語,其實內心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但是年輕人看不得別人強,加上心氣高,所以便下了決心賭一把,自己默默的喝干了酒杯中的酒,老爹通過表情已經明白兒子的想法了,也不好在干預,畢竟已經成家,父子倆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都在想著心事,這時候小玫張口道:“爹,俺們倆也是想咱家過的好點,趁年輕多干點,總比老了受罪強。”老爹無奈的干笑一下,便說道:“我這么大歲數了,還能幫你們干點,我別的都不圖了,就缺個大孫子,你媽....哎!不提你媽了,她沒福氣看到孫子嘍,沒這福了,”唐興邦兩口聽老爹這么說,便也笑著給老爹夾菜。。。。
? ? ? 不管人們怎么樣的期盼或是無奈,年還是要過,更何況是豐收的年呢,更要好好的過,除夕的鞭炮比往年的更響,響的時間更長,十響一麻雷、啄木鳥、大地紅。。。此起彼伏,像開了鍋一樣,家家比賽似的放炮,家家都在歡聲笑語中團聚,每個人的臉龐上都映著對來年的期盼,其實不好的年景里大家也大都是這樣期盼的神情,只是期盼的更強烈罷了。大年初一,大家都開始互相串門拜年,唐興邦早早的扛起一箱易拉罐啤酒去小富子家拜年。一進門,唐興邦看見小富子彪悍肥臀的媳婦在倒泔水,便喊:“嬸,過年好啊!”,小富子的媳婦穿著油油的圍裙,一臉耷拉肉,一看見唐興邦,也馬上堆起笑臉,迎出來道:“過年好,興邦,你看你來就來吧,還帶東西嘎哈?”,說著接過東西去,唐興邦說:“大過年的,哪能空手,就當我孝敬叔嬸的。”小富子媳婦把唐興邦迎進屋,小富子正在炕上斜躺著看央視春晚的重播,聽見外面有動靜,矮小的身材就爬起來伸長脖子瞄了一眼,見是唐興邦,便接著栽偎下嗑瓜子。一進屋,小富子就在屋里喊:“興邦,快進屋。”唐興邦笑著進屋說道:“叔,過年好!”,進屋坐到炕上,小富子媳婦抓了些糖塊、花生給唐興邦吃。唐興邦和小富子看著電視閑聊了一會春晚節目,哪個好,哪個不好,最后小富子用手指比劃著給定了性:“這春晚是一年不如一年,沒啥意思,干巴巴不知道看啥”,唐興邦點頭應承。然后開口說道:“富叔,你回來的時候我就跟你打過招呼,你河邊那兩晌地我真想包”,小富子看了一眼唐興邦,又拿起剛放下的遙控器繼續換臺,邊換邊說:“興邦啊,今年的糧價你看到了,雖說我家那地是河邊的地,可咱們這有三四年沒漲水了,我那地去年包給陳鳳忠他可是沒少掙啊,今年他還想原價續包呢,我肯定是不能同意啊。”唐興邦說:“我肯定比陳叔給的高”,小富子說:“興邦,你剛成家,鄉里鄉親的,我和你嬸也是有心想幫襯你,你要真想包,900塊錢一畝地包給你”,唐興邦陷入了猶豫,看著面有難色,小富子媳婦在旁邊勸到:“還尋思啥啊?興邦,那路邊的大塊好地都1100一畝了,我們那地打糧一點不少,一畝地1500斤妥妥的,靠著河邊抽水方便。”唐興邦支支吾吾說道:“富叔,你看850一畝下打租,打完糧給錢,咋樣?”,小富子一看漲紅了臉:“興邦,你想啥呢,900都得上打租,你還850下打租,你可真敢說,拿你富叔逗咳嗽呢?”,二人為價錢而討價還價,只是小富子的聲音大點,這時候大門咣當一聲又響了,引得大鵝嘎嘎叫了起來,三人順著掛著冰花的窗戶往外看,一看是孟老五來了,孟老五是本村首屈一指的種田大戶,59年從臨邑過來的,家里過日子有山東人那份仔細節儉,頗有盈余,年年放貸掙錢,只是太舍不得花錢,記得一年夏天,孟老五的孫子女和外孫子女暑假都來玩,她婆娘老孟太太一高興從小賣部買了十幾個冰糕給孩子吃,氣的孟老五嫌買的多了,不會過日子,孩子吃了幾根冰糕,剩下的他全部倒掉豬圈里了。。。
? ? ? ? ? 一看是孟老五來了,小富子趕忙下地迎接,孟老五身軀高大,年紀有五十多歲,一進屋操著一口山東的口音說道:“小富子,你打工回來都不說來看我,還得我親自來看你,你看你的架子有多大啊!”,小富子笑著說道:“五叔你說啥呢,我這從回來凈挨家挨戶喝酒了,我正尋思下午去看你呢”,唐興邦在一旁恭敬的說道:“五爺過年好,”孟老五一看是唐興邦,說道:“興邦今年地伺候地好啊,沒少打糧,你爹種地是把好手,就是地少點”,孟老五剛坐下,小富子的媳婦趕忙拿出葡萄、圣女果啥的招待,孟老五說:“別忙活了,”看著電視,孟老五也說道:“電視沒啥看的,我那大孫子初中放假回來也是,就躺炕上玩他爸的手機,也不看電視啊,也不正經跟爺爺奶奶說句話,哎!這茬人啊,一代比一代完犢子,天天整手機,眼睛都快瞎了”,小富子在旁邊應承著。三人閑聊了一會家長里短,撩貓逗狗的瑣事。看唐興邦還沒有走的意思,孟老五低沉著臉對小富子說:“富子,聽說你在天津打工沒少掙錢,你看前年抬的錢咋整?別拖了”,小富子見唐興邦沒走,也有點掛不住面子,大過年被人家堵門要賬,小富子頗為正色的說道:“五叔,你看你,我辦事你還不知道嗎,我還能差了你的,這不興邦要包我的地,我地一包出去就把你那份先還上。”孟老五一聽,便似得到了安慰,轉頭對唐興邦說:“興邦,你多少錢包啊?”,興邦說:“我想850下打租包”,孟老五聽了聽,點頭剛說:“唔,還行,就是…”,就被小富子打斷了:“五叔,你看今年的糧價850下打租到哪去包啊,你家那地我給你1200你能不能包?”,孟老五聽罷,驕傲地點頭說道:“我那地多平整啊,抽水有電機井,1300我都不往外包啊,不過你家那地靠河邊不是,”小富子沉默半晌,就對唐興邦說道:“今天你看你五爺也在這,叔呢就當幫你一年,850一畝,上打租,明天就送錢來,這地我就不包別人了”,唐興邦沉默著,看了看孟老五,似在尋求幫助,孟老五卻一本正經的說道:“850上打租也不貴啦,包吧,你不包我就包了”。唐興邦聽他這么一說,便急忙點頭應承了,小富子一看,圓圓的下巴都笑尖了。小富子對唐興邦說到:“正好五叔在,當個見證,我們今天就立個字據,先小人后君子,算是合同吧”,孟老五欣然應允了,三人就這樣找個煙盒內的錫箔紙把合同簽了。雖說簽了字據,可唐興邦還是揣著忐忑惴惴的回了家。回到家里,老爹也正在炕上看電視,媳婦在里屋玩手機嗑瓜子。看到唐興邦回來,便出來問。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老爹直搖頭,說:“興邦,850上打租太貴了,去年陳鳳忠500包的呀,這一年就漲了350元一畝啊”,唐興邦本來心煩意亂,便稍微大聲的說:“那糧食不也漲價了嗎?”,老爹見狀,也不再說什么了。唐興邦的媳婦也什么都沒說。第二天,他媳婦從裝被子的柜子角把用布包好的一萬五千塊錢拿了出來。對唐興邦說道:“還差2000咋整?”,唐興邦說:“差2000秋天賣完糧再給吧,我跟他們說說。”就這樣唐興邦小心翼翼揣好錢去了小富子家,看到錢的小富子出奇的好說話,答應了剩下的2000秋天賣完糧再要。
? ? ? 正月里除了打牌喝酒,就是串門扯皮,喝酒聚會,唐興邦和媳婦幾乎整天去志強家玩麻將,志強媳婦稍微有點胖,是隔壁靠山屯村主任老李的侄女,別人都說是一臉福相,為人也真挺憨厚的,一點壞脾氣都沒有,已經懷孕6個月了,身軀略顯臃腫,加上志強和唐興邦從小光腚長大的兄弟和同學,兩家處的特別好,有時候玩麻將玩的興起甚至玩到凌晨,就躺在在志強家炕上將就睡了,東倒西歪的,這就難免惹的村鄰說些難聽的閑話。不過年輕人大多不在乎這些,偶爾不打牌時也喝點小酒聚會,這一天除了唐興邦和志強,還有他們玩的比較好的小學同學張博也放寒假回來,張博在省城一所生物職業技術學院讀大二,幾瓶啤酒下肚,年輕人免不了說些新鮮事,雖說唐興邦和志強小學畢業后就在家修理地球,但期間唐興邦去沈陽打過工,志強去當過兵,見識都不算少,因此幾個人話題還是挺開闊的。唐興邦微醺漲紅著臉對張博說道:“張博,你上這么些年學,在大學都學啥啊?”,張博吃口菜,放下筷子,雙手捋了捋放假前燙的紋理發型,一臉壞笑呵呵說道:“學啥啊,周末領女朋友開房,下了課寢室打游戲”。志強說:“行啊,等咱兄弟大學畢業了,孩子都領回來了,省事了”,幾個人又抬手磕了一下啤酒瓶,仰起頭咕咚咕咚一大口。張博抹抹嘴,一看炕梢還有兩位嫂子在說笑,自覺失語,自己為了挽回大學生知識分子的顏面,便說道“:我學的是生物遺傳學”,志強笑道:“你看你整個炮轟的腦袋雷劈的逢,別整那些沒用的,有啥用啊?回來給母豬人工配種啊?”,張博一聽,雖說自己知道畢業工作確實也沒方向,這專業的前途很光明,道路很坎坷,但怎能在兩個發小面前丟面呢,就說道:“咋沒用呢,你比方說志強,嫂子這不是懷孕了嗎,你和嫂子都是雙皮,你倆生的孩子雙眼皮的概率非常大,幾乎100%,而興邦和嫂子都是單眼皮,他倆的孩子一定是單眼皮,這就是遺傳學,孟德爾遺傳定律”,志強和興邦聞聽,似信似不信,哈哈笑道:“還孟德爾,我看是孟老五定律吧,那要是一單一雙生出啥來啊?”,張博說道:“那啥都有可能,不過還是雙眼皮的幾率大,因為那是顯性基因!”,志強開玩笑道:“瞎扯犢子,那老牛都是雙眼皮,我就沒見過單眼皮”,張博道:“你懂個屁啊,這是科學,那人和牛能一樣嗎?”,幾個人人說說笑笑半宿,一陣陣推杯換盞,啤酒瓶子慢慢排成一排…..除了這些悠閑過冬的人們外,也有那勤勞的人到山上撿干柴,剝枯木上的干樺樹皮,采云芝,打冬青(槲寄生),一冬天都不閑著的,唐興邦的老爹就屬于這一類人,一個冬天賣了藥材換錢夠一年的柴米油鹽了。
? ? ? 轉眼冬去春來,雪水融化到處都是,一些野生的小雜魚也隨著水流到處竄,青蛙在水坑里產下一團團的蛙亂,路邊的婆婆丁慢慢在去年灰色的身軀下伸出綠色,樹梢的毛毛狗退了又長出嫩葉,太陽光也越來越有溫度,曬在身上暖洋洋特別容易勾起困倦,道路翻漿的地方陷車,干的地方起灰。別人家都在翻地撒底肥的時候,唐興邦承包小富子那片地還被融化的河水浸泡著,雖說每年開春河邊的地都這樣,但是今年的水確實大了一些,總之不是一個好的開始。到了五月底才把地翻好,而且挖下去二尺還是稀泥,別人打趣道“興邦你這地不用抽水了,直接耙地就行了,”不過對于興邦來說這些都不算什么,因為他媳婦已經有了二個月的身孕了。這對于老唐家是天大的喜事,他和老爹每天都在地里忙活著,媳婦則在家里安心養胎,從志強手里借了一萬塊錢周轉,買了一大堆好吃的給媳婦補充營養,買了種子和化肥,但一萬塊錢很快就用完了,又從岳父家周轉了一萬備用。到了六月中旬,大塊的地秧苗都插完了,唐興邦和老爹才把自己家的地弄完,承包的2坰地也只干完了4畝地。眼看著天越來越熱,有的人家都抽二遍水了,唐興邦每天都很急,嘴唇皸裂,嗓子一直發炎,滿臉大火包,越是著急,就感覺活越多,總也干不完,看不到頭。因為心里煩亂,不會抽煙的唐興邦在干完活都會坐在池埂子上抽一根悶煙,然后拖著沾滿泥巴的身體回家。最后還是志強,看著老同學這活實在干不完,就擅自用自家的插秧機幫唐興邦干了兩天,回家挨了父親好一頓罵,因為插秧機在這農忙時節出外干活一天少說也能掙200塊錢呢,還剩下幾畝地唐興邦和老爹又干了一個禮拜才弄完。不管怎么樣,地總算是種上了,人勤地不懶,唐興邦除了照顧媳婦還得每天到地里看著,什么時候需要抽水了,什么時候需要施肥打藥了。看著秧苗一點點分蘗長大,唐興邦仿佛看到了秋天豐收的景象,仿佛看到了兒子蹣跚走路的景象,仿佛看到了在村民面前吹牛挺直腰板的景象。。。
? ? 8月份是黑土地的雨季,樹木蔥蘢,莊稼瘋長,蚊蟲猖狂,也是稻苗生長的關鍵時期。可今年的雨水特別的勤,旱生螞蚱澇生魚,家家的稻池都在往外放水,各種野生雜魚也隨著水流到處旅游。可唐興邦最關心的是大河會不會漲水,每天到地里轉轉,盯著河水看,不放心還插了一根柳樹條子做記號。這天又悶悶的回到家里,看著媳婦的肚子不斷膨脹,唐興邦內心更糾結了,媳婦不能做飯了,只是坐在木椅子上休息。老爹正在用自家發酵的大醬燉捕來的泥鰍,順便用灶膛里木絆子燒剩的火炭烤幾穗黏甜玉米。唐興邦洗完臉,老爹遞過一棒還沾著木灰烤好的焦黃的玉米,唐興邦用苞米葉撣撣灰掰開一半遞給了媳婦。自己啃著剩下的一半,盯著灶膛里的火忽明忽暗,思緒也起伏不定,只能大口的嘆氣。老爹問道:“大河咋樣?”,唐興邦說:“平槽了,不知道河水能不能出槽”,老爹安慰道“沒事,平槽沒事,過了上旬就沒事了,過了立秋就保險了,今年漲不了水”。唐興邦問媳婦道:“上回從爸那借的錢還剩多少了?”,媳婦答道:“還剩2000了,明天去鎮里檢查這點錢怕不夠用吧,不行再去志強那借點吧”,唐興邦又一次陷入了沉默,2000元去鎮上做檢查顯然是不夠的,現在這年月,感個冒不進醫院還好,進醫院沒個千八百的都下不來,更何況產前檢查,其實他在盤算還能從誰那里借錢呢,志強那已經不好再開口了,而且越是親近的朋友越是攀比,這樣興邦覺得在媳婦面前很沒面子。老爹掀起鍋蓋看看泥鰍燉的程度,返回里屋,不一會拿著還帶著泥土的500塊錢出來了,對唐興邦說道:“興邦啊,這是我給林場清林地掙的500塊錢,你拿著先給小玫檢查。”興邦知道老爹手里一年到頭也沒幾個錢花,但一時又實在想不出能向誰借錢。就只好接過來,那錢還帶著老爹的體溫,顯然老爹是把錢貼身藏在內衣里了,興邦自我安慰似的說道:“爹,等秋天我再還你。”老爹干笑了一下:“還啥,我這是給我孫子花的,再說我那些冬青賣了就夠我抽煙了”。唐興邦和媳婦相視一笑,媳婦小玫故意說道:“爹,要是生個孫女咋整?”,老爹一邊從煙口袋抓出旱煙絲,熟練的卷著煙卷,一邊訕訕的說道:“不能,那肯定不能,咱們老湯家根上就沒生過女的。”一家人借著夕陽最后一點光亮吃完了晚飯,只有洗腳時開一會燈,怕招來蚊蟲,疲憊的身軀早早就進入了夢鄉,夏季靜謐的夜晚總有那么一些不安分的蟲子在吵鬧。。。
? ? ? “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可人生不就是靠著希望和失望在驅動嗎。老天給興邦上了人生無常的第一課,萬萬沒想到在立秋的前三天,連綿的雨水輕易漲滿了河槽,又像破裂的血管爬出河槽到處彌漫,那一片承包的地瞬間成了一片澤國,灌漿的稻子都被渾渾的河水淹沒了。一切都完了!!!當唐興邦半夜里掙扎起來披著雨衣打著手電看到自己稻田的景象,他呆若木雞,不知道該干點什么,又能干點什么,他真想跳到河水里,熬過了春夏,卻在豐收的前一秒一無所有,他也會在農閑時和別人打5毛錢一把的麻將,他知道賭的結果。只是他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媳婦、自己的老爹,更無法面對全村人異樣或者幸災樂禍的眼光,人們越來越習慣于通過他人的失敗來尋找自己的優越感,越來越滿足于自己正確或者錯誤的選擇而忽視別的道路。冷雨瑟瑟中,一個剛成家的青年披著雨衣在泥濘的道路上跋涉,在夜里,家仿佛是那么遙遠!
? ? ? 對唐興邦來說,壞運氣似乎伴隨了這一整年,雖然承包的稻田被淹了,興邦和老爹打算在秋天早點忙完自己家的8畝大田就去打零工,多掙些錢來彌補天災帶來的損失。可在剛忙完自家地的時候,媳婦就分娩了,錯過了打工的最佳時期,無奈的唐興邦又從孟老五那里借了一萬塊錢,年息20%。但在鎮上衛生院的大李大夫告訴唐興邦和老爹生了一個男孩那一刻,人生一片光明,什么水災,什么借款,都沒有我的兒子金貴,畢竟志強家也只生了一個姑娘。他完全沉浸在初為人父的喜悅之中,老爹只是笑瞇瞇看著自己的孫子,滿意的笑著。畢竟再苦,也苦不到孩子。
又是一年臘月二十八,家家把面發,泥巴屯人又一次向靠山屯集結了,只是今年的集市略略顯得蕭條不少,泥巴屯的大田依然豐收了,雖然河邊那些邊角地都被河水吞噬了,但在群眾的汪洋大海中也只是少數人藉以安慰的談資,好像苦難總是別人家的。不過今年和去年相比,糧價卻掉了足足4毛錢,只有1.4元一斤,種地曾被認為是安穩生活的保障,或者說是穩妥的投資方式,是無數在外游子最后的歸宿,但是現在也漸漸成了賭博式的投資行為了,有離開了土地再也回不去的人,也有被牢牢釘在土地上的人。我曾在超市看到單價二十幾元的稻花香牌大米,包裝精美,但是很難和村子里的稻子直接聯系起來。1.4元已經接近了國家的保護價,而且即便是這樣也沒有車來收購。只能大家三戶五戶的湊到一起雇車送到鎮上的糧庫去賣,路況差,車費也高。那些高價承包了大田的人即便豐收,比起唐興邦來也好不到哪里去,刨除地租和投資,一年到頭也剩不下錢。可年終究還是要過的,唐興邦賣了自家8畝地的糧食,秋天又和老爹給別人家打了幾份零工。自從有了孩子以后,小玫不知是自恃功勞。還是被債務徹底打垮了信心,像變了一個人似得,也不怎么干活了,借著產后的營養慢慢變得像水缸一樣,對唐興邦也越來越苛刻。仿佛這一年的失敗都該由他自己來承擔。唐興邦家境不好,小玫家略強一點,他們是在沈陽某飯店打工時認識的,又是十里八村的老鄉,慢慢就有了好感,但據我曾經在飯店工作過的表弟坦言,現在的年輕人很沖動,也很開放,打工時相互匆忙結合的例子非常多,如果不出半年,就可以像數列一樣把可能的組合都嘗試了。
? ? ? 小玫家過年依然買了不少東西,孩子用的占了一半,只不過今年的心情沒去年那么輕松了,提心吊膽的擔心著上門催賬的,小富子媳婦為了那2000元錢已經來了幾回,有幾回還把唐興邦一家堵在了炕上,堵在了被窩里,怕白天見不到人。唐興邦怕孩子沒錢花,就一直拖著。代價是要忍受小富子媳婦大喇叭般的挖苦和抱怨。臘月二十九這天唐興邦家里依然很忙碌,燎豬頭、烤豬蹄子,但唐興邦下意識的總向外張望,仿佛隨時都會有人上門要賬一樣。不過終究沒有白張望,把自己的岳父大人給盼來了。唐興邦的岳父楚忠義,家里養著十幾只羊,種著2坰旱田地,一兒一女,大女兒就是小玫,小兒子大龍今年也19歲了,個子到很高,但顯得虛胖,小學畢業,初中一年,這就是他的全部學歷了,大龍因為是小兒子,所以在家備受寵愛,窮家養嬌子不是什么好事,在同齡人出去打工或者在地里干活的時候,大龍還在家里挖坑抓蛤蟆趕鴨子玩。唐興邦的岳父有糖尿病,又有點羅圈腿,所以人送外號“楚羅圈”,楚羅圈也喜歡抽旱煙,人未到一身煙油子味先到了,據說夏天蚊蟲遠遁,百毒不侵。
? ? ? 看著岳父領著小舅子來了,唐興邦的老爹搶在前面出去迎接了,“親家,什么風把你吹來了,呵呵,快進屋”,楚羅圈悶悶的低著頭,撇了一眼老爹,只嘴唇上翹的“嗯!”了一聲,就領著大龍進屋了,唐興邦看見岳父來了,心里知道是來要賬的,那也得抓緊時間做飯菜,小玫招呼父親和弟弟上炕歇著,老爹做陪,卻沒什么可聊的,只能逗逗孩子玩。就這樣悶悶的挨到下午2點,飯菜做好了,一共六個菜。楚羅圈看了一眼飯菜,挖苦似的說道:“菜挺硬啊,地淹了,打工沒少掙吧”,唐興邦說:“這不是爸和大龍來了嗎,平時我們都吃酸菜土豆的,外面那些饑荒一份沒還呢”,楚羅圈坐下,興邦趕緊給岳父倒上酒,又給自己的老爹倒上酒,還沒等主人說句話,楚羅圈和大龍已經開始大快朵頤了。氣氛很尷尬,又不知道說什么。就這樣吃了有一會,可能是楚圈子也吃的三分飽了,他用黑手一抹沾滿油的嘴,對唐興邦命令似的說道:“興邦啊,不管你外面有多少饑荒,爸借給你那一萬塊錢今天就得給我,你小舅子過完年就得訂婚。初五就得過大禮了。”唐興邦聞聽,看了一眼小玫,心想這場合,小玫最有話語權了。但小玫只顧吃菜回頭看剛睡著的孩子,對她爹的話似乎沒有聽見。唐興邦無奈的說道:“爹,我和小玫剛有這孩子,秋天也沒正經打工,自家這點地賣的錢還不夠給孩子花,爹你再容我一年”,楚圈子一聽,捫了一口酒,睜大圓眼,用手指指點點“我把閨女給你,又把錢借給你一年,你還不知足,你還想讓你小舅子打光棍啊,你知道你小舅子說個媳婦多苦難啊,我算看出來了,你們老唐家是個填不滿的大坑啊!”。話一出口,老爹坐不住了,但卻依然平靜的對楚圈子說道:“親家,咱們都為了孩子,今年地被水淹了,真是沒辦法,大龍那要結婚,也不能拖,我們有多少還多少行不?我明天出去抬錢”,楚圈子容不得別人說話,居然指著鼻子對老爹說:“老唐頭,你自己不爭氣還拐帶你兒子,當年要不是你亂包地,你媳婦能跟別人跑?他包河邊地你也不攔著,我不管你們怎么樣,要是不還錢我就在這過年。”老爹聽楚圈子揭他的短,便氣呼呼的說道:“去年給了你們家五萬的彩禮,一年就花沒了?你是存心不想讓你女兒女婿過好年啊,咱不看大人,看看孩子中不?”,楚圈子一聽,欠債的還敢頂嘴,便用酒去潑老爹,唐興邦一看,用手去擋著兩個老人,不小心碰翻了桌子。這一下頓時炸了鍋了,孩子被驚醒哇哇大哭,小玫也便對唐興邦大吼起來,大龍揚起板凳要揍他的姐夫,這一板凳卻結結實實砸在了唐興邦的老爹身上。
? ? ? 看著自己熱心做的飯菜散落一地,看著小玫頤指氣使,不顧及家庭。大龍的囂張無禮,看著哇哇大哭卻沒人理會的兒子,又看看被打了的可憐的老爹,唐興邦氣的臉色青紫,渾身哆嗦,他怒目瞪著小玫,其實心底還有那么一絲希望,希望小玫說句安慰的話,打破僵局,但是他卻聽到了小玫暴風雨般繼續的挖苦:“你看看咱們村,哪個不比你有出息,志強家面包車開著,插秧機掙著錢,林場還開著工資,人家那媳婦一天天什么也不干,就去鎮上買東西。我跟著你過,真是瞎了眼!”.唐興邦終于無法忍受了,“那你跟別人過吧”,小玫被唐興邦氣的哇哇哭,看著姐姐受氣,虛胖的大龍抬起腳要踹他的姐夫,卻因自己重心不穩而摔倒,手拄在了剛才灑落一地的湯盆里,燙的直抖手,狼狽不堪,楚圈子見姑娘兒子都受氣,便喊了一聲:“雜種操的!”,歪歪斜斜的跑出屋去找棍棒之類的家伙,老爹嘆著氣責備唐興邦和自己不理智,小玫見弟弟摔倒沒人扶,沖著興邦大喊道:“唐興邦,離婚!”,唐興邦此時平靜的說道:“離婚就離婚,反正也沒領結婚證,孩子歸我,你愛跟誰過跟誰過”,小玫邊哭喊,便吼道:“孩子給你,我也不惜要。。。。”
就這樣,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小枚和父親及弟弟回了家,一段婚姻就這樣結束了,變成了別人口中的又一個談資,其實在我們村80后和90后年輕人結婚頭幾年的離婚率高的驚人,總能在回家時看到年輕爸爸帶著兒子的,但也多是年邁父母平時照看,年輕媽媽一般都不要孩子,方便改嫁。
? ? ? 又是一年春天的時候,唐興邦更辛苦的帶著孩子,老爹更加拼命的到山上去跑山打冬青賣錢,興邦去接過兩次小玫,但小玫很絕情,就是不肯回來,聽別人說小玫已經跟別人好上了,唐興邦對婚姻已經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了,覺得自己把孩子養大就行了,唐興邦的孩子長的倒是挺招人喜歡的,也不怎么生病,很省事。這天正逗剛吃完奶粉的兒子,兒子在懷中咧嘴沖著唐興邦咯咯直笑,唐興邦心頭一暖,也給兒子回了一個標準慈祥的父親式微笑,經過這么多事情,才一年的光景唐興邦的臉上就多了些成熟的皺紋,他現在支撐自己的就是眼前這個兒子,希望兒子能替他爭口氣。他也不再在乎別人的看法和背后的嘰嘰喳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兒子身上了,看著兒子白凈的面龐,澄澈的目光,他心里說不出的舒暢,陽光和花朵仿佛又在他的心間綻放,然而過了許久,唐興邦臉上的笑容由輕松舒展慢慢變得僵硬,最終嘴角微微抽搐,面色由也紅轉白在轉黑,最終變成了難以置信的模樣,因為他看到懷里的兒子一雙黑亮亮的眼睛上竟是褶皺分明的雙眼皮!
這是根據我小學同學的經歷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