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稻田
農歷七月十五中元節前后,大詩兄去東瀛日本游歷了一番。
當我坐在價值上億的豪車里,車輛飛馳,我望著窗外的風景,陷入了沉思。
我乘坐的豪車,叫做新干線高速列車。我看到的風景,是綿延不斷的城市群落,和城市群落之間的鄉村,特別是:一片一片小方格一般的水稻田,阡陌縱橫,仿佛地面上的一塊塊綠毯,養眼舒心。我陷入的沉思是:其實,現代化和傳統,可以很好地融合;城市和鄉村,并不一定存在所謂的“鴻溝”。
日本人過中元節,也就是盂蘭盆節,相當隆重。他們的鄉間會舉辦一個“大施餓鬼會”。可見,民以食為天,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不僅如此,好像鬼也以食為天。日本人能給“餓鬼”吃什么,你想也能想得到:飯團、壽司、米糕……總之,都是稻米制品。
這就涉及到我們今天要說的主題:稻米。大詩兄的腦子里,首先跳出的是這樣一首詞: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南宋辛棄疾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
辛棄疾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在江南度過,特別是今天的蘇南、浙北和江西一帶。辛棄疾號“稼軒”,什么意思?就是種莊稼、種糧食啊。他其實是一個大莊園主,賦閑不做官的時候,就在鵝湖山下享受田園生活。鵝湖山,在今天的江西省鉛山縣;而他在《西江月》詞里所夜行的“黃沙道”,也就在鵝湖山附近。
辛棄疾的詩詞,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樣,都是“怒目金剛”式的,他也有很多“菩薩低眉”的時候,也有很多享受田園之美和天倫之樂的篇章,比如“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夏末秋初,寧靜的夜。萬物仿佛沉睡,其實可能只是“假寐”。驚鵲、鳴蟬、蛙聲,包含了豐富的生態學常識。其實,除了枝頭的鵲鳥,他未必能親眼見到藏在暗處的知了和青蛙,對于這些生物的感知,更多的是靠聽覺。驚鵲之所以引起他的注意,主要也是別枝那一刻的鳴叫。我們還可以腦補,水稻田里和附近的小溪邊,還藏著很多白鷺,它們單腳獨立,把頭插在自己的翅膀里休憩。聽到動靜,也是“撲剌剌”地飛起,在空中盤旋,又落在更遠處的稻田里。這就是王維筆下的“漠漠水田飛白鷺”。
“稻花香里說豐年”。這是視覺的體驗,更是一種嗅覺的體驗。千古年來,水稻是中國人,特別是江淮以南中國人的主食。夏日的稻田,白天是酷暑悶熱的,夜晚是清風拂面的。細小的稻花,在微風下各自授粉,一點點飄落在稻田下平靜的水面上——這水面,也只有一指深淺。稻花是小魚兒、泥鰍和螃蟹的食物。在當代,小龍蝦也是稻田里的常客,但那時候還沒有——它是近代來到中國的舶來品。
稻谷在灌漿,還不夠豐滿,但是秋天的豐收已經可以預期。行走在稻田邊,手腳可能會被長滿毛刺的稻葉勾住、劃出白痕乃至血痕。不必矯情、不必大驚小怪——玫瑰花也是帶刺的。
我們再夜觀天象。有“明月”,有“七八個星”,這是什么時節?典型的月明星稀、天空澄凈,應該就在七月半前后。這正是稻花飄香的季節。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水稻將要成熟,被收割歸倉。整整一個月后,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大家就已經在慶祝豐收了。
“兩三點雨山前”,瞬間陰晴轉換,這也是夏天的典型景致。特別是農歷六七月間,中國的長江流域一面忍受副熱帶高壓的酷熱,一面也要不時經歷西太平洋上生成的臺風和它所帶來的降水。臺風將至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天上迅速的云卷云舒,還有一場場太陽雨。不要抱怨,高溫和降水,都是水稻生長的必需品。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要是一般人寫文章,就是“我終于趕到了目的地。”但是,辛棄疾不一般,他隱含了很多信息量在里面:“茅店”,我請問你,是用什么材質制作屋頂的?茅草啊。茅草怎么來的,主要是稻草。“溪頭”,為什么要有溪頭?因為水稻需要用水啊。可以想見,當時的農業發展水平,已經可以利用水車、水渠等方式,充分地運用自然流淌的河流溪水。
這首《西江月》近乎白描,它以當下最流行的“短視頻”形式,用詩人的眼睛當做攝像機、耳朵當做錄音機,一切都是原生態的聲畫,展現出“一條”最美的“二更”時分景象。這就是“小而美”。
“稻作文明”的故事
稻作文明,是東亞地區農耕社會特有的文明。人類什么時候開始種植水稻,這是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就像我問你:你生下來長什么樣子?有什么感受?你自己并沒有印象,只有依賴各種口頭證據和固定證據。
近代以來的人類,不斷依靠考古、基因等科學,來探究稻作文明的起源。曾有人提出,印度東北部的阿薩姆地區(布拉馬普特拉河流域)和中國的云南地區是最早培育水稻的。
后來,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中國的長江中下游地區,可能更加接近答案。在長江流域中游,中國的湖南、湖北、江西一帶,已經發現了距今大約一萬年的稻粒遺跡。更加著名的考古發現,是我們在中學課本上都學過的,長江下游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距今大約七千年,人們在這里發掘出已經炭化的殘存稻粒。而在距今四五千年的上海郊區青浦的崧澤等地,也有稻作文明的痕跡。
中國長江流域培育的稻子,叫做“粳稻”,后來又傳播到朝鮮半島、日本等地。
與“粳稻”并駕齊驅的另一種稻子,叫做“秈稻”,它的種植地主要在廣東、廣西等華南地區,以及越南、泰國等東南亞地區。華南地區的秈稻,應該是從東南亞傳過來的。歷史課本上也講過,北宋曾引進過“占城稻”,來自今天越南南方的湄公河下游地區,這就是一種秈稻。
“粳稻”與“秈稻”的區別顯而易見:粳稻更加耐寒,主要在長江及以北地區種植,莖葉短粗,稻米也短粗肥大,更有粘性;而秈稻主要在南方和熱帶地區種植,莖葉細長,稻米也細長,粘性不大。學以致用:日本壽司為什么能捏得起來?因為用粳米做的,有粘性。港式煲仔飯為什么散散硬硬的?因為是用秈米做的。
肯定還有人問:那么,糯米、糯稻又是怎么回事?讓我告訴你:粳稻、秈稻里面,其實都有糯性品種。糯米為什么“糯”?奧秘在于淀粉。稻米中的淀粉有“直鏈結構”和“枝鏈結構”兩種。糯米中的“枝鏈結構”成分很高,比例超過90%,這是糯性的源泉。記住,粽子、年糕、元宵,只能用糯米磨粉做。
稻作就是“精細化管理”
稻作文明其實是一種典型的“精細化管理”文明。跟小麥、玉米等旱地作物相比,水稻對于自然條件的要求更加苛刻。自古以來,中國人積累了豐富的稻作管理經驗,這在北齊賈思勰的《齊民要術》、明朝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和徐光啟的《農政全書》等書籍里,都有詳細的記載。到了現代,大科學家袁隆平培育出了高產的雜交稻,億萬人們都要感謝他——他不僅是大科學家,還是大慈善家。
大詩兄小時候在皖東農村生活,對于稻作還有很深刻的記憶。具體說來,要種好一季稻子,無外乎“春種、夏耘、秋收、冬藏”這么幾個環節,我給大家具體描述一下:
——育種和插秧。春天泡稻種,稻種發芽后,長出細細的小芽,就像現在很流行的微型盆栽,把它們撒到水田里。等到小秧苗長得密密匝匝,把它們從水田里挖出來,用稻草扎成一捆一捆。然后,田埂上的人負責把成捆的秧苗拋到水田里,田里的人把秧苗分成一棵一棵,整齊地插在泥中,這就插秧。插秧整日彎腰,把人累得不行;水里有螞蟥,會叮在人的腿上吸血,拽也拽不掉,只能用火燎。
——灌溉和除草。插秧之后,就是田間管理。水不能停,要經常引水灌溉。現代人發明了農藥化肥,用得也比較猛。稻子抽穗之后,夏天也到了,農人不能閑著,需要除草。稻田里的稗草,其實跟水稻是近親,但誰讓你是“稗類”?連根拔起,扔在田埂上曬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講的是種麥子、小米的旱地勞作;稻田除草的工作,連鋤頭都動不得,純手工,而且得在水田里跋涉,辛苦更上一籌。
——收割與收藏。稻子抽穗了,開花了,結子了,豐收的季節要到了。初秋時節,稻葉由綠轉黃,稻穗飽滿,用曾經流行的話說,“越充實的人越謙虛,就像充實的稻谷總是低下頭”。農人不管你謙虛不謙虛,要乘著好天氣搶農時。用鐮刀收割,用板車運載到打谷場上,拖拉機拖曳著石磙打轉,用鐵叉清除稻草,用大木板推拉收集稻粒,用大鐵锨揚稻谷,在曬場上曬稻谷,最后用蛇皮袋或者麻袋裝好稻谷,入谷倉。
如果要吃米,就把稻谷運到碾場,不是你想象中的石臼舂米。上世紀八十年代,人們已經廣泛運用電力碾米機。白米是人類的食物,谷糠是雞豚的食物。
收割后的水稻田,留下整齊的稻茬。人們用耕牛或者拖拉機拖曳犁耙翻田,為來年做準備。
這么一整套流程,夠辛苦吧?夠復雜吧?套用一句流行語:哪里有什么田園牧歌,不過是周而復始的堅持。當然,隨著插秧機、收割機、拖拉機等農機越來越普遍的運用,農作的辛苦程度已經有所降低。
“五谷”的秘密
最后,想跟大家談談所謂“五谷”。
宋應星《天工開物》的第一章就是“乃粒”,就是“關于谷物”的意思,講的第一種作物就是講稻,可見稻作的重要性。可是,他還有這么一句話:“五谷則麻、菽、麥、稷、黍,獨遺稻者,以著書圣賢起自西北也。今天下育民人者,稻居什七。”什么意思呢?就是上古時代的“五谷”并不包括稻子,因為有史可載的中華文明起源于西北黃河流域,那里不種稻子。而到了明朝那個年代,稻米已經占到“天下糧倉”的十分之七。
確實,從先秦直到唐朝,黃河流域的人類并不以稻米為主食,長期以來,他們的主食是麥面、粟米。小麥起源于西亞,俗稱小米的粟米則是中國人培育的。科學研究表明,它是由狗尾巴草培育而來的,呵呵。聽說過“良莠不齊”這個詞嗎?“良”就是粟米,“莠”就是狗尾巴草!《憫農》詩二首中有一首說,“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可見,當時的北方人,還是習慣把粟米作為谷物的代稱。
但是,一切都在緩慢變化之中。杜甫在《憶昔》詩中回憶開元盛世,是這么描述的: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稻米流脂粟米白”,這說明,到了唐朝那個年代,稻米即使沒有在北方大面積種植,但是因為長江流域的大發展,稻米已經在國計民生中占據了和北方粟米同等重要的地位。
再后來,宋元明清,隨著南方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大運河漕運的發達,稻米終于成了中國的“第一主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