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滇東北的一處大山里,峰巒疊翠,蜿蜒陡峭的土路,盤旋著通到山上,漸至平坦處,星星點點散落著幾十戶人家。他們仿若與世隔絕,自得其樂地過著雞犬之聲相聞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村東頭的樊家,迎來了他們女兒的降生,取名曉凡。
胖胖乎乎的曉凡,眉清目秀,大山里的精靈之氣,仿佛都被她快速吸收,六歲時,個子就高出了同齡孩子的半個頭。鄰村小學的老師到村里招收適齡兒童,問也不問曉凡歲數,就把她拉進了入學的行列。
從此,雞叫三遍,曉凡拿著一個烤好的大土豆就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往學校走。綿延的山路,蒿草叢叢,一夜雨露,水霧迷蒙。高年級的孩子們,因為多次走過,經驗十足,低頭不語,盡量抬高腳步,繞開蒿草,以免露珠沾身。年幼的曉凡,第一天上學,內心燥動,恨不得使出渾身的勁兒,大踏步前進。一個小時后,孩子中有人咕嚕:“到學校了。”
曉凡看著斑駁的磚墻撐起的校門,興奮得久久不能平靜,是邊上的狗剩,指著她濕漉漉的褲子,叫道:“曉凡,看你像淌水過來的。”
曉凡才低下頭來,這一看,乖乖,豈止褲子濕了,布鞋也濕透了,幾個腳趾頭在濕滑的鞋子里正不安分呢。她用兩手拎起肥大的褲管看看,露水已浸濕到膝關節那里。她下意識地抖抖褲子,像是要抖落掉棲息在上面的顆顆露珠。她哪里知道,一個小時的路程,露水已深入根根紗支,直到下午放學都還沒有干透。
就這樣,曉凡風里來,雨里去,上到了小學四年級。準備升五年級的這個假期,村里的幾個孩子放牛的時候,躺在草地上聊天,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突然就有人說:“我不想上學了。”
曉凡兩手交叉枕在頭下,雙眼望著高遠的天空,瓦藍色卷裹著的層疊云朵,藕斷絲連般地牽扯著一抹絲狀似的云片,清澈如洗,無端勾起曉凡心中的波瀾。是啊,上學是為了什么呢?家里的長輩,村里的長輩都沒上過學,不也過得好好的?現在上到四年級了,認了一大堆字,能寫能算,比長輩們強多了,仔細想想,這個學真沒必要上了。
等到開學的時候,老師見這個村的孩子好些沒來,又顛顛地趕過去,挨家挨戶地走訪,勸學:“你家的曉凡學習不錯的,為什么就不上學了呢?”
曉凡父母呆在大山里幾十年,聽著老師的問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半天的光景,父親憋出一句話:“不上就不上了唄。”
老師真是哀莫大于心死,想憑三寸不爛之舌勸回弟子,竟遭遇滑鐵盧,一個也沒有勸回,失望至極地無功而返。望著老師落寞而沮喪的背影,曉凡有些于心不忍,一遍遍地問自己:“我不上學,錯了嗎?錯了嗎?”
如此,曉凡上到小學沒有畢業就回家了。
牛羊成群,在山峰聳峙的滇東北難成一景。資源的匱乏,只能顧一家的溫飽。曉凡放牛,放羊,喂雞,也自得其樂。
漸漸長大的曉凡,該豐腴的,該翹起的,一點也沒有落下。在村里晃來晃去,被村婦們瞅見,總是喜歡得不行:“這丫屁股大,好生娃兒的。”
不幾日,媒婆上門了,張家的柱子,李家的栓子,王家的勝子,一一見過,曉凡只和勝子,王義勝對上了眼。不說王義勝的濃眉大眼,單他的學歷就是最高的,初中。曉凡在挑選丈夫時,想起了自己看到勸學老師背影時的問話:“我不上學,錯了嗎?錯了嗎?”
十年過去了,挑了個最高學歷的丈夫,曉凡才體會到了當時的那句問話,隱藏了一種多么不易言說的生生的痛。
十九歲的曉凡就這樣嫁做人婦,開啟了她生兒育女的人生。
二十歲就做了母親的曉凡,生了兩個孩子,湊成了一個好字,是當地人眼中的人生贏家。因為婆婆去世早,四十多歲病逝,曉凡的孩子都是自己帶。人們常常看見的就是,曉凡懷里抱一個,手里牽一個;兩個孩子相差不到兩歲,老大是個女兒,格外粘人,一會不抱,就會爬到曉凡的懷里,一副嗷嗷待哺的可憐樣。
日子就這樣細水長流般地汨汨流過,殊不知,生活的細節卻是環環相扣。
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村長搖鈴召集大家開會,說是縣里有新的政策要公布。打谷場上坐著的村民們,在穿梭的清風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上頭又有什么新花樣。這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難不成又要收回?想想好多村民把地盤給了別人種,自己到城里打工,難道是因為這個嗎?甚感蹊蹺而百思不得其解的村民,實在是理不清其中的道道,嘰嘰喳喳議論開了。
好不容易等來縣里的工作組,組長滿臉笑容,亢奮的語調,充斥著鼓噪:“搬到縣城去,有了農民兄弟的加入,夠了十萬人,我們縣就可以升成市了。”
有村民“哼”一聲,發問了:“我們到城里去,住哪里呀?”
組長胸有成竹,父母官的腔調格外沉穩:“這個已經替大家規劃好了,開發商為你們修好房子,你們有錢的付全款,錢不夠的,先付個首付,剩下的找銀行貸款。”
村民還是鬧不明白啊:“我們去了縣城干什么呢?這地不種嘍?”
組長極有耐心,循循善誘:“干什么不成?泥瓦匠不是你們擅長的嘛,過去,每家每戶蓋房子,哪一家不是大伙兒幫忙一磚一瓦地建起來的?現在,集中起來,讓你們碼磚碼夠,過足碼磚的癮。”
看大家仍是一副迷糊樣,組長并不氣綏:“也就是說,最起碼,我幾個當個建筑工人是沒問題的。當然,不僅僅只有泥瓦匠,還有好多行當可干的,各顯神通嘛。至于這地呢,想種的時候回來種,不誤事的。”
二
看似糾結不清的問題,被組長這么一說,好像亂麻麻的繩子都解開了疙瘩;村民們被一番“先進”的思想洗腦,慢慢開始拐彎。特別是像曉凡這樣的年輕人,平日里,想破腦袋都不知道怎么當上城里人,現在縣老爺們居然親自上門,請他們去做城里人,這樣的機會怕是不多吧?而且,哪天他們反悔了,做個城里人的美夢也許瞬間就泡湯了。心向往之的年輕人,互相望望,像是在互相提醒——得抓住這個機會啊。
曉凡和王義勝肯定是動心的,急切地回去和公公商量,可公公半天不言語,冷場了好一會才說:“這確實是個機會,不過只適合你們年輕人。我這個快七十的人了,難得適應城里的生活。你們去吧,正好帶著兩個娃兒,對他們上學讀書是再好不過了。”
曉凡和王義勝就這樣進了城。他們緊緊巴巴地交了房子的首付,辦理了貸款,住進了帶有衛生間和廚房的窗明幾凈的廳室房。那時節,正趕上兩個孩子上小學,雖有公公時不時拿來土豆,雞蛋,吃飽飯沒問題,可每月必須按時還的貸款,倆孩子的學費,吃穿用度,錢從哪里來啊?
王義勝像個無頭蒼蠅,在城里亂轉。縣城里,人流不大,一條街道,王義勝這樣的壯年男,幾分鐘就走完全程。言語不多的他,站在街道的盡頭,茫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踽踽獨行地往前移步。走著走著,居然聽到了縣城街道里聽不見的人聲,不說有些鼎沸,但至少是熱氣騰騰的工地場景。王義勝四面望望,感覺這里是個城鄉結合部,那這樣的工地是干什么的呢?懷著滿心的好奇,他踏步進入。
只見雜草叢生的幾畝地方,凌亂地堆放著一些石頭,磚塊,腳手架。王義勝不禁猜想,難道這就是那個縣里工作組組長說的商品房的建筑工地?他有些急不可耐地跑向工棚,詢問有沒有用工的需要。就這樣,他尋到了一份泥瓦匠的工作。
畢竟是讀過初中的人,王義勝看著木訥,腦子還算靈光,很快就從泥瓦匠里脫穎而出,兼做樓層的消防。
曉凡呢,除了照顧兩個孩子,她找到了一份醫院里剛剛興起的護工工作。親手帶大兩個孩子,對于怎么服侍、護理病人,曉凡摸索了一段時間,特別是培訓時的用心,操作時的精心,使她很快對護理業務駕輕就熟。通過病人的口口相傳,請她做看護的人不在少數。
就這樣,生活在不經意間,穩定下來。一家四口的小日子,過得溫馨又甜蜜。
秋意漸近,公公提著一堆食物,敲響了兒子家門。曉凡打開大門,看著從山里一路走到縣城的公公,抱怨的話脫口而出:“爹爹,說多少次了,坐個車來嘛,花不了幾個錢的。”
公公抿嘴笑笑,進屋坐下后,開始在貼身荷包里掏摸:“這不是兩個娃兒都上初中了嘛,聽說好花錢的,我這賣牛,賣羊的,攢著一些錢,我也花不了,給娃們讀書吧。”
說著遞給曉凡兩扎錢,曉凡一愣:“兩萬塊!給這么多?你老自己該留一半的。”
公公嘿嘿一笑:“我哪里用得著?”
曉凡想起公公說過自己的痔瘡肉球總是掉出來,就說了:“那用這錢把痔瘡割了,聽說割了就舒服了。”
公公只當沒聽見的,嘀咕一句:“不礙事的,我用手頂進去就好了。”
送走了公公,曉凡看著茶幾上厚厚的兩沓票子,鼻子有些發酸,想象著公公是怎么一角二角,一元二元的積攢,才在銀行里換成了整齊劃一的一百元大鈔,曉凡真切地感到了于心不忍。
下午,王義勝回家,很是奇怪地看著茶幾上的兩扎錢,曉凡把紅磚一樣的鈔票推到了坐在沙發上的他的面前:“爹爹送來的,我哪里拿得出來這么多。”
王義勝看著錢沉吟良久,終于開口:“曉凡,我們做的這個樓盤快封頂了,聽老板說,縣里再沒有多余的地賣給我們,招拍掛也不靈了,他想到省城找機會。”
曉凡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急切地問:“那你們不是沒有工錢開出來了?就這三仟多塊錢還到不了手嘍?”
王義勝看一眼著急的曉凡,趕緊接過話頭:“老板問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曉凡聽到這里,眼睛一亮,嗓門也大了:“那當然要跟著一起去。”
想著兩個孩子上完初中就要上高中,高中又是住校,哪里少得了錢啊,曉凡情急地說:“你跟著去吧,我這幾天也在想這個事情,聽說省城的護工很好找工上,還有專門的護理公司,正好你去了,我也過去算了。孩子們大了,也不粘人了,他們需要的是錢,支撐起他們求學的路上走遠走好,所以,多多掙錢才是我倆的事。”
王義勝無奈地搖搖頭,眼神有些呆滯,喃喃自語:“這可好,一家五口人,爹爹一個地方,孩子們一個地方,我倆一個地方。”
曉凡憂心忡忡,摩挲著手中的鈔票,像是給自己一個篤定:“我倆能不能在一起都兩說呢,省城那么大。但掙錢要緊啊。”
一個月以后,王義勝跟著老板去了省城。
一年后,兩個孩子還在上初中,曉凡等不及了,趕到省城。她先是來到王義勝所在的大學城工地,看周邊有沒有護工可上,怎奈學校建起來了,醫院還沒有跟上,地廣人稀,根本談不上有住院的人需要護理。
曉凡只有來到醫院集中的老城區,幾家醫院跑下來,她比較了一下薪資水平,就加入了一家駐扎在省人民醫院的護理服務中心。
開始,曉凡護理完手術病人一個單元后,會回到王義勝那邊的大學城租住房;后來,覺得太折騰,不劃算,路上的來回時間都要兩個小時,錢和時間的付出都太奢侈,一狠心,曉凡在醫院的附近與人合租了一處老破舊的房子,應了曉凡起初的預測,她和王義勝雖在省城,卻身處兩地。
三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清亮的電話鈴聲響起,叫醒了還在睡夢中的曉凡,她摸出枕頭下的手機,按下接聽鍵,聲音略帶沙啞:“喂,主管,又有活了?”
主管興奮地在電話那頭叫道:“曉凡,這次的這個病人,說是聽人介紹的你,專門指定讓你去照顧。”
“哦,什么時間?”曉凡問。
“一號樓,十五層,二十七病室,315病床,要求明早八點到病房。”主管順溜地說出一串信息。
曉凡一聽,知道了是干部病房,還是老年的干部病房,只是不知道病人的性別,就隨口問了一句:“男的女的?”
“男的。”主管快速答道。
第二天,曉凡早早起床,穿上粉紅色的工作服。想想,又脫了下來,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黑衣黑褲,趿拉上涼拖,背上自己的雙肩包,準時準點,站到315床的病人面前。
這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骨相清瘦,因為一些老年病癥,住到了醫院,據說已經住了一個多月。
看見站在面前的曉凡,他有一瞬間眼睛放光,是那種年輕人眼里才會有的光芒。曉凡慶幸,虧得換下了粉紅工作服,那衣服太顯膚色的白皙了。雖然是個鄉下妹子,畢竟曉凡才三十多點,臉上是滿滿的膠原蛋白,黑衣里露出來的兩支胳臂,蓮藕一般,白嫩細滑。
老人定神地看著曉凡,半天才說:“我這次找對人了。”
曉凡不明所以,只是工作范式地問道:“叔叔,您吃早飯了沒有?今天有沒有什么檢查?我帶您去做。”
老人搖搖頭,笑瞇瞇地說:“我沒有什么檢查,只是需要有人照顧、陪伴。來,曉凡,過來坐,讓我摸摸你。”
曉凡聽到最后一句話,只當是長輩對小輩的喜愛,沒有置疑,也沒有挪動身子。
見曉凡站在原地沒動,老人看著曉凡的胳臂,白生生的,像是晃到了他的眼睛,有些不安起來,話語中有了一種猥褻的意味,拍著自己的床:“過來坐嘛,讓我摸摸你的胳臂,又白又好看。”
兩次說“讓我摸摸”,一次比一次不尊重,這讓曉凡心中不爽,又不好發作,只得說:“您歇一歇,我給您倒水喝。”
醫生查房完了以后,曉凡撥通了主管的電話。聽了曉凡的敘說,主管咯咯地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行,行,我把你換下來,給他換一個更年輕的,讓他摸摸。”
曉凡噗嗤一聲:“你也損。”
主管趕緊辯白:“我給他派一個50歲以上的大媽去。要不,你去照顧隔壁病房的一個病人,女的。”
曉凡一聽,還是覺得不對勁:“那不行,在一層樓,還在隔壁,低頭不見抬頭見,換一個吧。”
最終,曉凡接了個十一層237號病房的看護,下午就上崗了。
這是一個要做闌尾手術的病人,80歲左右,已經閱人無數的曉凡,一眼就認定,這是一個官太太。果不其然,老太太是省委大院的。她倒是慈眉善目,沒有驕橫不可一世的跋扈樣,看見曉凡做事利索,干干凈凈,又細致周倒,很是稱心如意。關鍵是,這比兒媳婦好使喚,讓做什么就做什么,陪睡,陪聊,陪檢查,貼心周到。
曉凡呢,覺得照顧這樣的老太太也省心。首先,住的就和一般人沒法比,老太太一個人一間病房,兩張床,陪護床和病床一樣的1.2米寬,省卻了曉凡帶行軍床。沙發是三人座的,冰箱,彩電,微波爐,生活應有的必需品基本全乎。這樣,照顧病人也輕松多了,足不出戶,樣樣搞定。
老太太的兩個兒子,為表孝心,賽著給老太太煲湯,今天雞湯,明天鴿子湯,后天筒子骨湯。剛做完手術的老太太哪里吃得下,常常剩下不少,曉凡放到冰箱里,再拿出來想熱給老太太喝,老太太直搖頭。
本來,吃、拿病人的東西是有違職業紀律的,可倒掉這么有營養價值的東西,曉凡實在舍不得。看著曉凡為難的樣子,老太太發話了:“曉凡,你都吃了吧,這么好的東西,丟掉可惜了的。”
曉凡等的就是這句話。過去,農村人一年上頭難得吃到這樣的東西,丟掉,真是有點暴殄天物;何況,重新加熱那么方便。所以,不論吃的、用的東西,曉凡都把它們的作用發揮到極致。
余下的時間,曉凡陪著老太太散步。剛做完手術怕粘連,曉凡就攙著老太太在病房走廊里慢慢走,隨著老太太身體日漸好轉,就扶著她到住院部的花園里曬太陽,嘮嗑,把老太太侍候得舒舒服服。有人寸步不離地陪著,老太太就和曉凡抱怨開了:“你看,這國內多好,我想不通幾個孫子為什么要跑到國外去,兩個兒子還堅決支持,都是錢多了燒的。”
一會兒,兒子的電話打進來,語氣極盡討好巴結:“媽,這住了一個多月了,出院吧,我帶您到新馬泰走走,散散心。”
“隨便你啊。”老太太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口氣。
雖然是在醫院做手術,但像老太太這樣待遇的,和住療養院沒什么區別。出院結賬,除了自己掏腰包給付曉凡的護工費,其他的,基本上都報銷了。
曉凡也愿意照顧老太太這樣的病人,住的時間長,護理的收入就持續不斷。
四
這是個星期三,剛吃完早飯的曉凡接到主管的電話,說是三號樓的婦科病房有病人要請護工。因為是星期四的手術,曉凡想先去踩個點。
做護工不像賣商品,圖個“好再來”,爭取回頭客。人的身體不可能在醫院的手術臺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動刀子,承受不了“千刀萬剮”,護理得好壞,就只能靠口碑,靠被服務過的病人的口口相傳。
而手術病人,因為經濟條件等多方面因素的制約,也不是每個人都請護工。對護工的被需求,就決定了曉凡一月里不可能天天有工上,沒有工上,也就意味著收入有個空窗期。
這不,曉凡休了一個星期后,才接到了主管的這個電話。
好久不來的醫院,幢幢白色樓房依然巍峨聳立,高樓間的柏油路上,人流如織。自行走動的,推著輪椅木然向前的,花園中渴望健康,盼著康復在做操的,哪里都是人。仿佛是全市不上班的人都集中在了這里,比商場人多,比菜市場密集,比市政服務大廳交繳社保的人多得不只是倍數。曉凡想不通,醫院里怎么會有這么多人。
進到三號樓的大廳里,總算人流稀少了一些。她坐著電梯上行,來到了二十四層,經過護士站,右拐進二十三號病房的走廊,卻見病房門口有兩個一高一矮的女士,肩挨著,親密地站立著照相。高個子女士穿一身深色運動服,腳上著一雙黃色橡膠拖鞋;矮一點的女士,上身穿一件咖啡色羊絨短袖上衣,下身配一條同色系的燈芯條絨褲子,腳上穿著一雙皮質上好的有跟皮鞋,短發漸露白霜,卻梳理得一絲不亂,看上去,是一個講究的人。
果不然,就聽高個子女士對矮個子女士說:“你太精致了,我要向你學習。”
一番親切交談后,兩人依依惜別。曉凡揣摩兩人的關系,應該是同室病友吧。
等走廊安靜下來,曉凡走進二十三號病房,尋著251床看去,見病人盤腿坐在床上,咦,這不是剛才在走廊照相的那個矮個子病人嗎?
曉凡看一眼氧氣插頭橫杠上方掛著的病人姓名,思忖著這位雇主和自己的父母差不多年紀,就輕柔地叫了聲:“凌阿姨。”
凌阿姨兩腿盤著坐在白床單上,看著眼前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大小的護工,和善的一笑:“哦,你是曉凡吧,聽你們公司介紹過了。”邊說邊指著墻邊的椅子,“坐,坐吧。”
凌阿姨六十開外,住在三張病床中的最里面的一張,緊靠窗戶。因為近一年來,卵巢囊腫的快速長大,需要手術切除。
她的一個醫生朋友告訴她,這個病治療起來也不難,有一種治療方式很簡便,即針刺抽出囊腫中的液體,然后再輸入鹽水消炎,最后將囊腫皮燙死。凌阿姨聽著,覺得對身體的傷害不大,心里得到些許寬慰,希望這家醫院能這樣的治療自己身體里的囊腫。可她的主管醫生一直沒有和她碰面,根本沒有機會談到這上面來。也許,現在都是模式化治療,無需病人的選擇,按慣例摘除卵巢,更省事。
就這樣,手術的前一天,凌阿姨和先生在醫生辦公室碰到了凌阿姨的主管醫生,主管醫生第一次對凌阿姨這個病人講了很多話,其中包括手術的風險和凌阿姨的身體狀況,并反復安慰,不要緊張,不要緊張。簽完手術告知書后,他們又回到病房,等候麻醉醫師拿來手術單讓病人簽字。
臨下班的時候,麻醉醫師總算來了,凌阿姨有些忐忑:“能不能告訴我,明天的那么多臺手術,我排在第幾做?”
麻醉醫師倒是很有耐心,翻看了一摞單子,甄別了一下說:“你排在第一位。”
“那幾點開始手術呢?”凌阿姨又問。
“八點吧。”麻醉師答到。
一個“吧”字,讓手術的時間增添了諸多不確定性。
麻醉師走后,曉凡和凌阿姨的先生互留了電話,問道:“我明天什么時候來呢?”
凌阿姨掐指算算:“那你八點半來吧。”
曉凡得了指令,愉快地道別回家了。
不出所料,按要求一早換上病號服的凌阿姨,六點多鐘就被護士叫到護士站,和同一天要做手術的七八個病人做術前的消毒,量血壓等準備工作。八點,不見護士通知手術;八點半,曉凡準時到達病房;九點,十點,十一點仍沒有接到護士的通知。曉凡依據經驗,猜想得拖到下午了,就說:“凌阿姨,我趕緊去吃飯,我爭取快去快回。”
凌阿姨術前不能進食,就沖著曉凡催促道:“去吧,趕緊去吃飯。”
曉凡回家后,按照平時的節奏,淘米,洗菜,吃飯,刷鍋洗碗。一點鐘時,凌阿姨的先生來電話了:“曉凡,凌阿姨進手術室了,你直接到三號樓的十一樓,我們在那里見。”
“好的。”曉凡放下電話,匆匆出門,直奔醫院。
五
也就是說,下午一點鐘,凌阿姨進的手術室,曉凡和凌阿姨的先生等在手術室外面,二點鐘,過去了一個小時,凌阿姨的先生說:“小手術,一個小時了,應該快出來了。”
二個小時過去后,三點鐘時,護士推開手術室的門,拿著切下來的囊腫,行色匆匆地去送檢。曉凡說:“這下,應該快了。”
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不經意間又過去了一個小時。
話說凌阿姨躺上手術臺,被打上麻藥后,就人事不省了。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在一個空曠的田野上,有人拍了拍她的臂膀:“該醒醒了。”
麻藥的強勁效力,使得凌阿姨的意識在醒和非醒之間頑強抗爭。不一會,又有人過來拍拍她的臉:“醒醒了,手術做完了。”
這一拍,讓凌阿姨的意識飄飄忽忽地出現在了腦海。可是,她睜不開眼,她說不了話;她下意識地動了下舌頭,不知道是舌頭僵硬,還是嘴巴里有個方塊一樣的東西,她發不出聲;她試著動了下手指,想指指喉嚨,告訴醫生,她不能說話。就是這樣的一個動作,牽扯到了大腦神經,她慢慢睜開了眼睛,潔白的天花板,潔白的墻壁,白光刺得她的眼睛忽閃忽閃,進而睜大眼眸,讓她想起來了,自己不是在什么空曠的田野,自己是在手術室。
醫生看到睜開了眼睛的凌阿姨,這是醒了麻藥啊,職業性地來了一句:“推出去。”
四個小時,整整四個小時,曉凡和凌阿姨的先生等了半個白天,終于等出來了被冠以小手術的凌阿姨。
醫生的一句:“推出去。”專門的運輸工人就推著躺著凌阿姨的手術床往外走;門口等著的曉凡和凌阿姨的先生,趕緊攏來,扶著手術車一路向前;隨后進電梯,隨后上到二十四樓,隨后進到二十三號病房,隨后手術床被推到251床,到了床跟前,運輸工人退到一邊,并不作為,是曉凡將凌阿姨一把抱起又輕輕放倒病床上,運輸工人負責收回手術床,走人。
曉凡這才知道了,凌阿姨這次請她這個護工的由來。
原來幾年前,凌阿姨的先生因為一個過去在門診就可以做的手術,進了手術室。凌阿姨和先生都是外鄉人,看著手術室外等候著的滿屋的人流,嘰嘰喳喳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一個目標,守望著手術室里的病人,唯有凌阿姨,孤孤單單一個人,等著先生手術歸來。
等啊等,幾個小時過去,總算聽到喊聲:“譚韻松的家屬。”
凌阿姨三步兩步,走到推出來的手術床前,俯身看看先生,眼未睜,麻藥未醒,凌阿姨來不及心疼,就和運輸工人一起推著手術床,往病房走。
穿過放滿了病床的走廊,好不容易走到病房的病床跟前,運輸工人不動了。凌阿姨不明就里,正要說話,只見運輸工人掀開蓋在她先生身上的白布單,做手術時的赤身裸體,就這樣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想著先生那么自重的一個人,這哪里還有一點做人的尊嚴?凌阿姨痛心疾首,低聲且重重地說道:“蓋上!把他抱到床上去。”
誰知運輸工人更硬氣:“我不抱,你自己抱。”
明明知道瘦弱的凌阿姨抱不動,還如此說,凌阿姨來不及生氣,拉過來病床上的被子給先生蓋上:“你為什么不抱他上床?這就是你的工作啊。”
運輸工人木無表情,語言冷峻:“我不能抱,你自己抱。”
“我抱得動也不求你了。”凌阿姨有些生氣了。
運輸工人只想快快拿回手術床和床上的白布單,悻悻地說道:“你去找人幫忙吧。”
凌阿姨再也不想理他,急急走出病房,呼拉拉地叫了兩個病人的男性家屬,把先生穩穩地抱上病床。
所以,這次凌阿姨要做手術,凌阿姨的先生就想到了上次自己手術后的尷尬。其實,凌阿姨一直也不能釋懷,為什么病人的尊嚴得不到保護?為什么該院方做的服務卻不能到位?她因此在手術前問了護士:“從手術床到自己的病床,到底該誰抱回原位?”
護士的回答很肯定:“運輸工人不抱。”
“為什么?”多年的疑惑讓凌阿姨脫口而出。
估計這是個老問題,護士胸有成竹地娓娓道來:“以前也是運輸工人抱回到病床上,有次因為放病人的力度重了一點,造成病人有瘍,可能是骨折吧,病人將醫院告到法庭,從那以后,這個環節就由病人家屬處理了。”
凌阿姨告訴了先生這段話后,凌阿姨的先生斬釘截鐵:“請護工!”
既然醫院不愿承擔這個責任,那只能病人自己對自己負責了。
六
凌阿姨被安放在病床上后,護士立馬跟進,上呼吸機,心臟監測儀,特級護理的架勢拉開了。緊跟著,醫療車推了進來,接上手術室預留的針管,生理鹽水輸起來。幾個小時滴水未進,凌阿姨的嘴唇干得要冒煙了,曉凡適時問話:“阿姨,喝點水吧。”
凌阿姨被麻藥捆綁著的意識,像是淋了雨后的一個激靈,異常清晰地回答:“喝水。”
咕嚕、咕嚕兩口水,真是雨露滋潤啊。一會兒,眼皮上下打架,又進入迷糊期。曉凡掐著時間,喂水,看針水打完了按鈴呼叫,基本上沒有閑著。
隔床的病人,249床,子宮內膜增生,做刮宮術,以前門診就做了的,現在也收住院。她是凌阿姨后面的一臺手術,進到病房后,全麻的麻藥醒不來。醫生囑咐,必須讓她盡快醒麻藥。她女兒就像個百靈鳥,不停地叫喚:“你不能睡的,你醒一醒。”
“來,喝口水。”
“想吃什么?我來點外賣吧。”
吵著讓她醒麻藥。凌阿姨也被她女兒的嘰嘰喳喳的叫聲,整得一會清醒,一會迷糊。
接著就聽見隔床的病人開始作嘔,“哇,嘔……”
說是麻藥過敏。
曉凡也是第一次遇到麻藥過敏這種癥狀,她想起了她曾經照護過的一個病人。
那個病人的老公就是醫院的醫生,她因為右手大拇指上的一個痦子,幾個月之間,迅速長大,不得不行手術切除。上了手術臺,知道要做全麻時,病人一骨碌坐了起來:“全麻,這個手術就不做了。”
畢竟是醫生的家屬,耳濡目染,了解一些局麻和全麻的常識。
全麻,醫生省心啊,病人的表情只有一個——熟睡,什么痛苦喊叫都沒有,不會分散醫生的注意力,該割割,該扯扯,該拉拉,刀起病灶除,痛快淋漓。
可對于病人呢?你懂的。
最后,這個病人得意地對曉凡說:“怎么樣?我硬是沒讓他們給我做全麻,否則我這時候哪能和你在這說話?”
凌阿姨又要喝水了,這次是她自己叫的:“喝水,喝水。”
隔床的病人還在“哇,嘔”的醉麻藥,中間床,也就是250床的術前病人梅師傅有些后悔,今晚應該回家去的。
這一折騰,就到了深夜十一點多,凌阿姨的先生看看沒有什么危險了,就交待曉凡:“今晚就辛苦你了,我明早六點多鐘過來。”
夜色沉沉,凌阿姨也是暈暈乎乎,只有“喝水”二個字叫得清楚,曉凡不厭其煩地喂水,看著吊瓶里的鹽水靜靜地滴著,一點,一點,直到凌晨二點半才打完全部的藥水。曉凡在藥瓶全部撤出后,又幫著凌阿姨翻身,看著她漸漸睡熟,才在病床腳頭的行軍床上躺下。
早上五點,叮鈴哐當,做衛生的清潔工來了。正是好睡覺的時間,乒乓之聲不絕于耳,曉凡是這樣解釋的:“一個清潔工管好多病房,她必須在護士做病房整理前,把衛生全部做完,算算,就只能五點鐘開始做,等醫生查房時,隨時看到的都是窗明幾凈,床鋪整潔的院容院貌。”
接著,護士又來給中間床位的病人抽血,做糖耐量測試。半小時后又來抽血,一小時后又來抽血,說話之間,天光大亮。沖著養病來的,懶覺是睡不成的。
一個晚上,曉凡只睡了一個多小時,身強力壯的她,知道病人也沒有睡好,她輕手輕腳地躬身問凌阿姨:“喝水嗎?”
喂完水后,凌阿姨說要上衛生間,曉凡也沒有多想,從背后將她輕輕扶起,凌阿姨兩腿伸伸,作下床的姿勢,才發現身體被什么牽絆著,再仔細一看,原來左右兩側,一邊一個袋子,說是引流管和導尿管。兩個袋子,拉拉扯扯,讓人動彈不得,凌阿姨只有打消了上衛生間洗漱的念頭。
曉凡就開始端水到凌阿姨的床邊,讓她坐在床上刷牙;又投來毛巾,為凌阿姨洗臉,擦手,一整套下來,嫻熟的操作,讓凌阿姨很是享受。
因為術后病人喝水多,曉凡又用指定的自費買的尿壺,將尿管袋子里的尿液清空。一應收拾停當,凌阿姨的先生訂的早餐也送到了,曉凡又開始一口一勺地喂凌阿姨吃雞汁稀飯。凌阿姨說稀飯燙了,曉凡就用勺子在碗里不停地攪動,濃稠綿密,空氣里飄散的都是稀飯的香味。熱氣漸疏時,曉凡才又接著喂食,正好吃完,收拾停當,查房的醫生駕到。
七
這是一個團隊,凌阿姨的主管醫生掛帥,其他的有副主任醫師,年輕的住院醫師。
手術后的凌阿姨,在查房的醫生隊伍中,沒有看到她的主管醫生,不免有些落寞,因為是科室主任,忙吧。
按照順序,病房里的第一個床位,也就是和凌阿姨一天手術的、醉麻藥的249床,被通知當日出院。星期一入院,星期五出院,幾天時間,該做的B超都做了一遍,該抽血的項目都驗了一遍,就像她自己后來說的:“一個門診手術,把我收了進來,還說是在床位多么緊張的情況下收住院,真夠折騰人的。虧得是單位上的,可以報銷。”
中間床位即250床的梅師傅,早上做過糖耐量測試,醫生說:“等結果出來吧。還有,你繼續吃這個藥,只有你的宮腔張開了,有了一定的空間,我們才好進去做手術啊。”
醫生說話,語速快,且不茍言笑,梅師傅一臉的忐忑不安,望著醫生,茫然地點頭:“是,是。”
好不容易,醫生,應該是副主任醫師,側轉身子,望向凌阿姨。凌阿姨憑著經驗,想著醫生會給術后病人聽診,卻看見眾醫生的脖子上并沒有一個人掛著聽診器。事后,曉凡打趣凌阿姨:“已經不時新這個了。那些B超,CT,哪一個儀器不是把病人的病灶照得個一清二楚?醫生只要會看片子就行了,好些病人說,現在都沒有見過診斷床了,醫生也不給你摸肚子。中醫的醫生也是直接問你——開什么藥 ?”
但凌阿姨還是希望能夠聽到哪怕一句半句的噓寒問暖,卻聽見站在窗前,凌阿姨病床左邊的一個年輕醫生先開了口:“你好粘。”
這個“粘”字,有沒有后鼻音,因為語速快,難以分辨,凌阿姨聽成了:“你好臟。”
做過手術的凌阿姨,看著那年輕醫生并不友善的表情,忍住疼痛,心中掠過一絲不快。曉凡也看出了凌阿姨彎彎的眉毛,眉頭微微內收。看術前凌阿姨穿著的講究,說她“臟”,肯定是傷她自尊的,曉凡又不好打擾醫生的查房,只能在醫生圈外干站著。
幸好,副主任醫師這時發話了:“你的宮腔粘連得厲害,腸道也粘連,所以,這個手術,我們做得是很艱難的。”
聽到此話,凌阿姨這才釋然,心懷感恩地脫口而出四個字:“謝謝!謝謝!”
因為這聲謝謝,副主任醫師又給了一個信息:“摘除的囊腫,下的是一個良性的結論。”
說完,看也沒看躺在病床上的凌阿姨,就帶著眾醫生往門外走,奔下一個病房而去。
醫生查完房,護士登場。先是理療的護士,傷口的熨燙,防血栓的小腿按摩,分別是兩個護士,小腿按摩的護士明確告知:“這個是自費的。”
凌阿姨的先生問:“多少錢一次?”
“四十。”護士如實告知。
想想也不貴,凌阿姨又不能下床活動,防栓塞還是需要的,凌阿姨的先生就同意了:“做吧。”
儀器放在凌阿姨的腿上后,護士走了,曉凡說:“好多病人都不想做自費的,又礙于面子,怕不做,醫生不好好治療,只有做咧。”
接著做霧化的護士又來了,霧化器先讓病人自費買一個,霧化藥水配上,就匆匆離去。 曉凡忙里偷閑,掐著空擋,給凌阿姨做起了霧化。有些經驗的曉凡,像個教練,喊著口令:“呼,吸。呼深一點,多吐一點。”
最后,輸液的護士推著醫療車來了。醫院的規定,每床的輸液吊瓶只能掛兩瓶在上面,凌阿姨就以為只輸兩瓶,偷著樂呢;曉凡看了看輸液吊牌,開玩笑,一長串的輸液藥名,估計六七瓶呢,凌阿姨郁悶死了,這要輸到什么時候?
護士在準備針水時,邊操作邊和等在一旁的理療護士抱怨:“她們好鬼的,把所有治療的都留給我一個人,我今天打針都要打到下班的時間了。”
曉凡是知道的,護士里,忙閑不均;護士站里一堆人,雖然有主班、副班之分,但常見一些護士閑得優雅。
這不,凌阿姨的液體輸到一半時,一名護士走進來,只見她黑亮又微卷的頭發上,白色的燕尾帽像緞帶一樣鑲嵌其中;合體的白色工作服,因為那一條細細的閃耀著亮光的金項鏈,顯得職業感滿滿而不沉悶;柳葉眉下,淡淡的粉色眼影又讓人覺得除了精致,還能下得身為病人做些什么?
果不其然,她步履輕盈地走到凌阿姨病床的左側,俯身看了看掛在床底下的引流袋,記下一個數據,又飄飄欲仙般地出去了。
八
下午1點鐘,病人都蔫蔫的,術后病人輸液的,術前病人歪在床上睡覺的,但病房門必須是24小時敞開著,大動靜沒有,小動靜不斷。
249床的病人靠在床上,床頭的名字已經換了人。從早上查房說出院,幾個小時過去,辦不了出院。專門算賬的護士說是要測算一批,所以只有耐心等待。她先生一會去看一下算賬護士,不是還沒有算出來,就是去吃飯了。終于,下午二點多鐘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拎著大包小袋,走出病房去一號樓結賬。
他們前腳走,后腳就住進來了一位老太太。說是老太太,其實只比凌阿姨大幾歲,七十不到。但黝黑的皮膚,額頭上的皺紋,特別是顴骨至腮幫之間的臉頰,那刀刻一樣的溝壑般的紋理,讓人乍一看,絕對以為是八十歲的耄耋老者。
曉凡看著兩個老人進來,熱情地招呼:“住進來了?”
老太太一副苦蕎麥子的表情,白內障的眼睛干澀得幾無光澤,一口氣半天才嘆出來:“唉,怕說得,昨天就住進來了。”
“哦,為什么還要換病房呢?”曉凡的好奇心上來了,急切地問。
老太太搖搖頭,一臉的無奈:“我住不起那病房啊,一夜六百八十元,那哪是我們農民住的喲。”
250床的梅師傅,城里的自由職業者,為長遠計,一月里哪怕沒有收入,也要交三百多元的醫療保險費。看到和自己相似醫療保險條件的人,不禁犯起了好打聽的毛病:“你們農民有田,有宅基地,還有養老金,怎么住不起那病房?聽說里面兩張床,彩電,冰箱,微波爐,什么都有,你老倆口住那里太合適了。”
老太太苦笑一下,聲音里滿是惆悵:“嗯,哼,養老金,一月一百元。那病房倒是住得舒服,可新農合不給報銷啊。”
老太太的老頭接過話來:“昨日一晚上,她半年多的養老金就沒有了。”
凌阿姨是體制內的人,知道醫院是在搶病源。像老太太這樣的病人,倘若不及時收住院,她就會去住旅館,第二天不知道又會兜兜轉轉到哪家醫院去,還不如讓她住在那六百八十元一晚的病房,先穩住她再說。
曉凡是從農村來的,自己的公公還在那里堅守,深知農民的不易,就趕緊轉移話題,關切地問道:“那您老是什么病呢?”
老太太望一眼曉凡,一臉懵懂,垂頭喪氣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就看著這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見鬼了。”
“您家小孩也不知道是什么問題?”曉凡想到自己的父母、公公,有了什么不舒服,都會告訴她,她會憑借做護工的經驗,給予一些指點和安慰。
老太太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開了:“唉,兩個兒子,自己都過得難,我倆一個人一家幫他們帶娃。”
梅師傅又來勁了:“喲,還把你們老倆口分開了,讓親家過來幫一家唦。”
老頭淺淺的一笑:“人家不帶孩子,說是我們家的種。”
曉凡問:“那是兒子送你們來的?”
老太太搖搖頭:“我們自己來的。大兒子在一家廠子里當司機,成天忙。小兒子賣房子,行情好的時候沒話說,這久,房子不好賣了,我還得貼補給他家用。”
梅師傅又搶白她了:“你一個月一百塊錢,還貼補他們?”
“以前能做的時候攢了一點的。”老太太怏怏地答道。
這就是中國的老人,再怎么為難,也要幫襯小一輩;而小輩卻覺得是理所當然的,特別是看到那些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同輩人,只怪自己父母無用,能給自己的太少,太少。
曉凡為了寬慰他們,只有說:“住進來了就好。他們的事你們也不用操心了。檢查單子都開了吧?”
“嗯,好多項,B超都做了幾個部位了。”老頭幽幽地答話。
“有沒有出了結果的單子?”曉凡關切地詢問,并接過遞給她的單子,認真地看起來。
嘮著嘮著,到了下午飯點的時候了,曉凡看見老太太一個人側身拳腿地躺在病床上,以為她休息一會呢。安置完凌阿姨用餐,曉凡也準備回家吃飯了,經過老太太床跟前時就問了一聲:“您老還不吃飯去?爹爹呢?”
曉凡這一問,老太太緩緩地側身坐起,對著曉凡關切的眼神,低聲說道:“說了怕你不相信,他去……”
老太太欲說還休。想想,氣又不打一處來:“他去打麻將了。”
曉凡甚是奇怪:“到親戚家打麻將了?”
老太太有氣無力的:“哪里喲,到隔壁公園去打麻將,還都是些不認識的人。我就問他了,你到這里是干什么來了?照顧病人,還那么好這一口。”
曉凡聞聽,無奈地搖搖頭,又關心地問道:“那我給您帶點什么回來?”
老太太感激地擺擺手:“不用了,他說他會買的。”
曉凡這才放心地離開了病房。
九
天色漸漸暗了,眼見這液體滴滴答答,輸到下午還沒完沒了,說是輸的液體含甲,還有消炎的藥水,不能輸得太快。凌阿姨一躺幾個小時,感覺整個背部都快麻木了。
曉凡除了清理凌阿姨時不時咳出來的痰,也隔一兩個小時為凌阿姨拍拍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力度適中,肺部養護恰到好處。
忙碌中,曉凡會接到王義勝打來的電話,因為要干活,她就立即掛斷,閑下來時,再發語音留言。凌阿姨關切地問她:“你們經常見面嗎?”
曉凡爽朗地答道:“一個月見個二三次吧。”
她望一眼窗外,在這二十四層的高樓,遠處的人和街道都成了微縮景觀,不禁心生感慨:“唉,人呀,終究都是孤獨的。您看,我公公一個人在鄉下,七十多歲了,天天干點農活。王義勝呢,在四十里外的工地上住集體宿舍,我在這里沒日沒夜,兩個孩子住校,五個人五個地方。”
凌阿姨想不到,曉凡樂樂呵呵的性格,會生出如此沉重的慨嘆。凌阿姨就問了:“過年過節,他們都會來省城吧?”
曉凡有些失落,興致不高:“來過。但兩個孩子更喜歡在縣城的屋里,所以,我們只有就著他們。”
她長嘆一聲,仿佛是在寬慰自己:“我們以后還不是要回去的,山里的空氣好,地又多,我在這里買個衛生間,可在山里蓋棟樓。”
終于,下午五點多,液體輸完,凌阿姨綁定在床上一整天,那個難受啊,只有靠曉凡拍拍背,才會感覺輕松點。
術后第二天,護士送來醫囑,做B超,視情況正常與否,再撥出輸尿管。
曉凡拿著醫囑單,趕緊到護士站領手推車,竟然沒有現成的,護士吩咐道:“排著隊呢,等有了空車,我叫你,251床的,是吧?”
又等了一個小時,終于聽到護士按鈴,叫曉凡去拿推車。曉凡又叫來護士暫停了輸液的針水。40多個小時沒有下床的凌阿姨,被曉凡和凌阿姨的先生攙扶著,將一左一右的兩個袋子整理好,安頓在輪椅上。
曉凡熟門熟路,推著凌阿姨往綜合樓去做B超。身體虛弱得像棉條一樣的凌阿姨,還叮鈴咣當地吊著兩個袋子,猛然獨立地坐著,只覺得頭上頂著個篩子,無力支撐又動彈不得。那一層帆布的輪椅,隨著四個輪子的走動,像是載著千斤重擔,隨時要散架的態勢,晃得凌阿姨提心吊膽,心神不寧。
很快,B超的結果出來了,提示相關指標“正常”。曉凡趕緊將結論拿給護士,希望盡快撤掉輸尿管,讓自身的器官自如運作,恢復功能。
現在,兩個“負擔”,只剩引流管了,上個衛生間,就由曉凡拎著引流管的袋子,也夠麻煩的。因為病房有三個病人,加上照顧病人的家屬,衛生間常常周轉不靈。遇到衛生間有人,曉凡靈活地說:“走,走,到其他病房去。”
說完,真的帶著凌阿姨到隔壁病房,她一手拎著引流管,一手舉著吊瓶,就像做B超時,在里面穿梭自如,如入無人之境,又像是自家環境,輕松自在。凌阿姨的先生說:“有了曉凡,省心多了。”
引流管的袋子真能裝,血糊湯流,一厘米一厘米增加,鼓鼓囊囊的,每天都有護士定時監測記錄。
第一只引流管的袋子換下來后,曉凡憑感覺說:“引流管也快要撥了。”
新的引流管袋子癟癟的,明顯的沒有了開始的滲透速度,可換袋子的頻率卻并沒有慢下來,曉凡告訴凌阿姨:“袋子屬自費的。”
凌阿姨盼著這引流管撤除,自己就可以恢復自由身了,可護士每天按時更換引流管的袋子,曉凡跟護士交涉,提過兩次要求,看能不能撤除引流管,護士非常冷靜:“撥引流管是醫生的事。”
在出院的前一天,護士早不早的來換引流管的袋子,凌阿姨非常驚訝:“怎么還換袋子呀?”
護士理直氣壯:“醫生沒有醫囑撥引流管,就得換袋子。”
凌阿姨一時語塞,這是不用到規定的袋子數額不罷休啊。關鍵是,袋子里空空如也,還要換新的,這是不是很浪費?病人醫療費用的浪費,社會物資的浪費。
終于,醫生來了,推著醫療車來了。年輕的醫生,估計是個實習醫生,拿著個小刀片,寒光閃閃,嚇得凌阿姨一哆嗦。她窸窣的一番操作后,撥出了引流管,足足五寸長,看得凌阿姨倒吸一口涼氣。怪不得第一天下床,曉凡扶著凌阿姨在走廊慢行,沒走幾步,凌阿姨就感到那個引流管接口處,錐心般的痛,曉凡只有攙著凌阿姨回病房上床,不無感嘆:“異物在身體里,攪得人會痛不欲生。”
接著,實習醫生交待:“一個星期后來拆線。”
凌阿姨不解,明明看著她剛才用小刀片割的線,怎么還要一個星期后再來?便問道:“為什么不用可吸收的線縫合呢?”
實習醫生答道:“可吸收的線拉不緊。”
第二天查房,凌阿姨的主管醫生仍然沒來,坐門診吧。宣布凌阿姨出院的還是那個副主任醫師,她帶著兩個實習醫生給凌阿姨查看了傷口,指導性的意見像是不經意卻很專斷地指出:“我們醫院處理傷口不是這樣的啊,除了那個主傷口,其他的都不要罩紗布,敞開著。”
兩個實習醫生頻頻點頭。曉凡聽到這里,領悟到一點,貌似頭天拆線的那個實習醫生說錯了,線已拆,不存在一個星期后再拆線的問題。曉凡高興地告訴凌阿姨:“線已經拆了,一星期后不用再折騰到醫院了。”
十
曉凡對凌阿姨照顧的工作要結束了,凌阿姨按照曉凡給的他們公司的收費二維碼,支付了曉凡幾天的勞務費。
還在輸著液體的凌阿姨關切地問曉凡:“這些錢,你可以提多少呢?”
曉凡笑笑,一副滿足的表情:“公司抽走20%。”
“哦。那你們有五險1金嗎?”凌阿姨按慣常的套路思維問道。
“沒有,公司什么都不管,好的時候,過年過節發點水果。他們只是利用公司這個平臺,給我們拉單子。”曉凡平靜地回答,看得出來,這也是困擾她的一個問題。
凌阿姨想起頭天的事情來。
早早被掛起吊瓶的凌阿姨,在曉凡升起病床后,正想閉眼休息一會,看見病房門口一個穿棗紅和黃色相間的工作服的清潔工,探頭探腦的在門口張望。她來來回回走了幾趟,最后終于鼓足勇氣問了聲:“我可以進來打掃衛生嗎?”
凌阿姨覺得奇怪,五點鐘不是打掃了嗎?為了尊重她,還是很快回復道:“可以的,進來吧。”
這位五十多歲,黑瘦的,一身疲憊的女人進來了。她不無歉意地說:“很多病人不愿意我們進去打掃,嫌打擾他們了。”
曉凡在多少病房呆過,見過無數的稀奇事,馬上為女清潔工證明:“是的,是的,有的病人就是這樣說的,你打掃干凈啊,我是出了錢的。要不,直接給我滾蛋。”
女清潔工期期艾艾地自語:“呃,我是沒有辦法,領導要檢查的。”
說完,把凌阿姨的床往前拉,蹲下身子,鉆到床當頭的底下做起了清潔。250床的梅師傅打趣道:“那么隱敝的地方,領導不會看的,領導懶得彎腰。”
女清潔工一臉無辜:“萬一被查到了,我就要被清退了。”
梅師傅的“批判精神”又上來了:“哈,那天真有人來問我們,你的主管護士是誰?虧得頭天小吳護士反復告訴我們這個問題。哎喲喂,救人命的地方也搞這一套形式主義。”
曉凡同情地看著清潔工,又像想起了什么,以無比羨慕的口吻問道:“聽說你們清潔工是有幾險幾金的?”
女清潔工木然地回道:“是有的,但須要有路子,年紀要在50歲以下。”
曉凡覺得,這沒有什么技術含量的清潔工,還能拿養老金,不免陡生妒忌,漠然地問道:“那你不是還有幾年就可以拿養老金了?”
“我50歲以后來的,沒有你說的幾險幾金。”女清潔工了無生趣地答道。
凌阿姨看出了曉凡的心有不甘,緩緩地帶有開導意味地說道:“護工是被大量需要的,又有技術含量,說不定哪天就會被醫院又收回去了。”
聽到這話,曉凡有一瞬間眼里放光,但很快又回復平靜,耷拉著腦袋,不言不語。
凌阿姨想著曉凡做事有條有理,頗受顧主喜歡,就又鼓勵她:“你這樣的,做個住家保姆,也是很受歡迎的。東家管吃管住,工資和你現在只多不少,決不會像現在存不下來錢。”
說著說著,女清潔工在床當頭已經做了好一會,曉凡嗅到空氣里都是那種爛抺布齷臭了的味道,不禁玩笑著說了一句:“這抹布上都是灰塵,該清洗一遍了。”
女清潔工只當沒聽見,繼續抺那里的塵垢,一上午,三張病床也沒有抹完。
曉凡在照顧了凌阿姨洗漱之后,下工了。凌阿姨拖著病體,一直把曉凡送到門口,有些動情地對曉凡說:“謝謝你,謝謝你幫我渡過了難關。”
曉凡不敢轉身,每次上工歡歡喜喜,每次下工卻不舍、惆悵交織。凌阿姨的幾聲謝謝,曉凡聽出了其間的真誠,喉頭瞬時哽咽,一頭扎進了白色整潔又有些冷漠的走廊,直至消失。
凌阿姨要出院了。
凌阿姨的先生跑前跑后地辦理出院手續。凌阿姨靠在已經變更了名字的床位上,突然間有種感悟,真是鐵打的醫院,流水的病人啊。住院十天,二十三號病房的三張病床,凌阿姨就見過了包括自己在內的七個病人,這樣的病床周轉率到哪里去找?仔細算來,一天1600多元的醫療消費,個人就要負擔近400元,一般人能夠承受嗎?249床的老太太該要承擔多少自費?
連曉凡這樣的護工都知道這里面的流程:“你們不是都信主任醫師嗎?那主任醫師就星期一坐診,呼拉拉地收進來一批病人,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開展手術。都說,麻藥一打,誰知道是哪個醫生給你做的手術。”
正在焦急無奈等著辦出院手續的凌阿姨,聽見梅師傅望著門口欣喜地叫喊:“你來了?”
凌阿姨看見曉凡春風滿面地走進來。曉凡髙興地告訴凌阿姨,她接到了凌阿姨隔壁病房的一個手術病人的照顧活路。
和曉凡一起呆了幾天的二十三號病房的病人,想起她在時,病房的活躍氣氛,都過來和她拉呱。
“你這是被需要的。”
“你這活路多啊,幾乎沒一天閑著。”
“口碑好咧,點著名要。”
曉凡被她們的熱情洋溢包圍著,有些恍惚,有些語無倫次:“嗯,主要是,護理,護你,護著你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