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下午1點鐘,病人都蔫蔫的,術后病人輸液的,術前病人歪在床上睡覺的,但病房門必須是24小時敞開著,大動靜沒有,小動靜不斷。
249床的病人靠在床上,床頭的名字已經換了人。從早上查房說出院,幾個小時過去,辦不了出院。專門算賬的護士說是要測算一批,所以只有耐心等待。她先生一會去看一下算賬護士,不是還沒有算出來,就是去吃飯了。終于,下午二點多鐘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拎著大包小袋,走出病房去一號樓結賬。
他們前腳走,后腳就住進來了一位老太太。說是老太太,其實只比凌阿姨大幾歲,七十不到。但黝黑的皮膚,額頭上的皺紋,特別是顴骨至腮幫之間的臉頰,那刀刻一樣的溝壑般的紋理,讓人乍一看,絕對以為是八十歲的耄耋老者。
曉凡看著兩個老人進來,熱情地招呼:“住進來了?”
老太太一副苦蕎麥子的表情,白內障的眼睛干澀得幾無光澤,一口氣半天才嘆出來:“唉,怕說得,昨天就住進來了。”
“哦,為什么還要換病房呢?”曉凡的好奇心上來了,急切地問。
老太太搖搖頭,一臉的無奈:“我住不起那病房啊,一夜六百八十元,那哪是我們農民住的喲。”
250床的梅師傅,城里的自由職業者,為長遠計,一月里哪怕沒有收入,也要交三百多元的醫療保險費。看到和自己相似醫療保險條件的人,不禁犯起了好打聽的毛病:“你們農民有田,有宅基地,還有養老金,怎么住不起那病房?聽說里面兩張床,彩電,冰箱,微波爐,什么都有,你老倆口住那里太合適了。”
老太太苦笑一下,聲音里滿是惆悵:“嗯,哼,養老金,一月一百元。那病房倒是住得舒服,可新農合不給報銷啊。”
老太太的老頭接過話來:“昨日一晚上,她半年多的養老金就沒有了。”
凌阿姨是體制內的人,知道醫院是在搶病源。像老太太這樣的病人,倘若不及時收住院,她就會去住旅館,第二天不知道又會兜兜轉轉到哪家醫院去,還不如讓她住在那六百八十元一晚的病房,先穩住她再說。
曉凡是從農村來的,自己的公公還在那里堅守,深知農民的不易,就趕緊轉移話題,關切地問道:“那您老是什么病呢?”
老太太望一眼曉凡,一臉懵懂,垂頭喪氣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就看著這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見鬼了。”
“您家小孩也不知道是什么問題?”曉凡想到自己的父母、公公,有了什么不舒服,都會告訴她,她會憑借做護工的經驗,給予一些指點和安慰。
老太太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開了:“唉,兩個兒子,自己都過得難,我倆一個人一家幫他們帶娃。”
梅師傅又來勁了:“喲,還把你們老倆口分開了,讓親家過來幫一家唦。”
老頭淺淺的一笑:“人家不帶孩子,說是我們家的種。”
曉凡問:“那是兒子送你們來的?”
老太太搖搖頭:“我們自己來的。大兒子在一家廠子里當司機,成天忙。小兒子賣房子,行情好的時候沒話說,這久,房子不好賣了,我還得貼補給他家用。”
梅師傅又搶白她了:“你一個月一百塊錢,還貼補他們?”
“以前能做的時候攢了一點的。”老太太怏怏地答道。
這就是中國的老人,再怎么為難,也要幫襯小一輩;而小輩卻覺得是理所當然的,特別是看到那些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同輩人,只怪自己父母無用,能給自己的太少,太少。
曉凡為了寬慰他們,只有說:“住進來了就好。他們的事你們也不用操心了。檢查單子都開了吧?”
“嗯,好多項,B超都做了幾個部位了。”老頭幽幽地答話。
“有沒有出了結果的單子?”曉凡關切地詢問,并接過遞給她的單子,認真地看起來。
嘮著嘮著,到了下午飯點的時候了,曉凡看見老太太一個人側身拳腿地躺在病床上,以為她休息一會呢。安置完凌阿姨用餐,曉凡也準備回家吃飯了,經過老太太床跟前時就問了一聲:“您老還不吃飯去?爹爹呢?”
曉凡這一問,老太太緩緩地側身坐起,對著曉凡關切的眼神,低聲說道:“說了怕你不相信,他去……”
老太太欲說還休。想想,氣又不打一處來:“他去打麻將了。”
曉凡甚是奇怪:“到親戚家打麻將了?”
老太太有氣無力的:“哪里喲,到隔壁公園去打麻將,還都是些不認識的人。我就問他了,你到這里是干什么來了?照顧病人,還那么好這一口。”
曉凡聞聽,無奈地搖搖頭,又關心地問道:“那我給您帶點什么回來?”
老太太感激地擺擺手:“不用了,他說他會買的。”
曉凡這才放心地離開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