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利害
汴京,同安里巷。
唐杰英悄悄地從后門溜進后宅,靠著機靈的小廝幫忙探看遮掩,順利的回到自己的書房中。
“且賞你了。”唐杰英將幾張交子給了那小廝,便就支起兩部書來刻苦。直到用晚飯時,才被母親叫出去。
歐陽慧臉色不太好,胃口也差。唐杰英小心的應付著,也只吃了幾口便停箸。
歐陽慧皺著眉頭,瞧了兒子一眼,見飯菜動的極少,便說道:“可是不合胃口?京師里南廚多在官戶,不可挑食傷了自己身體。”
“不是。孩兒只是覺得娘親有事牽掛,胃口不佳,自己的胃口也減了不少。”
“生意上的瑣事,你不用操心。若真有要務,娘肯定要告訴你的。你現在正合多飲食、壯筋骨。讀書尤費腦力,莫要疏忽。”
“是,孩兒省得。”
“先用飯。”歐陽慧說完,當先一掃愁容,舉箸給兒子夾菜。唐杰英也笑著給母親夾了些被切成兩半的蓬萊果【1】,還特意沾了白糖。
母子倆用過飯,歐陽慧便考校兒子功課,無論經義、雜學,唐杰英都對答如流,讓歐陽慧很是滿意。
“你天生聰慧,像足你爹爹。不過要戒驕戒躁。今年是大比之年,落第的舉子不知有多少,大部分都會寄籍在白水潭,你既過了小考,便要好生應對。須知人外有人,謙受益,滿招損。”
唐杰英乖乖的聽著歐陽慧教導,時不時的點點頭,心思卻早就飛到了別處,想著明日在東福樓的賭局。
東福樓并非汴京七十二正店之一,原是陳州酒樓的別業,建在陳州酒樓東側,是一幢七層的富貴建筑。陳州酒樓被判拍賣時,一道典賣出去。只是后來專用做富貴人家私宴,與陳州酒樓分別流轉。此時的東家是三衙管軍大將之一,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夏澄。
夏澄軍務繁忙,很少來東福樓,每月只要府里干辦按時繳納出息,便就不管不問,樂得清閑。今日擺明車馬來到東福樓,讓那正管的干辦很受驚嚇,聽說是要臨時宴請大理寺卿朱德盛,才放下心來,連忙殷勤操持,賭咒發誓要招待好朱法寺。
朱德盛到東福樓時很是低調,便服輕車,不帶隨從溜進了東福樓所在的巷子。東福樓如今不是正店,早先比著陳州酒樓而建的歡門彩樓不再擴建,顯得有些古舊。不過東福樓時下并不靠此招徠客人,自然也很難上心。原本歡門彩樓之下,多有售酒美人,或者男裝或者女裝,各有手段憑空賣掉許多酒水,此時東福樓門前卻是干凈整潔,別說售酒美人便是尋常酒樓正店常見的小販雜攤也遇不到一個。
朱德盛點點頭,心里暗道,怪不得富貴人家愿意在此飲宴。
沒想到剛走兩步,便從東福樓沖出一個體面人,大聲招呼:“恭迎朱大卿。東翁正在登岳閣相候。”
“哦。便請速速帶路。”朱德盛放下尷尬,連忙吩咐道。
“是。大卿先請。”
兩人一路到了七層的登云閣,便見夏澄早就在門口相候。那干辦識趣的告退,夏澄便連忙作揖,略作寒暄,二人便入內相談。
朱德盛本就不愿久留,方才那干辦的舉動讓他更是心生警惕。因此有些懷疑的看了夏澄一眼,便說道:“長話短說。今次章伯通已定斬監候,樞府那里也有三個押在獄中,不等郊祀便會奪告流放。三衙那里不合只用死人推脫,你自己識趣些。”
“表哥……”
“公務就是這般,吾還有事,你慢用就是。”朱德盛說完便起身,桌上的酒菜連看也不看,自行開門離去。
“尚愚,大卿……”夏澄臉上的笑容漸漸冰凝,心思急轉到底如何。
大理寺駁回孫振的初裁后,并沒有再堅持太久,御史中丞蘇博山的介入,使朱德盛不得不退讓,默認了斬監候的終裁并在定讞疏上附署。蘇博山雖然因為逼迫陶建豐,上眷有失,但并不能影響此事結果——官家對章叡厭惡已極。
官家對夏州弊案如此看重,朱德盛并不敢馬虎,他與野心勃勃的蘇博山和嫉惡如仇的孫振不同,他的主張只是罪其所罪,從心里并不支持對章叡的“除惡務盡”,他已經盡可能的小心,但仍舊有御史彈劾他包庇奸惡,徇私枉法。
這并不是指章叡,而是指自己的表弟夏澄。
作為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夏澄與弊案多少會有干涉,但到底牽涉多深,朱德盛也不想揣測。如今朝中復雜的局面,讓他不得不加倍小心。在左、右丞相塵埃落定之前,他總覺得人人皆得防備。
回到家中不久,朱德盛的仆人便來稟報,御史中丞蘇博山來訪。朱德盛連忙吩咐老家人去迎到中廳接待,自己更衣后便匆匆趕去。
蘇博山氣色不錯,絲毫沒有圣眷日衰,倉皇失措的模樣。朱德盛見了心里佩服,嘴上卻得體的寒暄著,問過胃口問子女,談過家人談學問,他本能的不想和蘇博山談任何公務。
“尚愚不必逃避。”蘇博山笑道,“吾此來只為辭行。”
“哦。”朱德盛并沒有反問,只是沉著的應道,盯著蘇博山等待下文。
“吾上表求去,此時已經到了銀臺司。”
“蘇公倒是果決。”
“陶公才是真果決。吾差之多矣。”蘇博山微笑說道,“吾本功名利祿之徒,不肯就此認輸。此次上表求去,乃是去陜西,并非告老。”
“如此也是社稷之福。”
“京中若說有些牽掛,便是夏州弊案。文臣勾結武將,為禍百姓,這是國朝少有之大惡。尚愚雖然拘泥法條,但肯據理力爭,足見性情。吾知君心意,想來尚愚不會放縱其類。樞府那里只有區區三人,實在讓人吃驚。更不用說三衙那群視財如命的武夫。”
“大理非蘭臺,風聞不可作數。”
“正須尚愚查實。”蘇博山撫掌笑道,“此吾來會尚愚緣由。”
“知易行難。”朱德盛皺眉說道。
“西府必將易主。尚愚不必為難。”
朱德盛看著蘇博山極有自信的樣子,心里說不出的諷刺:陜西局勢日益惡化,朝廷重臣更迭不斷,二者很難說誰是因,誰是果。
韓延守靜靜的待在書房里,將手中的兩副信反復看過,便放到一邊。他一扶美髯,向左昌榮問道:“蘇司憲和孫司寇可有什么口信?”
“未曾有。”左昌榮恭敬的回道。
“那你果要去陜西了?”
“是。蘇公恩重,不能不報。會州也好,鞏州也罷,都是為朝廷效力。若能手刃西賊,在下或能稍解愧疚。”
韓延守想了想,點點頭。左昌榮如今被目為蘇博山一黨,他自然不合再舉薦,留在京師徒耗錢財不說,仕途亦是大艱難。跳出這一方地,說不定還有轉機。
想到這里,韓延守頗有些自愧不如。如今他是天官,位高權重,如何也舍不得跳出這一方地的。既然跳不出,那就只得好生應對,莫教人攆出去。
“王梓公已經回返至蔡州。不日就將進京。樞府更易就在眼前,你要是留下,王梓公或可有些看顧。”
“吾意已決。大參不必再勸。”
“也好。”韓延守點點頭,抽出幾張銀鈔,不容拒絕的交到左昌榮手中,“留作自己使費。我知你家中變故,不要推辭。”
“謝過孟文兄。”
“路上多帶仆人,莫要委屈自己。”
“家中仆人已經遣散了。河東水災已平,他們急著返鄉,我也急著赴陜。兩下方便。”左昌榮笑道。
“河東啊。好地方,好地方。”
“其實,”左昌榮知道韓延守此時心事,沒忍住勸道,“駱壽陽亦是孟文兄助力。若果有疑慮,便先將右丞相定下就是。”
“知易行難啊。”
“陶公致仕,史公仙游。正合財計之臣生事。”
“加稅?”韓延守意識到左昌榮的用意。
“不加稅而國用足,方能使駱壽陽錯失相位。”左昌榮說完,就向韓延守告辭。
韓延守點點頭,招呼心腹干辦去送左昌榮,自己則尋到書房中,籌謀“不加稅而國用足”的良策。
賈克朝心情極佳,哼著從東福樓聽來的新曲便就來到叔父賈道之府上,門子與他極熟,連忙上前恭維,什么印堂發亮、福星高照的說了一堆,賈克朝隨手賞了幾貫交鈔,并問道:“俺叔叔可睡下了?”
這才剛擦黑呢。門子一看天色,便知道賈克朝是在問賈道之的行止,連忙答道:“老爺正在西廳會客,是政事堂的紀相公。”
“什么相公,莫要亂叫讓人笑話。”賈克朝教訓兩句,“叫紀大參。”
“哎,是。老爺正在西廳見紀大參。”
“成,你且去忙,不必招呼我。”賈克朝打發了門子,便自顧自的入府。府里兩位干辦恰巧都不在府上,也沒有人敢攔阻他。他便就在道房北側的竹園里閑逛,這里折花,那里拔草,沒個消停。只盼著什么時候見到族叔,便就問問朝中故事,明日便叫那幾個南佬好看。
天色完全暗下來后,賈克朝也有些耐不住,只好去前院問過干辦,才知道族叔已經回房歇了,他頗為懊惱,賴著那干辦,先在前院住下。第二日一早就去給賈道之問安,賈道之倒沒有見外,吩咐他坐了,才說道:“聽說你頗想經營煙物?”
“沒有,沒有。這是哪里的謠言?怎能憑空污人清白。叔父半年前便嚴禁子弟參與煙物,侄兒從不敢逾矩。只知勤懇本業生計,還請叔父為小侄澄清。”賈克朝連忙跪倒否認道。
“嗯,還算懂事。”
“可是,可是煙物要有反復?”
“沒有。”賈道之看了族侄一眼,“不要亂猜。”
“是。”賈克朝佯作平靜的說道,心里卻意識到,一定是售煙之事會有反復。而昨天只有紀源來過,定然是這大參的手尾。
不過賈克朝興奮過后,卻又沮喪起來,他知道的太少,似乎無法趁機獲利。
他本能的想找人商量,吩咐了車夫去延慶觀。結果半途才想起來,李道長已經去了江南謀劃舟船。左思右想,還是不情愿的吩咐車夫去了創新館。雖然他很不滿被李開來取笑膽量,但他更需要李開來幫自己獲利——他知道李開來與紀源頗有交道。
不想他才見到李開來,一語未發,后者便高興的跳前一步,猛地一拍賈克朝肩膀:“宗甫,合該我們發財!”
“一同發財,一同發財。”賈克朝立刻笑道,并露出莫測高深的神色。
李開來點點頭,吩咐從人分別上了夷茶與漢茶,便屏退其余。
賈克朝見他如此謹慎,臉上更增三分笑意。
“宗甫既來,想必是從賈太府處聽了消息。”
“彼此彼此,伯陽消息必是來自紀禮書。”賈克朝出言詐道。
“這是當然。”李開來不愧奢遮少年,并不避諱與紀源過從甚密之事,“今次朝廷既要官督商辦,且取消配額,那些煙館定然要官私夾帶。”
“嗯,某也如此想。”賈克朝心里已經沸騰起來,面上仍舊強做鎮定。
“官私夾帶易為官府打擊,我等卻是獨門生意,只要宗甫能運進來,便是一本萬利,說不得到時汴京所有煙館都得尊我等為會首。”李開來興奮的說道。
我等?賈克朝心想,徒然說的好聽。他賈克朝又不參與煙館,自然不會受到其他煙館尊敬,到時煙館會首只能是李開來。除非,除非賈克朝也參與到售煙中。李靈濟的說辭再次浮現,讓賈克朝漏聽了幾句。
“……李道長很是能干,我以為他若是能得來圖樣,我們便另合一伙。船只便由李道長來提供。我的份額不變,宗甫和盧世子各增半成,如何?”
“李道長得一成?”賈克朝有些氣惱李靈濟兩面下注,不過有些投鼠忌器。
“嗯。”李開來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賈克朝,“若是宗甫不合意,還可以再商量。”
“利害非小,我須得仔細想想。”
“也好。李道長過幾日才能回,到時再相會就是。如今朝廷尚未定策,你我還有的奔忙。”
賈克朝哪里有的忙,此時茶葉生意多半都歇了。他知道定是李開來還有事,這才如此客氣,于是也起身告辭。
【1】即西紅柿。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