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應該是一個喜歡在午夜寫作的作家,或者是陰天。
她文字里有一股濃郁的「清冷疏離」的氣息,從進入她的文學空間的那一刻起,作家與讀者之間已經達成了這樣一種默契——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就穿著這樣的一件款式的衣服,你要么嘗試著接受,并迂回地靠近,要么一拍兩散,互不關心。
或許她自身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時而自我拉扯,時而自給自足,大多數時候冷靜自持,也不排斥偶爾的意亂情迷。
也有可能,她只是習慣了在一個「主觀的」,不會有人追根究底的,「安全」的文字空間里戴上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面具,操持一種「若即若離」的語調,展示一種「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姿態。
不知道是哪一位作家說過的,寫作的最初,應該醞釀好一種「情緒」,為自己設置某種「語調」。內心已經為自己涂好了濃妝,然后像脫下衣裝,潛進水里,一意孤行地,別人看不清地舞動沉游,可以把自己當作鬼魅,塵埃撲撲的平民,或者是餐風飲露,不與世人同流合污的仙人。
一個沒有自己「腔調」的作家,很難脫穎而出,或者說吸引人眼球,但是過于注重「腔調」而失卻了更加本質的東西——文字的內核,對真實的人生,人性的關注和投影,那是極其危險的形態。
當我們過分關注「姿態」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是親切的,最多令人感到神秘,因特別而好奇,因刺激而入迷,等到了解了人生百態,體諒了生活的真諦之后,才會漸漸「回歸」,漸漸「平和」,漸漸「務實」,漸漸懂得,最好的姿態其實就是「誠懇地正視」,否則無論如何都是粉飾和雕琢。
一個過分關注「自我」的人,是無法成為大作家的,即便是將「我」的存在捧上絕無僅有的地步的意識流小說家們也是在通過「自我」的生存境遇來映射一個時代的社會氛圍。
一個習慣將自己蜷縮在封閉空間里吞云吐霧,浮想聯翩,自己與自己分身對話,只專注于黑夜的魅惑的人,能夠恰切地捕捉到生命的本質,生活的真諦嗎?
更有可能的是,她只是無限期地在將自己放大,以此填充整個周圍的空氣,于是走來走去,思來想去,迎頭撞上的永遠還是「自身」。
好的文學作品,最終的落腳點,一定是能夠獲得人們的普遍共鳴——因為它一語中的,不偏不倚地映射出人性的復雜,那也是文學的魅力之所在。
安妮寶貝走過了一段漫漫長路,變成了更加明徹清淡,深邃充沛的慶山,就像讀她作品的人,也慢慢地體會人生的冷暖,世情的厚薄,開始懂得抉擇,與取舍。
早期的作品如《清醒紀》、《告別薇安》展示的是冷清蒼茫的都市生活,「孤獨」,「迷惘」,「空虛」的紅塵男女,在硬邦邦的城市里互相需索,互相消耗,互相傷害,每個人都仿佛披著一層無法穿透的外衣,愛情是荒涼的,殘缺的,性是直接的,深入的,但是不是救贖,病態的,扭曲的,抑郁的情愛關系折射出都市生活的廣漠和頹唐。
人物往往一邊在放縱地需索,一邊又在惶恐地逃離,構成一種「無病呻吟」的矛盾沖突。但是從另一種層面上來說,它也構成了某種如罌粟罪惡奢侈的美感,它為人們積壓的灰敗情緒提供了某種「顯形」,但仍在「堆積」,而無法「傾瀉」。
每個人都沉淪在各自的深淵里無法自拔,關鍵在于,他從未想過超越和抽離。那樣墮落狂亂的生活方式令人絕望消沉,更令人絕望消沉的是他們在這樣的悲劇當中獲得了無法掩飾的自我取悅的吸引力。
她后來的作品,比如《蓮花》、《春宴》,還有《眠空》,都是我愿意多翻幾遍的,因為她體現出一種「探尋」,一種「深入」,一種「開放」的姿態——對生命哲學,生存境遇的追問,對更加和諧的自我生存秩序的整理與建設,雖然那種隔絕煙火氣的「姿態」仍然如影隨形。
這個時刻,人物開始為「生存」尋求「融合」的契機,無論是投身宗教,或者是選擇遠行,通過一種「朝圣」般的行動來進行靈魂的洗濯與打磨——結果是不是大徹大悟,或者醍醐灌頂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這個「抽離」的姿態,這是一種「精神層面的自我說服與自我妥協」。
在這個維度,安妮寶貝為沉陷在空虛寂寞里的都市男女提供了某種「傾瀉的出口」,彌漫在文本里的「空氣」亦不再逼仄,晦暗,沉悶,甚至是腐朽,而開始清新,澄凈,通透,爽朗。
自然,人生不是一本書就能夠囊括進去的,宗教和遠行,也不見得能夠讓人的靈魂獲得救贖,生命得到啟迪,但是它提供了另一種可能。
時隔多年,再次閱讀安妮寶貝的早期作品,那些曾經令我暗里銷魂,不能自拔的「文字氣質」忽然像層層簾幃,被爽辣干脆地掀開,像翻越山丘,驀然回首,空空蕩蕩,云霧繚繞,而前路迢迢,不曾斷絕。
這種讓人感到「此一時彼一時也」的作家不在少數,比如瓊瑤和簡禎,他們的文學內涵只能在人生中的某些特定階段,比如青春時期將讀者打動,契合某段時間內的心境,過了那個時間節點,那些粉雕玉砌的,卿卿我我的,哭哭啼啼的,或者期期艾艾的東西,就會化成「紅粉骷髏」,令人索然心淡。
很少有作品能夠真地經得起時光的淬煉和磨洗,那些留下來的,才能夠算作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