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讀歷史經常是在故紙堆里找線索,在一成不變的大事記里摸索人情味,拼命解讀經歷這樣那樣事的祖先們為什么碰上這些事,怎么解決這些事,這些事對現在又有什么現實意義。過去人便不是人嗎?凡是人,便同現在人一樣,在世間所作所為,全出于所感所想,不過所憶所望。與物理學在量子研究中愈演愈烈的宿命因果論相悖的是,歷史的轉折點總是恰巧,偶然事件總是恰好,種種巧合堆疊成既定結果,因為事件也不過人做出來的,人在的地方就有情,有情就有變數,變數常是巧合。可人的性格、脾氣又何嘗不是長時間習慣堆積環境熏陶的結果,所以在機會前的抉擇又是必然的走向。偶然與必然總是如此交織。
察舉制度在誕生之初頗受好評,“呈現出「群士慕向,異人并出」的勃勃生機”。董仲舒便是該制度選拔出的人才。可到后期“政治制度日趨腐朽,豪門大族逐漸控制了用人大權,漢朝末期,宦官把持朝廷朝政,政治制度更加腐朽,出現‘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的現象”。繼續如歐洲的精英教育般在世家中壟斷,還是一舉轉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舉考試,也不過在唐幾代帝王一念之間,或者說世家大族私心私欲積攢過多,帝王終動了忌憚之情。此為私心偶然情。但誰又能說世家的蠻橫不是長期制度松散縱容的結果,必然走向衰亡呢。終是讓唐太宗欣然感嘆“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他看著貧寒的新科舉子從皇宮門口魚貫而入,不禁為自己的英明沾沾自喜。
可直至今日,世界一千所名校名單中。英國有數所高校位于頂尖,但總體上榜數量極少,教育資源極不均衡,怎么不是他們發明令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考試呢?這又涉及兩國君主制不同的問題了。精英貴族壟斷教育在中國暫無市場并不是它的錯,科舉制和中國,是一種雙向選擇。
秦始皇作為暴虐的統一天下第一帝,將華夏大地上自夏商周開始松散的邦聯制苗頭用鐵蹄掃去。一手確定下此后盤亙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要說必然,權欲熏心掌控欲爆棚只是他個人的性子,隔壁同樣立國創業的華盛頓就沒有中央集權的欲望,得到徐繼畬“既已提三尺劍,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為推舉之法,幾于天下為公,浸浸乎三代之遺志”的贊賞。
可換個角度想,華盛頓也沒有和秦始皇同樣的手段和條件。愚民、小農、等級剝削,兩千多年前中國這種種自備特點,業已將中國將集權專制上引。尤其是“小農”,此條道盡種種需要強權管轄的特點。不集權,誰給你修水利?不集權,憑鋤頭鐮刀你打得過塞外的騎手嗎?“自由民主”并不是時時正確,至少兩千多年前上到生產力和民智,下到國土面積和人口實情,沒有一件允許豪杰名士們腦海里盤旋彼時雅典誕生出的金科玉律。誰又比誰聰明呢,不過是一方水土恰到好處的幸運,某種境況水到渠成的果實。
順著帝王這條線索探尋下去,忍不住想起《三國演義》開篇判詞:“論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條諺語中的必然性很好參破。孟子也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統治階級不思進取溺于享受自然會失了祖宗基業,流離亂世再出些豪杰能人重整山河也不足為奇,民心所向合便合,民心所向反便反,大反大合之間頓出人才是否是基數過大的概率問題暫且按下不表。
分與合的偶然性體現在個體命運上。譬如這大宋將傾,可末年那幾個皇帝命好的還安穩幾年,亡國之苦亡國之恨恰安在被迫跳江的八歲的趙昺身上。陸秀夫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個孩子,不是不知道祖宗負江山的責任,亂朝綱的孽報與這小孩子沒有丁點關系,可不得不親手終結這條無辜的生命,全一個忠誠貞節。
還有種種生不逢時的例子,個體誕生的偶然性有時會被時代必然性隨意抹去存在,但也有拼命撕扯權謀暗黑的天幕刺出亮光的,用生不逢時更加彰顯自己被天命眷顧的才華氣度,做到另一種恰逢其時的偶然,不知該嘆幸耶?不幸耶?自命不凡、普遍抱怨懷才不遇的酸文人先排除,竹林七賢頻頻感慨于政事黑暗,碰上盛世氣象又該如何?沒有摧折,青竹顯不出傲骨,沒有污泥,蓮花綻不出清貴。可司馬昭之流如在難施反心的太平人間又該當如何?
有偶然性,就必然帶來慶幸、走運和與之相對的不甘、嘆惋回到民心的問題上,一兩個生錯時代的英杰沒做到,更多一己之力扭轉時空走向的偉人誕生,到底是不是概率造就呢?
因為太多人想合,沒有嬴政也有李政、王政,總有一個人有足夠手段魄力走正確的路。因為人心已亂,沒有安祿山、史思明也會有史祿山、安思明將安逸奢靡太久的盛唐人從華輦上扯下。
說到底,偶然性與必然性交織在一起,單看命運之神賭盤上的指針會把大任賦予在誰的身上,前提是,之前的上千次旋轉已經造就好特定的境況,這個誰又恰巧降生在這賭盤中特定的區域。
可謂牽一發爾動全身,況且那牽發的手不也長在那“全身”上?
環環相扣,絲絲纏繞,連綿不斷。偶然還是必然?
東方偶然發明的指南針和造紙術引起了西方的技術改革,西方人爭強好勝的氣魄體格催生出遠行的艦隊,最終東方人自己的技術轟開了自己家的大門。帝王昏庸、閉關鎖國是偶然,西方崛起,役使天下各國便是必然嗎?
心情之后還有性情,追求之后還有信仰。
回到開頭罷,研讀歷史是為了讓我們沉浸在故紙堆中背下年份、日月、規章典籍嗎?民族性格和文化脈絡藏在史書里,等我們咀嚼偶然與必然。讀史為研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