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 讀 者 寫 給 閱 讀 者 的 剖 白 。”
【作者簡介】Ms.V.J ?自由撰稿人,自嘲“御宅神尊”。宅起來時,可能在自由爬格子,也可能在瘋狂看動漫;宅出來時,基本是一個品牌顧問,更像一個商業生活觀察者。
某月某日,從好友Zoe微信中看到她發出的一句話:人生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我回味再三,似有觸動,想回復一句什么。思來想去,卻又覺得這是所有生命皆而有之的道理,有著宿命的意義,與我這樣一個活著的個體并無獨特關礙。索性丟開手,點了個贊,對人類的宿命共識保持沉默。
相隔數日之后,某個夜晚,當我再一次陷入噩夢而驚醒,亮起燈,喝了半杯涼白開,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就此睡下,遂拉過床頭一本在讀的《紅書》。
“當我看到地球的哀嘆和無意義并蒙著頭走進死亡的時候,我看到的一切都變成了冰。但紅色的太陽在陰影的世界中升起。它秘密且出乎意料地出現,我的世界就像一個邪惡的幽靈一樣開始旋轉。”
正看著書,突然腦袋里蹦出之前仍未放得開的問題,原是思索在無意識中一直不曾間斷。我隨即想到,哦,倒像是一種自我救贖。這就是我當時未能捕捉到的獨特性。
若說所有人的人生是一場漫長的告別。那我的人生便是一場漫長的自我救贖,而閱讀就是我最善用的救援方案。
閱讀,成就了這場告別式中漫長而孤獨的自我救贖。
從什么時候開始,閱讀便成為了“我”人生中漫長的自我救贖了呢?
兒時的我,閱讀似乎毫無沉重的意義,作為一個孩童,僅僅是對這個世界的未知渴望與好奇,一次次因循著閱讀的樂趣,捕捉所有帶字的紙片兒。
我的父輩三代男性全部是愛看書的人,但我家自小卻并不是書香門第。小時候屁顛屁顛跟在爺爺后頭撿他看完的書看,而父親也從沒給我買過玩具,每次出差回來都是以書為禮物。
閱讀會上癮,一入書香深似海。到手不多的書籍完全趕不上兒時的閱讀渴望。成年之后再回想起來,簡直是沉淪在書海汪洋的遐想中欲壑難填。也許正是如此,助長了我之后的囤書欲。
到了初中,由于應試教育之下當時那個年代的家長通識,家里禁止我看閑書,只有爺爺毫不計較那些所謂的通識。我瞞著父母偷偷和爺爺借書交換書。即便已經十分小心謹慎地偷偷閱讀,到底還是被閱讀的渴望敲破了明明有自知的安全門禁。
終于有一天,晚自習的課堂上,用課本書打著幌子,梁羽生的《廣陵劍》正看得深如其境的當兒,未及防備一張大手伸來,只覺得眼前的字里行間在飄飛,一徑逮著字句追過眼去。從此,腦海中永遠烙下了班主任那一臉表情,笑得賊奸猾。
讓我始料未及的是他不僅沒收了書,還告知了我母親,直接導致終結者降臨的雨夜事件。一周后晚自習結束,當我踩著輕快的小雨滴回家,與同學歡聲笑語的說著話,捧著的一摞教科書里暗藏了一冊金庸的《白馬嘯西風》。路燈下,母親大人的身影如天宮門神般高大威猛,直生生的當頭壓將下來。然后,蘇普的草原小夜鶯就這么被暴力地放飛了。
起初,常遺憾未及看陳石星一曲“廣陵散”送行張丹楓,時又慶幸翻閱中還記得《廣陵劍》卷尾有詩云“菩提明鏡兩皆非,又何必魂消南浦?且天際馳驅,尋找舊時來路。”自此,我的初中生涯,只得將唐詩熟讀作閑書,暫且聊以自慰。
閑書禁令,如同給急于探索發掘未知的思想銬上了一副沉重的精神枷鎖。不再能自由閱讀的時日,心總是落寞孤寂。那時的我尚不太能明白,只是感知得到自心的狀態。然而,胸有千丘萬壑的“為什么”早已悶悶地開始在心中發酵。
當我第一次閱讀到辯證唯物主義,我思想中原本幻化無端的世界,出現了一個標注上物質、意識、規律、現象、客觀、主觀、整體、個體、普遍、特殊、宏觀、微觀……這一系列標簽的立體世界。我知道,那是自己所處的現實世界在抽象思維中的建筑構成。
高中時的校園生活,最使我慶幸的一點是校內教育思想對學生課外經驗的寬容,甚至可以說還算積極,同學之間也時常相互借閱國內外名著。
直到高一暑假,我才終于有幸能讀到《紅樓夢》。不怕人笑話!這是一部被我視作生命至寶的書,決意死了也要隨自己燒一部去。因為我生命的根系就基于中華人文,而曹雪芹的《紅樓夢》正是集其精髓于一卷的偉大作品。
初讀紅樓夢時的廢寢忘食永生難忘。當日讀得入神,至晚母親便不許我讀,怕我看久了傷眼睛。夜里等母親睡熟了,我再偷偷爬起來繼續。母親睡眠中也是警醒的,為防她起夜時見著我屋里燈光,我把厚實的窗簾遮上,把席子鋪到地上,把臺燈靠著書桌也放席子上,再用一張寬幅橫毯折了兩道擰起來塞住房間門縫。然后我才這樣趴在席子上繼續閱讀。
當看到鳳姐設機謀時就為一傻一呆的倆玉委屈得流淚,再往后至黛玉焚稿、病神瑛淚灑相思地已是泣不成聲。由于不敢驚動家人,痛徹之時只好埋頭捂在寢被上哭。眼淚鼻涕憋流得像是七竅堵了五竅,余下部分幾乎都隔著朦朧淚眼在頭昏腦脹中讀完。
從那時,我才知道,一筒紙巾的用處還能是抹淚。這樣一段至情至性的閱讀行為本身,就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無法抹滅的人生經歷,勾起太多自我經驗中積累的疑惑與反思。
《紅樓夢》里有太多與我共鳴的情感和思悟的喚起。
此后,我的閱讀生涯便開始有了精神領域中全然不同的自主求索。
然而當時的我并不知為何求索,亦或想得到什么,僅僅在每一段閱讀的追求中有了鮮明的選擇。
至于這一路走來的閱讀生涯中,那些選擇匯聚起來會朝向哪里?最后會呈現給我什么樣的未來圖景?我甚至連這樣的問題都沒有意識到。但卻是十分清醒自覺的作出每一次的選擇。現在回想起來,自覺意識的擇取,必定有其內在的深意。
記得《紅樓夢》里寶釵有點一出戲《醉打山門》引出了一支寄生草。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
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
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這支寄生草(曲牌名)原是出自清代邱圓《虎囊彈》戲曲劇本里的一散曲,被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引用了來。書中散戲后賈母給小戲子打賞時,鳳姐起了個話頭,引出了之后寶玉、黛玉、湘云之間的一場糾紛。
故事大體上是,鳳姐眼瞅著一個十歲出頭的小旦角,覺得模樣姿態長得讓人想起黛玉。鳳姐多聰明的人哪,她只提及像某人,卻不說破。湘云心性無忌看出來就直嚷嚷,然后引得大家伙兒都仔仔細細的瞅,繼而哄堂大笑,都明白了使人想起黛玉來。寶玉生怕黛玉難堪,就朝嚷嚷出來的湘云使眼色。這下可好,湘云認為寶玉給她臉色看了,氣沖沖地晚間就讓丫鬟翠縷收拾包袱,要明兒一早回家。寶玉勸慰湘云碰壁而返,又趕著去安慰黛玉,偏偏黛玉又碰巧聽到了湘云和他的爭吵又多出生氣的道理,而且黛玉也不認可他席上給的那個好。寶玉勸慰黛玉又碰壁而返。
一個怕多心,一個怕多事。實則是兩個玉兒彼此的好意,寶玉生怕黛玉多心傷懷,黛玉生怕寶玉多事添愁。寶玉當局者迷,未能釋解到這一層,自感無趣傷懷。
這支寄生草的詞藻意味,再合著他近日所看的《南華經》有曰:“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寶玉想著生活里與姐妹間鬧起的這出矛盾,與他們無法應酬妥協,與自己又憋屈無法排解。此時,他自心似無處可處一般。恰應了戲里魯智深在世的困境:打死惡霸鄭屠,避禍五臺山為僧,又醉酒破壞寺院毆打僧人,終被師父智真長老遣送出門。
這樣一種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存在感知,我且稱之為“孤心困境”。
“孤心困境”在我們平素生活中時常會有遇到,往小事里頭形容來,就像熱切切地卻碰壁無功而返,幾處一周轉,各處閉門羹,最后讓人備受挫折而感周遭冷酷。
再有如孤兒,從出生被遺棄開始,面對偌大的世界、熱鬧的街市人群,卻依舊無助,僅此赤條條一身的存在。他的孤獨冷寂更是滲入靈魂,猶如不系之舟,卻不是因安然自處而得的境界,而是“無根無依”。
更有時,我們明明身處熱鬧或親密的人群里,卻依然感到自己一顆心早已晃晃悠悠飄無定蹤。
生命的存在本就難覓根源,出生后皆由現實生活的親密關聯人使我們體會到自我存在感的基礎。前面所提及之例,皆有著我們生活中對自我存在感的動搖與難解。
一個人的生命隨著“出生”落戶現實世界,一路成長走來的所謂“一生”的概念,終將歸于塵土的“死亡”。誰在期待一個生命的到來?又有誰在期待一個自我的到來?
當我們作為生命存在,是在物質機能層面的自我供養。
形而上精神意識層面,該如何定義自我的存在?如何進行存在中的精神意識層面的自我供養?
這其中,還有一層隱于現實世界的存在概念,即“如何存在?”。
以何種“生”的面目姿態行徑;以何種“生活”的狀態與方式;何種“自我”;何種“彼此”;何種“目的”;何種“緣由”,我們存在著?
這已不再只是我的獨特性,而是存在于“我們”所有人人生中的獨特性,有著各自的未知意義。即便閱讀是所有閱讀者們的一種自我救贖的方法,也只與各自人生相關。就如同每個人一生所閱讀的選擇與吸收多少有些相同的,卻絕非能夠是完全相同的閱讀生涯。我們的閱讀中,有著我們各自的存在表現,有我們的人生。
我們急于求知,為什么有那么多的“為什么”總渴望獲知,且徘徊沉積在心里總也放不下。為什么就那么想知道一些未知的東西呢?如果不去探索,不去發掘,不去思想,豈不是能活得更盡如人意?
如今我是知道了,全部是為了自心的釋解。
為自心所遇之難解之題,甚至無解之際遇,求一個足以安穩自心的答案。
為我們各自的生命的存在作釋解。
我們從哪兒來?
我們將去往何處?
此時此刻的存在,我們當如何自處?
在這個豐饒而復雜的世界里,我們又當如何與世界相處?
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我們當然可以拋開這些生命普遍渴求的問題,僅僅腳踏實地的去過日子。可是,當我們一步一步走向這場告別式的謝幕,卻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開這些問題。因為,這就是與每一個個體存在的現實過程息息相關。我們不斷地在生活中遭遇新的問題,瑣碎而繁多,使活著變得不是那么輕而易舉,甚至不是那么理所當然。
太宰治丟下一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我們抱歉么?我們需要抱歉么?若是生命的存在理所當然,為什么還會有人覺得抱歉?在人類尚未能知的境地,在人類既有的存在,這條歲月無垠的長河中,發生了些什么總在意識中動搖著生命的存在?
生命的存在,人類的存在,我們出生,我們成長,我們戀愛,我們做愛,我們繁衍后代。我們利用世間資源為生存謀利,我們聯合聰慧的頭腦、健康的體魄,為生活建設我們期望的一種美好。
我們需要一個合理的釋解,讓自己好安心的存在。去感知既已豐饒的物質世界,去理解表相背后的意義,可以深刻地去享用生命活著的體驗。在既短又長的一生中,能利落的面對所有難解或不堪的經歷。知曉如何與自己以外的生命相處,尋得一種專屬于各自的語言,卻依然能夠彼此安慰。
這所有精神深處的不安,摸索至今。
我越發覺得似乎問題的根源點又繞回到每一個個體樸素的自處上。
自處則是與自心的相處。
而閱讀,早已成為我與自心相處的呼吸方式。
從什么時候開始,閱讀便成為了“我們”人生中漫長的自我救贖了呢?
我相信每一個終身閱讀者都將與我有同感。閱讀于我們的自我救贖,必定有著專屬于各自的命運緣由。
它們是長在我們的生命里的。叢集繁生的荊棘、春暖花開的海涯、驕陽似火的向日葵……我不清楚他人的內在世界都有著何種呈現,但我們早晚會知道自己的。
當榮格進入到原我的世界,靈魂所居是一片干燥炎熱的沙漠;
當我進入到原我的世界,靈魂所居是一片粘膩深沉的黒沼。
我一直認為“掙扎”對所有具有活物企圖心的生命,都有不折不扣地樂觀精神。我不認為“本能”在任何境況下都是求生的。若是如此,當我們站在危險深淵的崖畔,為什么不由自主會有躍躍飛撲的欲望呢?
也許“飛蛾撲火”不僅僅是一種昆蟲無知的本能,而是所有生命未知的本能。求生需要積極的動態的執念與行動,而就死是一種未知本能的順應。在我們生活著并依稀告別的人生路上,需要執著的掙扎而行。
蘇軾在杭州送別錢穆父時,一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感悟深切。
當我深陷黒沼泥潭時,是痛苦又枯燥無比地掙扎點亮了求生的本能。
只因我覺得:我還活著,所以不愿像死了那樣存在著。
自我救贖,是自處,與靈魂對話。
《紅書》里C. G 那個“卑微的人”是不是以內在的死亡來獲取外在的生存呢?在銀色月輝中,靈魂瀕死的呻吟,被潮汐力拽向遙遠的月亮——靈魂的棲息地。
當我重回我的深度之所。
內在生活的湖畔上有舟,行于雪原。
這是屬于我的閱讀,屬于我私人的一場漫長的自我救贖。
你們與我不同,你們有你們各自的閱讀,那里面必定藏著你們各自的自我救贖。
每個人都有著各自所需的自我救贖,那些需求各不相同,因為,它是長在我們生命里的,與我們共同經歷著人生,只有自己才有可能皆知。別人猜不清、道不全,就連我們自己也是半夢半醒的,卻能知悟它的渴望。
能夠閱讀的人是幸運的,能夠閱讀大量書籍的人是幸福的。
因為我們的內心有一扇自由的門洞,可以自主選擇通往任何未知。
書籍使我看到了古往今來,看到了大千世界,看到了浩瀚無垠,看到了宇宙眾生。既見玉樹臨風的男子,又見林下風氣的女子。見得朗月濯塵、五柳勁松、黍香金鑾;亦見得灶頭船渡、缸甕墳墓、芒草秋雁。
所以,當我有能力自己買書時,我近乎瘋狂地渴望藏書,十二分自覺地淪陷為不折不扣的藏書癖。書來不及看,但我依然會把我物色的書囤積起來。我試圖在自我救贖的過程中,為生活打造一個書香之所,使未來的年輕一代能夠在成長中的第一時間看到那阡陌縱橫的路徑。
然而,我的深度精神之所并不想要它們,我只想要路過它們,去獲取自己的答案。再把自己活成一本書,留在歲月里,與他人路過。
閱讀,是伴隨著告別式人生的一場漫長的自我救贖。
我們一路撿拾著負重去壘砌存在的根基,浸潤著人間煙火去慰藉存在的溫度。
榮格告訴我們說,“神性的一只眼看不到,一只耳朵聽不到,它的秩序一團混亂。所以要對世界的殘缺有耐心,不要高估完美的美麗。”
- end -
【原創作者:Ms.V.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