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林黛玉一個人的故事(一)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楊矗

? ? ?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小說的顛峰之作,它在人物、情節、環境、語言和主題意蘊諸方面都達到了中國文學的藝術至境,不消說其典范性是整體的、全面的,而不是部分的或單面的。但比較起來,人物塑造則是其顛峰之顛峰,處在它的軸心地位,有似于《紅樓夢》“身體”的靈魂或大腦。而在它的所有人物中,林黛玉則又居于軸心地位,是“軸心的軸心”,其他人物則是她的不同的“分身”或“影像”。或者換言之,一部宏大復雜的《紅樓夢》,說到底則是林黛玉一個人的故事,林黛玉是《紅樓夢》的人格化身,《紅樓夢》的全部秘密都集成性地壓縮、凝結在她的內涵之中,(其哲學性:以一統萬,阿基米德點)因此,對這一“晶體”的解秘,就有似于孫悟空鉆進鐵扇公主肚子里的戰法,可收根本性的內在“瓦解”之勝。也就是說如果把《紅樓夢》看作是謎面的話,林黛玉則是它的謎底,認識和理解林黛玉是認識和理解《紅樓夢》的核心或關鍵。

? ? ? ?以往,人們關于誰為《紅樓夢》的核心人物大約有如下看法:①賈寶玉;②寶、黛、釵;③賈寶玉、王熙鳳;④前面部分是賈寶玉、林黛玉,后面部分則是賈寶玉和史湘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則是“寶玉中心論”,如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說:解脫有宗教和美學之別,“前者之解脫,如惜春、紫鵑;后者之解脫,如寶玉。”“此《紅樓夢》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鵑,而為賈寶玉者也。”[1]李辰冬說:“在《紅樓夢》里曹雪芹的代言人,當然是賈寶玉。”[2]魯迅在《清之人情小說》中也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3]另外,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還特別地“抑黛舉湘”,有意標舉史湘云:“《紅樓》中幾位才女,群推黛、釵為首。以實論之,二人均不及湘云。”[4]“寶玉對湘云,是相知相厚,真情深情。他對黛玉,并無如此淵源根柢。與其說是‘愛’,還不如說是憐是惜,是體貼關切。……黛玉正是太不光風霽月,太不闊大寬宏……就在這一層上,雪芹不客氣地評論了她——從盛贊湘云之品格而反襯出婉批黛玉的缺陷。”“反正我不喜歡她。我對她不僅僅是不喜歡,還有時發生反感。”[5]我認為以上諸說看似各有道理,但若深究起來卻都未及根本,不如“黛玉中心論”更能“探本及根”,故特于此“辟建張立”,相信這一不同的視點可以為我們打開一個全新的闡釋界面,使我們能夠登彼堂奧,探驪得珠,真正窺探到《紅樓夢》意義的精髓。

一、立體幻影的互文結構

? ? ? 說林黛玉是《紅樓夢》的軸心人物,是說她可以“扛鼎”,可以以一人之身獨撐起紅樓大廈。這如何可能?或者說支持其可能性的憑借是什么?我認為它靠的是《紅樓夢》獨特的文本結構——立體幻影之互文組織。就是說《紅樓夢》的人物關系是由林黛玉一個人“分化”影射出來的,這使它的人物結構呈幻化、多棱、互補、互釋之“有機整一”特征,或者說其人物關系具有“內指性”和“整體性”,是“互文”的[6]、一體的。比如作者在第六十二回就很有意味地寫到人物間的生日的重合性:賈元春、太祖太爺生于正月初一;賈母、薛寶釵生于正月二十一;林黛玉和襲人生于二月十二;賈寶玉、薛寶琴、平兒、邢岫煙(還包括四兒)也為同一天生日,這“重合”就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人物的立體交叉關系。比如襲人本是薛寶釵的“形象副本”,但這里卻與林黛玉同生日;賈母的浪漫性情本與林黛玉的“詩性人格”相近,但這里卻設定她與薛寶釵同生日,意在暗示人物的這種“重合”實際上還重疊著又一層的交叉性,他們是多層疊合的一個整體。作者在書中還特設了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卍兒,在第十九回寫茗煙正與她做警幻所訓之事時被賈寶玉撞見,“卍”與“萬”通,很明顯她只是一個符號性的人物,代表著“眾人”或人的“共通性”。還有那個“多姑娘兒”,也有此寓意,她和卍兒一樣都在點睛性地暗示著人物的某種“同一性”。而這種整體化的人物結構則必有其內在的結構樞紐做支撐,就好象柏拉圖的“理式論”那樣,認為理式是萬物的“本體”和原型,萬物因為分有了理式而成為萬物。同理,紅樓眾人物也須有一個“理式”性的人物做統合的“支點”,這個人物就是林黛玉,換言之,紅樓眾人物就是對林黛玉這個“理式”的“分有”或“轉化物”,是“一人而眾相”,即林黛玉一人的變體、影身,這一點容后再詳論。

? ? ? ?說《紅樓夢》是立體幻影結構,其實并不是什么新觀點,前人早有相類似的說法,如孫渠甫就曾指出:“《石頭記》一書,影書也。”“娥皇、女英以比黛玉、湘云。”“若元春則影釵、玉,惜春則影寶、黛,李紈則影黛之潔,迎春則影黛之苦,賈母則總影全書,所謂史太君也。……余者或副影,或旁影,或合影,或分影,或影一事,或影數事,或影外之影,或以人影物,或以物影人,……有四總影:以上所述,即為形之正影,此總影之一也。賈赦影政,邢影王,璉影寶玉,琮影環,鳳影釵,秋桐影黛,平影湘,巧姐影蘭,尤二姐影釵,亦影黛,鳳又影王夫人,此總影之二也。賈珍影政,尤氏影王,蓉影寶玉,秦氏影釵、黛兩人,此總影之三也。薛蟠影寶玉,蟠父影寶父,……蟠母影寶母,香菱影黛、金桂影釵,……寶釵影探春,寶琴影湘云,……薛蝌影寶玉之柔情,岫煙影黛玉之孤單,……此總影之四也。更有遠影之總者,如甄應嘉一家影賈政一家;遠影之分者,如柳湘蓮影寶玉、尤二姐影釵、尤三姐影黛、傅秋芳影黛等類;近影如襲影釵、晴影黛、平兒影湘云、妙玉影寶、黛、釵三人、鴛鴦影寶、黛、釵三人等類,不可枚舉。又有反影、對面影等類,惟在閱者觸類旁通耳。”[7]浦安迪則稱之為“人物疊寫現象”:“這種人物相配的現象使我們聯想到另一種評注家特別關注的行文模式,那就是在小說人物塑造上時常出現的多人疊置,成一共體的合寫筆法。”或曰“人物疊寫的現象”。[8]清末批評本也有類似的批語,如劉操南編《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輯錄》第一回批語: “或問:寶玉與黛玉,有影子乎?曰:有。鳳姐水月庵拆散之姻緣,則遠影也。賈薔之于齡官,則近影也。潘又安之于司棋,則有情影也。柳湘蓮之于尤三姐,則無情影也。……寶玉之與晴雯乃貼身影也。藕官之于藥官,乃對面影也。”[9]《讀紅樓夢隨筆》(即“隨”本)第一回批語:“未敘黛玉、寶釵以前,先敘一英蓮,繼敘一嬌杏,人以為英蓮、嬌杏之閑文也,而不知為黛玉、寶釵之小影。”[10]張新之在第二十四回批道:“小紅,黛玉第三影身也。為絳珠,為海棠,是為紅,故此曰小紅,曰姓林,則明說矣。……蓋是書寫情寫淫,寫意淫,釵黛并為之主,于本人必不能處處實寫,故必多設影身以寫之。在黛玉影身五:一晴雯、二湘云,三即小紅,四四兒,五五兒……”[11]脂批本也有相類的批語,如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回前批:“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第八回夾批:“余謂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真真不錯。”以上觀點都明確指出《紅樓夢》人物描寫的某種重疊的、幻影的、“復合的”或相輔相成性質,但都沒有上升為一種更為整全的系統觀照,即沒有進一步把它看成是一個有機統一的整體,究其原因,則在于找不到一個以一統萬的“中心支點”,一個居于其中心的結構性人物,而這個舉足輕重、統攝全局的人物正是林黛玉。可以說筆者同一般“影書論”的最大不同也正在此。

? ? ? ?《紅樓夢》作者緣何會有一個“立體幻影”的互文之思呢?它會有什么樣的理據來路?找到它的來源、憑依和借鑒,無疑會使它更加可信。我認為它的“影響源”大概有:①老子的“道生結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或曰“道一而萬象”的“生化”結構。②莊子的“齊物論”和“夢蝶”結構,即“萬物為一”、莊周與蝴蝶“互化”不分的“體道之境”。③易道陰陽的互生互補結構和由三國的王弼所闡發的“易象”之“言、象、意”三維模式。④佛教的“三世佛”觀念、佛教天臺宗之“一心三觀法”:空觀、假觀、中觀。⑤《史記》的“互見法”。⑥東晉慧遠的“形滅而影存,影滅而神存”的“形影神”關系論,以及與此密切關聯的陶淵明的《形影神》詩。⑦《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吹毛幻變”法。以往,人們大多只看到《紅樓夢》“真假寶玉”對《西游記》之“真假猴王”有借鑒,沒有看到孫悟空“一身而變萬猴”對《紅樓夢》的人物結構也有影響。

? ? ? 另外,《紅樓夢》明確對“兼性結構”的標舉也是一個旁證,這就是它著名的“正邪兩賦論”,此論明顯有追求“兼融”的內涵,用在人物塑造上便是不立足“原子性”的單體人物而追求互依互滲型的“兼體”性人物。還有脂批所揭明的其“表里皆有喻也”的立體多層象征特征,也可以視為其立體幻影結構的一個有力內證。

? ? ? ?以上例證都證明了其幻影互文結構的鑿實無疑,而認為林黛玉是《紅樓夢》的中心,在歷史上也早有人提出來了,如張新之在第二回有這樣的批語:“黛玉為一書之主,自然當用重筆特提而作,即以自贊木石姻緣,故姓林,自負其書才大如海,故所生為林如海。水生木也。”“非賈生林,實因林生賈。木所生則為榮。看府名曰‘榮’,可知總為黛玉而設。”[12]但僅是片言只語,也僅是某種管窺蠡測的感性直觀,缺乏全面、深入和細致周密的邏輯論證。“林黛玉為何能為一書之主”?“她又是怎樣作為一書之主的”?完全缺乏應有的邏輯論證。而且“一書之主說”和筆者此處的“軸心說”還有不同,這就是:“一書之主說”只表明她重要或可為主導,而“軸心說”則不光認為“她重要或可為主導”,而且還認為其他人物都是她的分身、分形、分影,是由她化生出來的,而不止是“在黛玉影身五:一晴雯、二湘云,三即小紅,四四兒,五五兒”這樣一個“局部”,而是認為她是“整個”《紅樓夢》人物的軸心。

二、林黛玉的奇特稟賦

? ? ? 在《紅樓夢》中被作者賦予奇特稟賦最多的人就是林黛玉,這顯然是有意為她樹根立本的,目的就是要確立她的軸心地位。作者賦予她的神話基因主要有:

? ? ? ?1、“香草”——絳珠仙草。在第一回作者寫甄士隱夢見“僧道”的對話——僧對道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竟修成個女體。”[13]這是林黛玉最初的原型——“草”。草在中國文化中原來就有一個源遠流長的神話和文學的譜系,最早大概可以溯源到《山海經》,在《山海經》中“草木”與“金玉”往往是“比并而文”的,如《中山經》上多處寫到:“多金玉,無草木。”可見,“金玉”和“草木”原都是自然事物,它們往往兩立難共,或非此即彼,或者亦可以以此而易彼(《紅樓夢》在主旨內涵上正有用“木石”轉換、取代“金玉”之意)。但是,我們同時還可以看到,在《山海經》中“草”已經有了人文的意義,《中山經》中提到了很多草:籜(tuò)草、植楮(chǔ)草、鬼草、榮草、芒草、荀草、草、嘉榮草、梨草等,這些草大多可使人“趨利避害”:可消除頸脖上的肉瘤、可健記不忘、可消除白癬、可以不夢魘、可消除風痹病、可不畏霹靂、可以解憂、可美膚色、可益心智、可以被人寵愛等,或者說它們都是“藥草”,中國的“中藥”其實就是以“草藥”為其主脈的,因此,“草”在中國文化里實為養人、治人、救人的“生命草”。《中次七經》的這段文字可以看作是“絳珠仙草”之具體所本:“又東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為草,其葉胥成,(互成、雙生)其華黃,(黃為金貴色;黃帝)其實如菟丘,(絲狀,非原子實體)服之媚于人。(有迷人或吸引人之魅力)”[14]“帝”指“天帝”,是中國神話中的最高神,袁珂認為“古神話中堯的神格實在相當于天帝”,[15]也就是說此段文字是說堯帝的女兒死后變成了“草”,其果實吃后可以“取媚于人”,可以讓人迷愛,郭璞的解釋是:“為人所愛也;一名荒夫草。”這是一個“女草互化”的故事(天涯何處無芳草),女可以化草,反過來草也可以化人,這“草”在《文選·高唐賦·注引》中就變成了“赤帝女瑤姬”,即“巫山女神”,袁珂指出:“瑤姬神話無疑是草神話的流傳演變。”[16]他還征引《別賦》里的一條注釋:“我帝之季女,名曰瑤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臺,精魂為草,實曰靈芝。”[17]而靈芝草在中國神話里正是一種“救命”的神草,它是對《山海經》中眾“益草”的升華和象征,可視作其“精華版”和集中代表。也因此,有不少研究者就直接把絳珠仙草稱為靈芝草。[18]也因為這“草”本是“帝女”所化,因而在《紅樓夢》中,絳珠仙草就可以再“返化”為絳珠仙子,并再化為林黛玉。而更為有趣的是,堯帝之女原本是兩人:娥皇、女英,后又合稱為“湘妃”,而林黛玉的別號即為“瀟湘妃子”,“瀟”和“湘”也明是兩條不同的“江”,這意味著她本身就不是“原子性的單體人物”,而是重疊、復合性人物或具有某種內在的多重“生生”性,這也正是她具有“多重化生”功能的一個“原型規定”。“媚于人”,又意味著林黛玉同西方的維納斯一樣,同時既是美神又是愛神,而郭璞的“荒夫草”注解,也似在規定著她之最終“不得夫”,即與賈寶玉之最終無成。以上都足可見作者對她的原型設計安排之絕妙。

? ? ? 在《山海經·中山經》中還有“榮草”和“嘉榮草”也堪值別眼。榮草可以消除風痹病,嘉榮草食之可不畏霹靂。在《紅樓夢》中,賈府又稱榮國府,而“榮草”也可以顛倒過來為“草榮”,林黛玉吃的藥為“人參養榮丸”,其深層的隱喻意義就是:“草”可以養“榮”,林黛玉正是可在根本上拯救賈府之人,如榮府管各處房田事務的管家是林之孝,與黛玉同為“林姓”,他的女兒林紅玉又稱林小紅,后同賈蕓獄神廟救賈寶玉,就可以看作是林黛玉救“榮”(賈)的一個象征性的側筆、補筆。也就是說,林黛玉絳珠仙草的來源其實是“媱草”與“榮草”、“嘉榮草”的復合物,或再極而言之,《山海經》所有的有益之草都可以視為是她的總原型。后來,這種“人文化”的有益、“有情”之草,經過屈原的“香草美人”之假托,則又再型定模塑出一個文學的表意范式,后來又有孟郊的“還報三春暉”的“寸草心”,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和蘇軾的“天涯何處無芳草”等推展再造,遂使得中國的“人文之草”更加有自覺明顯的譜系,并積極有力范導于后世。《紅樓夢》承此“大統”并使之臻為至境,正是一種歷史發展的邏輯力量所致,所不同的是,它是它的集大成和最高升華版。

? ? ?林黛玉的“天然體香”和她一生下來就吃“人參養榮丸”,恐怕正同這種特殊的“草”的原型有關,因為她來自“香草”,來自可以“救人”、“榮人”的“靈草”、“神草”。實在有意味的還特別在于:榮寧兩府的最新一代正是“草字輩”,如賈蓉、賈蘭、賈薔、賈菌、賈蕓、賈菖、賈菱、賈芹、賈荇、賈芷……無疑,林黛玉正是可拯救他們、引領他們的那個具有化生功能的“女神”,一個對他們具有引領和范導功能的“原型”。

? ? ? 與草木相關,在書中作者還有意賦予林黛玉一個“花神”的原型,把她的生日設定為農歷二月十二日,這在傳說中正是百花的生日,人稱“花朝”。所以小說中才有林黛玉憐花、葬花的描寫,“葬花”正類似于她的“自葬”,是她的自我傷悼、顧影自憐,而此又恰似“水仙”之“自戀自傷”,“水仙”在傳說中恰又是湘妃女神的象征,與林黛玉的“湘妃女神”稟賦又妙合。另外,其“花神”又與“化身”諧音,喻她具有某種“化生”的原型功能(與電影《阿凡達》之喻意同)。無疑,作為“花神”的林黛玉,在《紅樓夢》中對所有的女性特別是眾女兒都具有“原型”意義,她們都是林黛玉的不同“影身”,這容后再論。

? ? ? 2、神女——絳珠仙子。以上已指明,那“神草”原是“帝女”所化,其原型就是“神女”。因此,它后來就演化為“巫山神女”:“赤帝女曰瑤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故曰巫山之女。楚懷王游于高唐,夢見與神遇。”[19]這里的“赤帝”雖是炎帝,但已見前論這則故事的源頭應是“湘妃女神”神話,這樣,以“湘妃”開其端,下接“巫山神女”,另外,《詩經》中的“靜女”,屈原筆下的“山鬼”,漢樂府中的“羅敷”,曹植筆下的“洛神”,以及美女西施等,都可以看作是這個共同的“神女+美女”譜系,或者還可以把女媧、西王母都算進來,她們共同代表了我們民族關于美神、愛神的集體想象。很顯然,林黛玉正是這一想象譜系的理想化身,她被賈寶玉視為“如今來了一個神仙似的妹妹”,正是作者有意提醒讀者的點睛之筆。

? ? ? 作為已下世入俗的神女,林黛玉仍然保有卓越的“美”與“愛”的神性天賦,她的美不僅讓賈寶玉著迷:“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憂郁之美;淡淡的哀愁之美)也令王熙鳳艷羨:“天下真有這樣標致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更讓獵美成性的呆霸王薛蟠“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作者仍嫌不夠,除了明點她比中國古代首席美女西施“勝三分”外,還在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蜜意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中寫道:“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說她的美可“落花驚鳥”。很明顯,這“落花驚鳥”是從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轉化出來的,目的是在比照西施的“沉魚”、王昭君的“落雁”、貂禪的“閉月”、楊玉環的“羞花”,“落花驚鳥”的復合效果明顯比“四美”的任何單一的美效果都更雅致、更豐富,級別也更高。妙的是,作者在書中還專門讓林黛玉寫了《五美吟》,分別歌贊歷史上的五個美女:西施、虞姬、王昭君、綠珠、紅拂,一個明顯的用意就是為了標舉“五美”之數,以隱喻林黛玉可同歷史上的西施、王昭君、貂禪、楊玉環合成“五美”,并以前面“落花驚鳥”做鋪墊,烘托出只有林黛玉才是唯一的“首美”和“最美”。

? ? ? 至于“愛”,林黛玉在“情榜”上的那個考語“情情”即可說明一切,所謂“情情”的意思就是“以情為情”或“專情”的意思。它說明林黛玉是以愛情為生命的,這也有神話基因做她的“內在支撐”:在西方靈河岸上,神瑛侍者曾賦予她愛之“甘露”,她在離恨天外又饑則食密青果為膳(迷情果),這些筆墨正是對她的“情愛”稟賦的一種設定。在大觀園,她的“以淚洗面”、葬花、愁病,說到底也都是她為情而傷和格外執著于“愛”的表現。

? ? ? 此外,作者還賦予她超常的才智,說她“心較比干多一竅”,在傳說中比干是商紂王的叔父,據說他多才多智,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后被姜子牙追封為“文曲星”。“心較比干多一竅”便是指林黛玉心眼多,為人敏感,聰慧多智。為了強化這一點,在書中作者又給她增加了一個“籌碼”:把她比作晉代那個具有“詠絮之才”的謝道韞;而更能代表她杰出詩才的則是她那首著名的《詠菊》詩:“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qī)石自沉音。毫端運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這首詩的一個關鍵點是女詩人對另一個詩人陶淵明的呼應和闡發,表明她和陶淵明都是菊花的“知音”,同時又借“菊花”和這《詠菊》詩與大詩人陶淵明相重合,暗示她恰是陶淵明的一個女性化身,她的杰出的“詩才”可以從田園詩祖陶淵明這里得到參證。另外,第四十八回香菱跟黛玉學詩的情節,則是又一旁證,都可看出作者對林黛玉“詩才”的推尊和標舉。

? ? ? 總之,“神女”是林黛玉的又一個重要基因,她是非凡的、超世的,為其他人所不能比。

? ? ?3、報恩——還淚。林黛玉的又一顯著稟賦是她的知恩、報恩形象內涵,即她的“還淚”基因。第一回寫她為報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惠”而決心下世為人,報之以“一生所有的眼淚”。她的報恩其實是全書的一個大象征,它在顯性的意義上是我們民族“知恩圖報”、“投桃報李”傳統美德的體現,而實質則是人與自然、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互惠、互報,是生態平衡意義上的“對話”、“和合”,是中國“陰陽互生、互補、互動”的“太極思維”及其哲學的體現。它涉及得失、盈虧、施受、平衡、運動等一系列辯證關系,而其最高的價值理念則是“中和”、“循環”和“生生”。因此,林黛玉的報恩就既是男女之道,又是天地之道,同時還是“天人合一”的“太極大道”。

? ? ?其報恩的寓意還見諸于林黛玉、賈寶玉同“結草銜環”典故的隱性關聯,“結草”是指把草結成繩子以搭救恩人;“銜環”是指嘴里銜著玉環。結草與銜環都是中國古代報恩的傳說,前者講一個士大夫將其父的愛妾另行嫁人而不使殉葬,愛妾已死去的父親為替女兒報恩,將地上野草纏成亂結以絆倒恩人的敵手而使之取勝;后者講有個兒童挽救了一只受困黃雀的性命,黃雀銜來白環四枚,聲言此環可保恩人世代子子潔白,身居高位。[20]后來人們將二典合在一起,比喻受人恩惠,定當厚報,生死不渝。林黛玉的“絳珠草”與“草”有關,“黛”與“帶”諧音,故又與“結”同義;賈寶玉出生時的“銜玉而誕”也正與“銜環”同義,因此,林、賈之名正有“結草銜環”的報恩寓意。

? ? ? 4、鄉愁——情愁與病愁。在《紅樓夢》中,可以說“愁”是林黛玉形象的一個特殊的徽記,她的“情”更多的也是“情愁”(愁情或為情而愁),而她的“愁”在根底上則是一種“鄉愁”。為了使她的“愁”具有一種內在的必然性,作者也沒有忘了先對她做這方面的“基因”設定,如“絳珠”的“血淚”意涵;她在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蜜青果”者迷情果也;“灌愁海”者慣愁海也,其內涵正是“情愁”二字。還有她身上的“湘妃”基因,她的號是瀟湘妃子,住所也是瀟湘館,瀟湘館亦有“千竿竹”(湘妃竹),而“湘妃”娥皇、女英則是因為哭舜投湘水而死的,正是“情愁”或“悲愁”的化身。此外,還有兩個隱性的基因關聯,一是他父親林如海的名字是對秦觀《千秋歲》詞句“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的一種化用,其“愁如海”又正與“灌愁海”之“慣愁”巧妙接榫(sǔn)、對應、密合;二是她的丫鬟“紫鵑”原名為“鸚哥”,第八回改為“紫鵑”,此改也大有深意,它脫化于“杜鵑啼血”的神話,即望帝杜宇因“失國”而化為杜鵑鳥,悲鳴啼血再化為杜鵑花的悲劇故事。這些都是她“情愁”的內在基因。另外,在書中作者還特意賦予她一個“病的基因”,說她“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她在賈寶玉眼中也是“病如西子勝三分”。為什么要做這樣的設定?因為有“病”也可以表示她心有“所持”、“所待”,通俗點說就是心有追求、關懷、期待和擔當,或者說是心有所憂、心有所愁,因而才與生俱來,終生不去。(俗所謂之憂患意識)因此,她的“情愁”又與“病愁”相表里、相副稱,或相輔相成,互相加強。

? ? ? 為什么說她的“情愁”、“病愁”又是一種“鄉愁”?這是因為她是“以情為本”、“以情為根”的(情情),這“根本”者說到底又非人的“精神故鄉”莫屬。因此,其“情愁”在根本上則又是一種“鄉愁”,如此,她的“病愁”也就不是“肉身性”的,相反則是深刻的精神性的,是一種文化之“病”和哲學之“愁”,說到底則都是“鄉愁”的某種表征。“鄉愁”是西方現代哲學的基本主題,因此可以看出,林黛玉的形象內涵已有與現代人的意識遙相呼應處,或者說這一人物在一定意義上已具有某種現代性的內涵了,是中國歷史之“現代性轉型”的一種先期的“癥候”,是中國明清之際“人的覺醒”和“生命意識覺醒”之時代思潮的典型表征,其“鄉愁”不是別的,正是覺醒了的“人欲”,是對自覺的個體生命的一種張揚和禮贊。正如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所說的:“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人欲)“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21]王國維的這一見解真稱得上是慧眼別具,它道出了《紅樓夢》的一大真諦,而這一真諦的集中擔當者正是林黛玉,林黛玉身上的這種“鄉愁”稟賦代表著中國近世歷史意識的最高水平。

? ? ? ?5、玄珠——本真的象征。林黛玉身上還有一個最重要、最關鍵的稟賦:“道”的化身,“道”的肉身象征,這需要借助《莊子·天地》篇中的“象罔”神話(亦即玄珠的神話)來闡解。“黃帝失玄珠”原是中國的一則非常古老的神話,《莊子》把它改造成了一篇“論道”的寓言故事:“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chī)詬(gòu)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可以得之乎?’”

? ? ? 在這里,玄珠、象罔其實都是“道”的別名,象罔對應“有無”、“虛實”,而“有無”、“虛實”正是道的兩種最基本的規定。“知”在這里是象征思慮、理智;“離朱”據說是黃帝時目力最好的人,代表“視覺”;“喫詬”象征言辯,是指口才好。這里其實是列舉了三種人、三種能力、三種智慧和三種辦法:⑴、理性-邏輯思維;⑵、感性-視覺;⑶、感性-口才。它們和道都不對應,因為它們都有私偏,都有局限、限制,都停留或偏畸在某個方面。而只有“象罔”這個既有又無、既實又虛、既有限又無限、既抽象又具體的渾整的“統一物”才能得道,或者毋寧說它就是道本身,象罔就是道的別名。象罔可以得珠,說明它與“玄珠”有同一性,因此,“玄珠”也就是“道”,“玄珠”也是“道”的別名。

? ? ? 這篇寓言故事的篇名是“天地”,其中又有“昆侖”和“赤水”,換個說法就是山和水或石頭和水,而賈寶玉的前身是“石頭”,林黛玉的前身也源于“水”,在結構框架上所對接的正是這里的“昆侖”和“赤水”。山、水在這個故事中又其實在代指整個“天地”,是天地的象征,玄珠“遺失”(存在于)于其間,就意味著玄珠也象征著山水和整個天地。巧妙的是:《紅樓夢》中的“赤瑕宮”、“絳珠草”之“赤色”,正與“赤水”之“赤”妙合;第一回中那個道對僧所說的:“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之“北邙山”其實也就是這里的“北昆侖”。而“絳珠草”之“珠”不是別的,正是“玄珠”,它在《紅樓夢》中就直接變成“黛玉”了,“黛”就是青黑色,“玉”就是珠,因此,黛玉即玄珠,亦即“黛玉即道”,由此可知,林黛玉原來還有這樣一個更寶貴也更重要的基因:“道”的象征物,“道”的化身,或者說也是整個“天地自然”的化身。

? ? ? 作為道體的林黛玉所彰顯的內涵就是“求真”和“歸真”,比如她的“哭”、任性、尖刻和不設防;她通過《詠菊》對陶淵明的褒揚與呼應;特別是她那著名的:“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生命絕唱,更像是一曲“本真”哲學的宣言和“本真”理想的頌歌。林黛玉形象的全部秘密就在這妙似“天道自然”的本色和本真上,這本色自然就是她對“玄珠”或“道”的人格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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