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離世
那是四年級的一個初冬天氣,下午放學回家后,發現家里有很多人,他們一個個步履忙,又緊張又嚴肅,我心里就有種異樣不安的感覺。及至走到祖母房中,看見父母、姑姑姑父和很多人都圍在祖母身旁,父親在身后將她抱撐在懷中。祖母頭顱微垂,臉色鐵青,雙眼緊閉,我頓時就怕了起來,不由地大叫起“奶奶”來。父親抬眼掃了我一下,那眼神很怪異,滿含憂慮、恐懼、悲痛甚至凄惶,像過電一樣傳給了我,嚇得我將聲音卡在了嗓子眼,出不來又回不去。我打著嗝兒惶惑不安地轉頭望向母親,母親忽有所悟,催我道:“快去找你堂姐,讓她來給奶奶做衣服!”
我忽然就安心了,原來是要給奶奶做衣服呀!正要走,表妹過來拉住我,一臉恓惶。我顧不得說話,拉起她就往堂姐家跑。堂姐年齡比我們大好多,在我們眼里她已是大大的大人了,還是裁縫,一聽說要給祖母做衣服,就趕緊放下手中的活兒,堂姐夫說他也要來。我心想,你來干啥?又不會做衣服,但也顧不得理會,急急跑回家中,像被誰催著似的。
回到家,再去看祖母,卻見地上黑壓壓地跪著一片人,低著頭悄悄地啜泣著。祖母直直地躺在炕上不動,父親跪在她身邊,抓著她的手,臉上木木地沒有表情。母親見堂姐來了,起身跟她說著什么。我想到祖母跟前去,看她咋了,為啥不說話,不起身,不理我們。母親卻把我們趕了出去,似乎嫌我們多事。
祖母不起來!
來了很多人!
家里亂套了!
沒人要我們……
就有兩天時間,一切都亂哄哄的,沒人管我們,吃飯、睡覺、上學,都由著自己,我們心里空落落的,感覺迷迷瞪瞪,又百轉千回,又說不明白。上課時,常常走神,好像沒想啥,又好像在想啥,老師提問,仿佛聽見了,又仿佛沒聽見,腦子里糊里糊涂的,只是依著習慣做。
第四天,母親忽然要我們向老師請假,并給我們穿上白帽白衣、抱著我們上了一輛大卡車。一上車,偌大的一具黑木匣子橫在眼前,又高又寬,還鏤著花,那些鏤眼就像一只只陰森的眼睛盯著我們。醍醐灌頂一般一下就明白了,祖父就是被這樣的黑匣子裝走的,從此再也沒有回來,現在,這黑匣子里裝的一定是祖母了。心里頓時像被刀子剜著一樣,又疼又絞,難受得說不出話,不知道該怎么辦,不由自主地,就趴在上面放聲大哭,弟弟妹妹也跟著嚎啕起來。
沒有比見不到祖母更讓人傷心的事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是誰把祖母裝進黑匣子?是誰要送走祖母?是誰不讓我們再見她?我們不知道,也不知該去問誰,沒有人管我們,我們似乎已被人拋棄了。我們委屈,我們冤枉,我們難受,我們無助,我們有話也沒人說,就只能使勁地哭,拼命地哭,撕心裂肺地哭,歇斯底里地哭,邊哭邊喊:“奶奶——,奶奶——,奶奶你要到哪里去呀,你帶上我吧……”
“奶奶——,奶奶你說話呀,你咋不理我啊?……”
“奶奶——,奶奶——,奶奶你起來,不要躺在這里,他們會把你送走的!”不知誰說的這句話,大家一下就都醒悟過來。有人伸手去掀匣子蓋,想要打開蓋子,把祖母救出來,所有的兄弟姊妹忽一下都撲到跟前來幫忙,一時倒沒人哭了。
旁邊的大人們哽咽著前來阻攔,我們心里頓時恨得咬牙切齒,開口喊道:“就是你們,你們這些壞蛋,你們把我爺爺抬走了,現在又要把我奶奶弄走!”一邊罵,一邊對他們拳打腳踢。正鬧得不可開交時,父親上來了,一臉怒火:“干啥?!你們要干啥?!啊?你奶奶,你奶奶,是我,是我要把她送走……”說到后來,父親忽地沒了聲音,接著“撲嗵”一聲坐了下來,捂著臉,脖子一梗一梗地……
我們也跟著泄了氣,只是難受,心像被誰擰住了,唯有哭,不停地哭,像要跟誰過不去一樣,狠狠地哭,把自己哭死才好。直哭得喘不上氣來,一個勁兒地咳嗽,緩過勁,再接著哭,大人們越不讓我們哭,我們越要哭。車開了,越開越快,風吹過來,嗆得一陣一陣沒了氣,眼淚在臉上結了冰,鼻涕也不停地往下掉,伸出袖子抹過去,臉和鼻子都疼,疼就疼吧,我們的奶奶呢?奶奶,一想起奶奶,剛剛小下去的哭聲又大了起來……
就這么哭了一路,回到老家,也快沒聲了。來到光禿禿的野地里,他們抬著黑匣子溜進一個深坑里,然后就一锨一锨地往進撂土。頓時,我覺得自己都要瘋了,捶胸頓足地哭起來,扯著頭發,打頭抓臉,不想活了似的。表姐忽地跳了下去,護在匣子蓋上不讓人摞土。再后來,就沒了記憶,不知一切怎么結束的,回家后,一直呆呆地不想說話,不想吃飯睡覺,不想上學,對啥都模模糊糊的,就是知道祖母不在了。一想起祖母不在了,心里又清醒了許多,知道從此再也見不著她,聽不見她了,我們有話也沒人去說,再也沒人絮絮叨叨地叮嚀我們,護著我們了!哎呀,哎呀,祖母是我們的天吶,我們的天竟然這樣就塌了?!真的,天塌了!!祖母沒了!從此還有誰,會是我們的保護神?!只有祖母,祖母是繼祖父之后,繼續給我們蔭涼的那一棵老樹,可這樹,被誰連根撥了?!是誰?!是誰?!我們恨,我們怕,我們傷心,我們難過,我們還怎么一天一天地過下去?!!
可是終于,還是過了下去。盡管,我一直在做一個同樣的夢,總是夢見祖母忽然掀開那個黑色的匣子蓋兒,自己坐了起來,可她老也不出來,只在里面坐著,靜靜地看著我。我就急了,想拉她出來,可我怎么都走不到她跟前,眼看著近了近了,我伸手去拉,可不知怎么又越來越遠,祖母閉了眼,深深地嘆了口氣,便又不見了。我從夢中哭醒,周圍一片漆黑,我獨自傷心難過著,直到后來朦朧睡去,卻一直不敢給人講。
父親給家中買了一只大黑狗,白天,它雄赳赳地在院里走來走去,晚上,父親把它拴在院子里,一有動靜,它就“汪汪”直叫。第二年的一個夏夜,我跟妹妹住在祖母的炕上,半夜,我忽然被什么聲音給驚醒,細聽時,發現每隔幾分鐘或十幾分鐘,外面的雙扇門就“吱”地響一下。我把妹妹推醒,問她聽見沒,妹妹聽了聽,也說有聲音,嚇得鉆進被窩里簌簌發抖。我只好自己大著膽子起來,把幾間房屋的燈全部打開,一時亮如白晝,卻啥都沒看見,聲音也沒了,猜測可能是壞人知道祖母不在了,想要把我們抓走,看見燈光便藏起來了。于是又滅了燈,在黑暗中凝視諦聽,果然,十多分鐘后,那門扇“吱”的聲音又來了,此時,我也被嚇得渾身發抖,看看表,離天亮還遠,門一直在響,我想,壞人肯定在用啥鋸鎖子!
“奶奶——,奶奶——,奶奶快來,壞人要抓我們……”
不知怎地,我就本能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喊著祖母。哭得時間久了,便變成了啜泣,在偶然的間歇中,我好像聽到幾聲嘆氣聲,幽幽地,仿佛就在耳邊。我一個激靈,大聲叫妹妹,說家里有人!妹妹嚇得不敢露頭,最后商量好,同時起身,一起打開燈,迅速跑到門跟前,大喊父母,叫了好久,他們才有回應。因為,父母住的窯洞離祖母的房子較遠。當父親出現在門口,聽了我們的訴說后,一邊安撫我們,一邊若有所思。后來,他就陪在我們床邊,直到我們安然入睡。
第二天吃飯時,不意間聽到父母的對話:“昨晚上,媽可能回來了……”
一時振奮不已,跑去問父母:“你們說啥,我奶奶回來了?”
父母對視了一眼,同時說:“沒有,沒有,胡說啥哩!”
我狐疑地望著他們,心里總不相信。母親拿過我手里的碗,給我添了些飯,說:“快吃飯去,不要胡說哦!”
表姐表哥徹底回了自己家,有時放學后悄悄回來,站在祖母房中默默地掉一會兒眼淚,又趕緊回去。表姐要回去做飯洗衣,表哥要挑水劈柴,家里五個孩子,姑父姑姑在外奔忙著,為他們的吃穿用度操心,這些家務事就落在他們身上,沒人管他們的學習,也沒人問他們是否孤單害怕。后來,表姐初中畢業就參加了工作,19歲出嫁,20歲生小孩。那時,她家在某單位的院子里,姐夫不在時,她就叫我去做伴。
她說:“外奶歿了后,我心里一直很害怕,身邊沒人時,我就老也睡不著……有幾回,夜里,我好像還迷迷瞪瞪地看見外奶了!”
我聽后也十分激動,說起自己遇到的事,還說了父母之間的對話。我倆頓時開心極了,堅決相信奶奶還在,還會回來看我們。后來,我們就討論起有關靈魂的事情。
我強調:“人是有魂的,魂離人的頭頂三尺三。”
表姐也極力附和:“就是就是,你看碎娃娃受驚丟了魂,大人給叫魂后,包著布的碗里的米都少了,雞蛋能立起來,搟杖能站起來,說明肯定有魂哩!”
說到這里,我倆同時從床上坐起,眼睛亮晶晶地對望著,我們想到了同一件事:給奶奶叫魂!
后來就真地叫了,學著大人的樣子,打開大門,表姐手里握著一枚煮雞蛋,在屋里屋外鄭重地叫著:“外奶——回來——;外奶——回來——”。
我跟在她身后無比虔誠地應著:“回來了——,回來了——”。她叫一聲,我應一聲,心里暗暗數著次數。叫夠次數后,表姐手里的雞蛋卻怎么也立不起來,她又手忙腳亂地跑到灶臺前,把放在水碗上的筷子往起立,卻依然立不起來。我倆急地直哭,一邊哭一邊做,但折騰了許久,雞蛋和筷子都沒站起來,最后實在沒辦法了,我們就躺回床上,開著門,大睜雙眼,等待奶奶的靈魂歸來。只等到天快亮時,也沒發生什么異事,我們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此時,卻仿佛看見了奶奶。第二天,我言之鑿鑿,說奶奶昨晚肯定回來了。表姐說,她也看見外奶了。
直到后來,父親說:“你爺爺歿后,我雖傷心,還不害怕,你奶奶歿了后,不知咋地,心里就怕了起來,院子太大太空,不像個家了……”我這才明白,父親為啥要買狗。
再后來,我們在窯洞上面蓋了新房,就不在老院子住了。
現在想來,一切在冥冥中自有定數,自有傳承。
祖母歿后許多年,我們長大了,父親卻老了,病了。
父親以前患有腰椎間盤突出癥、坐骨神經又痛,腿也常抽筋,所以,無論冬夏,必得睡熱炕,是炕,總要比床高很多。幾年前,他又患了腸疾,健康便每況愈下,近來,更是骨瘦如柴。最近,當我回家推開房門后,看到父親綣縮著身子躺在被窩里,那被垛小小的、矮矮的,便疑惑這里面究竟有沒有躺著我的父親,疑心他或是進了衛生間,或是去了院子里。于是,我總是走近了去看,到跟前,才發現他頭朝內枕在枕頭上睡著了,呼吸若有若無,我心里就透出徹骨的疼痛和恐懼,害怕有一天,他也會同祖母一樣,被那口黑洞洞的古井吞噬了,便再也不敢往下想,只想做些討他歡心的事情,同他說說話兒,打打撲克,聽聽音樂……
父親一生耿狷倔強,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喜歡文學、中醫與音樂,如今,他已沒有精力去讀書學習,便只有吹吹笛子,拉拉胡琴。因幼時家貧,沒有好樂器,直到前幾年,才買了一把較為滿意的二胡,他很喜歡,亦很愛惜,有精力時就自娛自樂,我們也陪著他唱唱歌兒。有時,也特意拉他到廣場的自樂班去湊熱鬧,但他去了兩次,就再也不去了,因班里的很多人是給別人做樂隊的,而父親完全是自娛自樂,兩者之間的內容與喜好都不盡相同。其實,一直以來,我都知道父親的孤寂清苦,這種感覺,可能是心性所致與生俱來的,別人或許能理解,卻無法分擔。但是,我總想盡力分擔或分散一點兒,與他說說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說說生活的艱難困苦,說說離世已久的祖父祖母,說說小孫子的純真可愛。看著父親偶爾露出的笑容,我只愿我的陪伴,能讓父親感到一些生命的歡悅與人世的溫暖……
祖母歿了后,我們便失了愛,失了勢,蔫了下來,性子收斂了很多,再也不飛揚跋扈為所欲為了,特別是弟弟,變化最大,連話都說得少了……
第二年,母親突然病了,這病,來得怪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