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炭火如虹,噼里啪啦地響著,葉老大靜靜地坐在窯前,整個人像凝固了一般,空氣也是,身邊環(huán)繞著的一雙雙眼睛也是,在這凝固的氣氛中,絕對沉默。
窯中上躥下跳的火舌,是這里唯一的活物,它扭動身體,繼續(xù)發(fā)出噼里啪啦的,木頭被燒開的聲音。
幾十個人,沉默著,等待著葉老大發(fā)話。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實在耐不住這長久的沉寂,想要上前去對葉老大說點什么,但是還未邁出第一步,便被一個年長的窯工拉回,老者對他搖搖頭,告訴他不要打破眼前的沉靜。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窯工們的眼里中,這段沉默大概過去了一個世紀。
終于,葉老大抬起頭來。他顯然是想望天空,但在這個沒有窗子的屋子里,抬頭忘見的,是層層疊疊的青瓦,和因為春天的回潮而泛上苔色的大梁。
葉老大閉上眼睛,望向他想象中的天空。
窯工們看到兩行淚從老師傅的眼角滑出。原本緊閉的雙眼,眼皮開始顫抖,伴著他原本平穩(wěn)但現(xiàn)在混亂著的,急促的呼吸。
外面下著雨,但細如牛毛,輕輕地散落在這個如水的小城,打在層層疊疊的青瓦上,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葉老大拿起手中的煙槍,剛才的一桶煙葉已經悄然將自己燒成了灰燼,不能再抽。他沉默了一會,望向窯工們,攢動的火苗在他眼里映著,發(fā)出有力的紅光。
“開工,燒窯。”葉老大說。
一雙白皙嬌嫩的手,柔軟如清晨的露珠,小心輕撫過柔軟的花瓣。“父親,你早該出來看看的,這些花都開好久了,這可是是女兒為你打理的!”碧藍如洗的天空下,兩人的剪影淡淡地映在春意盎然的甌江邊。
江中浮著一個如船般的小洲,將清澈明亮的江水從正中劈開,從洲頭分為兩股同樣清亮涓流各自奔走,又在不遠處的洲尾重新匯聚,如世人的分分合合,本是同根生,最終也總是殊途而同歸,洲上的閣樓里,文人騷客的琴瑟琵琶從薄薄的窗紙里隱隱約約傳出。
青姬今年一十有八,正是女孩子最俊俏的年紀,如眼前這些由她一手栽種的花一般惹人憐愛。平時,葉老大很少出來觀賞和玩弄這些花,花是他種下的,但自從和窯工們開始這一批瓷的燒制后,便再無暇顧及,轉眼花已經開了半個春季。
女孩穿著一身綠裝,如梅子般翠綠,清秀的面龐如花兒一般,煥發(fā)出逼人的青春活力,似乎要融入周遭春天充滿生命力的綠色之中。
從出生到現(xiàn)在,善良單純的青姬一直是葉老大心靈的慰藉。這個老窯工生活的支柱,一個是窯里經由他手燒出的一個個碧翠欲滴的瓷,一個就是眼前一襲綠衣,如瓷般無暇的,青春美麗的女兒。青姬很懂事,每每看出父親有心事,就會強拉著父親出來散心。
“青姬,父親謝謝你。”葉老大看著活潑的女兒,平常都是緊鎖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蒼老的臉上出現(xiàn)了久違的笑容。
“父親,”青姬的視線離開手上的花兒,抬起頭來朝父親眨了眨眼,“燒完這批窯,帶女兒去披云轉一轉吧!我要采山間最好的泉水,給父親和瓷坊的兄弟姐妹們做最好的茶。”
葉老大點點頭。
三
“我們手藝人,最重在一個心字,你對手中的瓷投進去多大心思,看燒出來的瓷就知道。”葉老大自己也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和新來的小窯工們講起這些話,看著眼前這些充滿好奇的眼睛,他往窯里添了一把柴火,將手中的煙槍一端,吐出一口升騰的白煙,繼續(xù)說道,“瓷這個東西,有靈性的,制瓷人的心思,都會被燒進這瓷里,心不誠,就沒有辦法把手中的瓷燒出個名堂來。”
在制瓷人手中,一個瓷器的誕生,從配料、成型、修坯、裝飾、施釉到素燒、裝匣、裝窯、燒成,八道工序緊緊相扣,任何一環(huán)稍有閃失,便燒不出青翠滋潤、瑩澈剔透的上乘品。尤其是燒瓷,除了低溫的素燒和不斷施釉的往復,正燒時窯內的升溫、控溫,控制窯內氣氛,甚至連瓷器的擺放角度位置都有著極為苛刻的要求。這口大窯,看上去平淡無奇,但窯中躍動的火苗卻有著奇怪的魔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輕易駕馭。
窯工們都說,葉老大是縣上最好的窯工,他能聽懂窯里瓷器的語言,坐在窯邊,點上一筒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窯里的火光,眼神仿佛直通另一個世界。他燒制的瓷器青如翡翠,亮如水,溫文如玉。
窯工們都說,只要有葉老大這個發(fā)揮頂梁柱作用的老窯工在,就什么都不是事。日復一日,從葉老大的身邊不知道有多少原本稚嫩的窯工成長起來,變得技藝純熟,燒出越來越多的,讓人稱贊的瓷器,走向縣上一個又一個同樣有著紅色火光的新窯。這些散布在龍泉大大小小的窯不知道燒出了多少如玉般上乘的瓷器,龍泉縣城的名聲,也因為這充滿魅力的瓷器而越來越大。
青姬喜歡父親燒窯的樣子,從小時候起,她就喜歡搬上一個小板凳,和父親一起坐在窯邊。父親燒窯的時候很專注,容不得打擾。他的眼睛里只看到攢動的火焰和火焰中慢慢變化的瓷器,耳朵里只聽到木頭在火中燃燒時噼里啪啦的,清脆的響聲,這一切合成和諧的旋律,和諧的節(jié)奏。青姬就在父親身旁坐著,有時讀一讀經書,有時做一做針線活,有時什么也不干,就陪父親坐著。
留槎洲上的閣樓里,文人們端著精致的,來自葉老大窯里燒出的小瓷碗,吟誦著青姬不能理解,但知道非常美妙的詩句,日復一日。甌江如鏡的水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泛起點點漣漪,船里傳出船夫清亮的歌聲,日復一日。江邊大大小小的劍鋪里,叮叮當當?shù)蔫T劍聲敲出明亮的火光,日復一日。青姬覺得,自己很幸福,就像這座小城里的所有人。
四
阿強從京城到這,已經在這呆了有些時日,和所有同伴一樣,第一次出這么遠門,到江南的這么一個小城,這里的濕氣讓阿強感到煩悶。
阿強很是不解,為什么幾塊破土燒個瓶子能值那么多錢,一個瓶子能頂?shù)蒙蠋讉€月的工錢。宮里的貴人們都很喜歡這些綠油油的碗碟和瓶瓶罐罐,還非得要到這里來造上一批,供祭祀用。不過既然是皇上的旨意,阿強是萬萬不敢壞疑的,遵照上頭的吩咐辦事就行了,不用想太多,倒是想想做完這批瓷器拿到工錢給家里添點啥,娘子的吃穿還算過得去,不急著用錢,三個兒子在跟城西的木匠學徒,現(xiàn)在也不急著花錢,如果拿到工錢,倒是可以把家里漏水的房頂修一修,這樣雨天也能睡個安穩(wěn)覺。
阿強想著,看看瓷坊里的窯工,一個個手里著瓷器,刻著花的,摸著釉的,燒著火的,不緊不慢的樣子,讓性子急的阿強有點擔憂。阿強不知道他們要磨嘰到什么時候,以這個速度,工期內趕不上來,瓷品數(shù)目不夠,圣上怪罪下來,可是個掉腦袋的下場,別說回家照顧妻兒,自己的這顆項上人頭恐怕都保不住了。
“快點!”阿強厲聲喝道,“你們能不能緊張一點?!慢慢吞吞,這就是你們給朝廷做工的態(tài)度么?”小窯工聽到了阿強的話都有些害怕,趕緊加快了手里的速度,但這些話好像對年紀稍大的老窯工并不管用,他們依然我行我素,不緊不慢地慢悠悠繼續(xù)摳著瓷器的細節(jié)紋路。阿強尤其不喜歡那個負責瓷器最后燒成的葉老頭,這老頭怪的很,火多大要管,瓷器放哪,怎么放要管,燒多久也管,阿強覺得很難理解,不就是燒個火而已,像燒開水一樣開了就行,雖然阿強從來沒有燒過開水,家里有女人,男人是不進廚房的。
又過了些時日,阿強和他的伙伴變得煩躁起來,長久積蓄的不耐煩,讓阿強覺得眼前這群人像極了私塾里的老先生講課,拖著長音,講著阿強聽不懂的東西,講著講著還能自己笑出聲來,投入的表情讓阿強特別想給每個人打上一巴掌。
自從阿強和他的伙伴們來到這里,窯工們的狀態(tài)一直在變,由原來的舒適安然變得惴惴不安,眼神里滿是焦慮和憂愁,一個個神色都沒了光彩,制瓷的雙手也失了神。阿強和其他監(jiān)工沒有注意到,他們聽不懂瓷器的語言,當然也注意不到窯工們的眼睛和手。
“啊!”一個小窯工驚叫起來,剛剛燒出的一窯瓷似乎出現(xiàn)了問題。阿強走上前去,前面已經圍了一群人。
世世代代燒出的都是上乘好瓷的老字號窯,竟然燒出了歪頭裂腦的廢品,窯工們的眼里都充滿了驚訝和恐慌。
短暫的靜默后,瓷坊里像是炸開了鍋,燒窯的說是施釉的錯,施釉的說是拉坯的錯,拉坯的說材料本身有問題,沒有人愿意承認自己的工序出了問題,最后混亂的爭吵變成了沖突,有人動起手來,用拳頭維護自己的手藝的尊嚴。
一些半成品瓷器在混亂中被打到地上,瞬間摔成了碎片,噼里啪啦的碎瓷聲讓人心煩,阿強和他的同伴終于忍無可忍,大聲厲喝起來,“安靜!干活!”混亂平息得很慢,還未平息下來,就又被另一波爭吵涌上。焦躁的阿強順手掄起一個還未上釉的瓷瓶,對著人群砸去。
“哐——”一個年長的老窯工被砸的頭破血流,慘叫著蜷在地上翻滾著,瓷坊瞬間安靜下來,窯工們瞪大了眼睛看著老窯工血淋淋的腦袋,眼睛里充滿了恐懼。
“不管怎么樣,給我燒!”阿強對不知所措的窯工喝道,“不能按期趕制出來,可就不是破個皮這么簡單了,你們通通都要掉腦袋!”
在阿強的打壓下,窯工都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忙活著手中的活計,但是這一次,所有人的手都更加害怕地顫抖,所有眼睛里都更加空洞洞的,所以心都更加在不穩(wěn)定的點子上砰砰亂跳。只有那個怪老頭沒有馬上回到窯邊,他點上煙,默默說了一句阿強聽不懂的話。
“監(jiān)工大人,”葉老頭捋了捋胡子,“心都不在了,瓷還會在么?”
五
“父親,”青姬的視線離開手上的花兒,抬起頭來朝父親眨了眨眼,“燒完這批窯,帶女兒去披云轉一轉吧!我要采山間最好的泉水,給父親和瓷坊的兄弟姐妹們做最好的茶。”
葉老大點點頭。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和女兒出來散心了,他不知道這番折騰要什么時候才能過去,這么多年過去了,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但這一次,是這些年來最不可想象的一次,它徹底打亂了這口窯世世代代存活的規(guī)律。
“這幾天,沒什么事,就不要到瓷坊來了,自己在家好好養(yǎng)養(yǎng)花,縫縫衣服。”
“父親,女兒都明白,我知道,”青姬趴在江岸轉身看著父親的愁容,“窯工們現(xiàn)在,處境很難。”
“有些事情,我不希望你太早就經歷,畢竟,畢竟你還這么年輕。”葉老大逃避著女兒的目光,看向遠方留槎洲上的飛鳥。
“這里所有的窯工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已經長大了,父親!”
數(shù)日過去了,瓷坊里,監(jiān)工們的歷喝聲,次品瓷的破碎聲和女窯工小聲的啜泣聲編織成的旋律,讓每一個走進屋子的人都有馬上逃脫的沖動。相比之前,窯的產量大了好幾倍,但質量卻下降了,一窯又一窯的瓷器被燒出,能用來上交的上乘瓷品卻寥寥無幾。
青姬不喜歡那些京城來的監(jiān)工,他們不懂瓷,只知道一昧的索取。但青姬理解,監(jiān)工們不敢停下來,距離上頭要求的數(shù)量和質量還有所差距,所以只能繼續(xù),他們怕死。同時,窯工們也不敢停下來,不管有多么不情愿,監(jiān)工的鞭子絕不會手下留情,而且如果不按期完成,被問斬的,不只是監(jiān)工們,他們熱愛手中的瓷,但他們還有太多牽掛,他們也不想死。
那個順心意而為瓷的過往,仿佛變得與世隔絕。
小城的雨季到了,絲絲扣扣的小雨連綿不絕地下著,撒在江面上也沒有泛起波紋。地是濕的,墻是濕的,空氣中也無時無刻不彌漫著悶濕的氣息,讓人透不過來氣。
青姬收起折傘,看了看窯邊的小籃,籃子里飯菜都涼了,這是她給父親送的午飯,現(xiàn)在已經到了吃晚飯的點,葉老大顯然還沒有動一下筷子。窯邊的人們依然忙活個不停,青姬將手中盛晚飯的籃子放下,換下剛才已經涼了的,午飯籃子,走到父親跟前,葉老大正坐在窯邊,望著窯里的火發(fā)怵,手中煙槍里的一筒煙自己燃盡了也沒抽一下。
最終,青姬沒有選擇打擾父親,而是悄悄地離開。
六
工期就要到了。最后一天,無情的監(jiān)工們提出了一個讓所有窯工難以相信的數(shù)目,達不到,立刻將所有人問斬。
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除非接下來的每一次燒窯都是無一例外的上等品,不然簡直是癡人說夢。
但是,現(xiàn)在這口窯,已經不比以前,窯中裝了不知多少雜念。
青姬坐在窯邊,屋子里冷的會吃人的氣氛,窯工們陰暗的眼神讓原來耀武揚威的監(jiān)工們都害怕。那些眼睛仿佛一個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除了空還是空。所有人都干著手中的活,不說話。氣氛如死般沉寂。
青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眼前的窯工都是自己從小到大的朋友,但自己只是一個老窯工的女兒,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女,她沒有權利也沒有辦法,能讓這場風波停止下來。無助,絕望包圍著她,讓她喘不過氣。
青姬踱著步,在潮濕的空氣里,忙亂的人群中,沒有方向。
屋外,蒙蒙的細雨中,留槎閣里的茶香,在雨霧中飄散,洲上的水鳥,一如它們幾百年前那樣在水邊的鵝卵石邊盤旋,父親種下的花,在岸邊的欄桿上端坐著,享受著春雨的滋潤。
走近這口已經陪伴她十八年的大窯,她似乎聽到了瓷器起起伏伏的呼吸聲,感受到了從她所不知道的,來自遙遠過去的脈搏,走近那片火光翻騰的紅色,烈火中的瓷在熱氣下仿佛跳動著,在訴說著什么。
一個念頭在青姬心中再次萌生。
她突然感覺到巨大的壓力和前所未有的緊張,恍惚中感覺到兩行淚從自己的眼角劃下,她知道自己需要勇氣。抬起頭,她想望天空,但在這個沒有窗子的屋子里,抬頭忘見的,是層層疊疊的青瓦,和因為春天的回潮而泛上苔色的大梁。
青姬閉上眼睛,望向她想象中的天空。
七
葉老大閉上眼,望向他想象中的天空。
腦海中,藍色的天空為背景,少女的一襲綠裝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眼前。
外面下著雨,但細如牛毛,輕輕地散落在這個如水的小城,打在層層疊疊的青瓦上,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青姬獻身祭窯的那一刻,并沒有人察覺到。每一個窯工都在忙著自己的活,一般人,到窯里看看瓷,也一點都不奇怪,就這樣,在忙碌的人群中,青姬一步一步走進窯中,穿過窯內壁兩側的一批又一批成型中的瓷器,一步一步邁向前方紅色的火焰。
火焰開始出現(xiàn)了異端,發(fā)出奇怪的聲音。窯工們注意到了異動,沖到窯邊,驚恐地叫起來。
“女兒!”葉老大沖進窯里,看著火光中的少女,青姬早已被火焰包圍,那一襲青如梅子的衣裳此刻在火焰中變得紅如鮮血。瞳孔里映著紅色的火光,紅色的眼睛里依然清澈的目光堅定地望向自己的父親。
葉老大急匆匆地追上前來,她微笑著搖了搖頭, 抬起一只燃燒著的火手臂示意父親不要再向前,火焰包裹了她的整個手臂,燃燒的眉毛和火紅的眼睛讓她的微笑看起來美麗動人,仿佛此刻身邊纏繞的火蛇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痛苦。
葉老大呆呆地站在原地,窯室里的瓷器們正在高溫的熱氣中舞動著,正在越變越硬,由黏土成型,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瓷。
青姬最后看了父親一眼,轉過身去,邁著堅定的步子,毅然決然地走向火焰深處,再也沒有回頭。燃燒的頭發(fā)在火光中飛舞,嬌小的背影被火焰吞噬,慢慢化為灰燼。
八
青姬知道,自己一旦決定,就不會回頭,她知道自己必須這么做。
站在窯前,她想起很多事情,在她記事時起,就聽說過好多好多父親關于窯和瓷的故事,想起同這里的小窯工們一起打鬧,一起搗蛋的日子,想起春天老窯工媳婦從家里送來的黃粿的香味,想起披云山的泉水的甘甜,想起滿山遍野的茶樹,想起江上小舟的游弋和洲上起起落落的水鳥。最后回憶定格在眼前,她想起自己小時候第一次傻呆呆地看著父親心愛的瓷器從這口窯中燒出時的驚奇。
身邊的人都在忙碌,專注著自己的手和手中的瓷。她和這口窯就這樣對視著,成為世界上唯一靜止的存在。
有些事情,是從出生就決定了的,每個人都有自己逃脫不開的使命。
青姬閉上眼睛,走向那片紅光,她很害怕,但是腳步卻愈來愈快。
九
屋子里,氣氛沉寂如死。
葉老大依然靜坐著,閉著眼睛,望著想象中的天空。
窯工們看到兩行淚從老師傅的眼角滑出。原本緊閉的雙眼,眼皮開始顫抖,伴著他原本平穩(wěn)但現(xiàn)在混亂著的,急促的呼吸。
再度睜開眼睛,葉老大的目光里多了一份決絕和堅定。
“開工,燒窯。”葉老大說。
瓷坊又忙活了起來,每個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手藝人們的手還是在顫抖,但眼睛里都回來了神了神,像沉睡已久忽的被打醒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謹慎地對待手中的瓷,仿佛手中的,是一個嬌柔的少女。
原本就有靈性一般的火焰,開始出現(xiàn)了一種很特別的生命力,以一種很特別的方式跳動起來,仿佛是十八歲少女露珠般的手拂過春天的花瓣,拂過窯中一件件熟睡的瓷器。
燒成了。大小窯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著這一窯瓷的誕生。
這一窯瓷,溫潤如玉、清脆韻致、明滑透亮。翡翠般的釉色似梅子般青,如少女青春的容顏一般蒼翠欲滴,就連敲擊的聲音,都同普通的瓷器有天壤之別。最老的窯工也忍不住贊嘆,制瓷這么多年,從未見過如此的瓷。
連冷面的監(jiān)工們也不敢相信,被這瓷器的精致打動,仿佛有千斤重似得,小心翼翼接受著這一件件瓷器。
大家都說,這瓷是青姬的化身。
他們用青姬的名字為這精致如少女的瓷器命名,龍泉話里的青瓷,就是那個美麗,剛毅的少女。
十
故事的結局和所有動人的民間傳說一樣,因為青姬的縱身祭窯,這個瓷坊所制之瓷成為傳世的珍品,瓷坊的人們因此得救,重新過上了順心為瓷的生活,龍泉青瓷也從此名揚于世。
這是我從龍泉一個青瓷大師口中聽說的,至今,走進浙江龍泉的大小瓷坊,還能聽到現(xiàn)在的手藝人講起葉青姬祭窯的故事,青瓷都是有靈性的,每每用龍泉話提起青瓷,一模一樣的諧音,都會讓聽過故事的人想起那個美麗善良,剛正不阿的少女。后世的人們將葉青姬奉為九天玄女,世世代代供奉在自己的窯場里。
“我想要這種瓷,釉色青如翡翠,就像觸摸著你青春的容顏。”
今天的龍泉,依然在煙雨中,訴說著她一個又一個動人的故事,留槎洲上的小閣樓依舊,清澈的江水依舊,叮叮當當?shù)膭︿佉琅f,大大小小發(fā)著紅光的瓷坊依舊,一如當初一個身著綠裝的少女倚在岸上,遙望著江上時間的流逝,遙望著洲上飛鳥盤旋時那樣,美如青瓷。
謹以此
獻給我兩載未歸的家鄉(xiāng)龍泉。
二〇一七年四月
新疆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