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大隊的辦公處在李姓地主遺留的堡子里。支書文書占著一間最寬敞明亮的上房,藥鋪和商店占用的是兩眼土窯。上房的對面是一座戲臺,后臺通一間土窯,是文化室。演戲前,在后臺悄悄穿過去,靠著門框看到里面的陳設:有五條長桌,十多條長凳和一架立柜。立柜中掛著幾件長袍和幾條幕布。聽說,所有這些都是破“四舊”時,挖掘李進士的墳墓后建立起來的。
李進士,隱其名,是清代的進士。我們鄉有史以來,就出過這一位進士,本來是應為之而驕傲的。我們少年時,對讀書功名的榮耀的認識是從聽他的傳說故事得來的。我們孩子們在西山山頂上放牲口,看到山坡下一灣密密麻麻的墳堆會驚詫:怎么全大隊大多人把祖先埋在這里?長輩會一遍又一遍地給我們講述這個故事。
從前,一位四川的游穴匠,從碑子山游走而來。他跟蹤的龍脈就貫注到這座山上。山上樹木成林,郁郁蔥蔥,與周邊是迥然不同的景象。山底溝澗中聚了一泓潭,波光粼粼。潭邊的李家就依靠著這一潭水,養牛飲馬,成了周遭罕有的大地主。游穴匠為了摸清具體的龍穴,裝成做活的,在李家打短工。
他看到碑子山對面的山勢非常像一只老鷹撲開翅膀要打一只兔子,兔子身子一縮隱在山凹處。仔細觀察,確定龍穴就在兔子口之處。一個月朗的夜晚,雞鳴之時,他悄悄走出屋門,到對面查看驗證。兔子口有一株枸杞刺,非常繁茂,綴著豆大的露珠。他摳了一個坑,埋入兩枚雞蛋,插上枸杞刺做了記號。回到李家門口時,天快亮了,又看見碑子山上下來兩只黑山羊,到潭里喝水。他更覺得怪異了。隔了三晚上,半夜中起來去看:枸杞枝條活了,還有露珠;摳出雞蛋,清亮可透。他欣喜非常,認定找到活龍穴了。又過了三晚,又在雞鳴時去看,挖出雞蛋,奇臭無比。怎么會這樣呢?他由詫異變為絕望:這是個死穴。領了工錢,背起背包回家了。
李家掌柜的請了陰陽先生,擇了吉日,把他父親的墳遷到了游穴匠埋過雞蛋的地方。
過了五年,游穴匠又踏著龍脈來到這里。他站在碑子山上,看到李家堡子周圍更加整潔。騾馬仆役更多了。門前還停著大轎。他向自己五年前選定的那個吉地看去:奇怪!那里分明是一處墳!他打聽到墳的主人。他恍然大悟,大搖大擺向李家走去,以一個體面的風水先生的姿態,不再是猥瑣卑賤的打工者。沒錯,主人熱情地接待了他,殷勤備至。炕上坐定,他直問道:“你換了我的雞蛋?”李老太爺哈哈大笑:
“你不愧是了不起的風水先生啊!”
游穴匠強壓著痛心與憤恨,若無其事般的說笑著。——原來,他第二次出門被主人發現了,跟隨其后,偷看了雞蛋。深思熟慮后,用熟雞蛋換了生雞蛋。
隨后的幾日,早上游穴匠和李老太爺一起清茶下油饃,用了早點之后,就一人出去觀看、思考。到了第五天,他給李老太爺提出一個建議。碑子山的前面有一條河溝,逐年往上塌陷,這會造成脈氣的泄漏。如果在山頭立一座大石碑,就會堵截住脈氣,你家就會子孫永世享受榮華富貴。李老太爺也覺得說得有道理,不用說,他對此人的學養眼光是誠心佩服的。
李老太爺馬上付之行動,用大板車,費盡九牛之力,千辛萬苦從老遠地方搬來一塊大石碑,刻了游穴匠畫的圖文,立在碑子山頭。游穴匠走了。過了兩三個月,人們發現潭中的水逐漸少了。不到半年,潭徹底干涸。人們發現潭底有一條裂縫,延伸到石碑矗立之處。黑山羊渴死在潭邊。山上的樹木也不再蓊郁青翠,葉黃枝枯了。
——這不是我虛構的,長輩們都這樣說。
李老太爺明白是自己受了毒計,憤憒而死。李進士回家守喪。期滿也未起用,在家賦閑終老。兒子們個個平庸無能,家道衰落。孫子中出了個大煙鬼,家業田產變賣殆盡。就是這個煙鬼的一位孫子在五歲時,村里來了個貨郎兼賣鴉片煙。他乘貨郎與人交易時,用小手指摳了一疙瘩抹到自己的小雞雞下面帶給他的煙鬼爺爺,得到一頓褒獎:我的狗娃真聰明,知道孝敬他爺爺。就因這一褒獎,成就了遠近聞名的一個賊。成年后,他在外面的堡墻上挖了一個小窯洞。天黑后,住進去。夜深人靜,出來行竊。后來,李小偷一家被當地人趕走他鄉。堡子一直存在著,不過周圍墻上挖了幾眼小窯洞,是人家裝柴禾的。后來,堡子被當作大隊的辦公場所。
碑子山上的石碑被憤怒的李家后代推倒了。斜躺了百年之后,被姬少爺拉去鑿成兩扇油磨,碎塊成了壓油擔的。周邊幾個生產隊的都在這油坊榨油。解放后,歸生產隊所有。油坊離學校較近。每到寒冬臘月,糧食收拾結束,周邊生產隊都來榨油。濃濃的油香飄到學校,誘得學生兩三結伙,悄悄潛入,偷磨臺上的油糊。惹得榨油人看見小孩在油坊附近就大聲喊罵。我父親也曾在里面給生產隊榨油,我以給他送饃饃為由進入其地。父親把剛榨出的熱油舀了一小勺倒入鍋里,碎入糜面饃饃。我得香香地飽吃一頓,至今記憶猶新。長輩們說,夜晚野外最好的寄住之地就是油坊。那兩盤石磨就是白虎,有它鎮著,任何邪祟不敢侵犯。——沒想到,毀了李進士一家的石碑還有這么多的用途。
破四舊的年代,李家的墳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被挖掘了。兔子口的祖墳沒啥值錢的東西。李進士的棺槨是兩層。聽說,外層有五寸厚,開頭說的文化室的那五條長桌和十幾條長凳就是外槨做成的。內棺做了四頁籃球板,兩頁被我們隊拿來了。兩頁連同那些桌凳構成了大隊第一所小學的根基。鋪蓋做成了幕布,自從學校建立了文藝宣傳隊,就發揮了作用,演樣板戲和批判“四人幫”的丑角戲時用的就是。 身上的衣服和頂戴一直要到老戲開禁后才被派上用場。演員們穿的比較好的衣袍都是從李進士的尸灰里抖出來的。后來學校搬遷,有了新桌凳,那些用棺板做成的桌凳 留給了文化室,干部們坐著那些桌凳聽上級傳達的文件。
也許這些東西還在文化室封存著。它們確是解放初期文化生活的根基。
我讀了一點書后,想到對我們村這唯一的進士應有所了解,但未能找到文字資料。他的石碑被砸成四塊,人們打墼子時用作底子,我們村有一塊,被一家堵豬圈門。但文字已磨損不可辨認。聽說有一幅眼鏡很神奇,戴上白天都可看見行星。被一識字的人私藏了,晚年他的雙眼看不見了,別人說是報應。
我保證我記述的都是自己親耳聽到的,但我不一定相信。因為如果我相信了,我所敬佩的王夫之顧炎武會在九泉之下冷笑我。我只是感到深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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