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營苔原—北極戶外游記之一
格陵蘭航空的飛機清一色地渾身涂成醒目的猩紅色。后來我們發現,在這一片銀白世界里,這樣做實在是很聰明的。
能見度很低。直到飛機下降到一千八百英尺時,透過舷窗,白底黑痕的冰原和山丘方才依稀可辨。
康克魯斯瓦格是格陵蘭島唯一可起降大型飛機的入口,機場和跑道原是美軍建的,后來一個美元的對價歸還了當地政府。步下舷梯,迎接我們的是幽幽飄落的大片雪花和降至冰點的氣溫。
緊張的整理行裝之后,我們一行九人帶上了隨身的全部厚衣服,于午后踏上了此次極地戶外的首次徒步之旅。
向導JP是一位土生土長的因鈕特人,身高和膚色卻像地道的斯堪的納維亞男子,寡言而溫和,敏捷卻不失沉穩。
苔原雪地,丘陵起伏。我們沿著Ferguson湖邊的山地向雪域深處進發。以前歷次帶隊,我一般都是走排頭探路,這次JP領頭,我負責殿后兼攝影。只見蒼白的云天和嵌著墨跡的銀色山巒呼應相接,配著漫天飄揚的雪片,仿佛真有點天地難辨。所以必須添上我跟前這串隊友,鮮艷各異的風褸,裝點了每一幀相片,讓它們活了起來。
如果你以為這片天地只有單調的黑白兩色,那是大錯特錯了。北極苔原特有的荊棘和灌木叢,用土黃,深褚,與桃紅,昭示著它們對寒冬的不屑。JP俯身摘下一段小枝,只見莖管里竟透出一點綠芽,“麝牛和馴鹿靠它們過冬呢”,JP告訴我。是的,一路上我們偶遇了山丘間跳躍靈動的北極白兔,憨態可掬的馴鹿,和兩頭乍一看宛若小獅子的麝牛。路過麝牛的時候,JP讓我們在八十米開外就屏息駐足,靜靜等了兩分鐘,才從側面小心翼翼地繞過。它們始終在高處警覺地注視著我們。氣氛略略有些緊張。直到走遠,JP才說,這里人煙過于稀少,以前發生過麝牛攻擊徒步者的事件。我不禁又回頭遠望了一眼,它們的確都長著一對尖銳且粗壯的利角。
十一公里跋涉,最后兩公里登山,暮色漸起之時,我們終于趕到了今晚的宿營地---湖泊盡頭山崗上的一小塊平地---JP在前幾天就通過獨木舟運來并搭建了四個簡易帳篷。用一路拾撿的干枯樹枝,我們點起了兩小堆篝火---呵呵,總算能夠喝上一口熱水了!
。。。然而,天氣似乎變得更糟了。。。
伴隨著黑夜降臨,氣溫越來越低。雪花愈發密集,風力也在逐漸增大。。。北極的氣候變化真是難以把握,的確超出了我們預期。上海出發前我反復研究了解的結果是此時此地的溫度最低不超過零下五攝氏度。而現在的體感頗為不妙。我問JP氣溫多少。他停頓了片刻,感覺了一下,脫口而出,“零下十度”。然后他拿出了戶外溫度計—我一看,竟然分毫不差。
“有一次野外露營是零下三十度,差一點把我的鼻子給凍掉了。因為摸上去堅硬如鐵,毫無知覺。”JP不經意講起他的經歷,帶著寬慰我的味道。他去過哥本哈根,但總覺得那里人太多,城市太嘈雜,忍不住又回到了故鄉。
大家把能穿上的衣服都胡亂套在了身上,鉆進了帳篷和睡袋。我在宿營地附近打著頭燈走了一圈,查看地形。滿天的烏云撲向山脊,濃重的墨色透著肅殺,擠壓著僅剩的一縷灰白。旁邊的帳篷里已傳出老嚴有節奏的鼾聲,畢竟年輕時當兵的出身。兩位資深美女在另一個帳篷里焦急地喊著,要我給她們的睡袋外面壓上一條JP帶來的毛毯:“腳趾凍得沒感覺啦!”完成這個簡單的動作我花了約五分鐘---我也冷得瑟瑟發抖,盡管戴著手套,十指還是鉆心的痛。我最擔心的還是華老師夫婦,這種強度和環境對于年逾六旬的他們還真是一個考驗。這些隊友們基本都沒有野營經驗。我嘴里故作鎮靜地給大家鼓著氣,心里盤算著各種意外的可能性和應對方案。帶著不安,我也和衣鉆進了自己的睡袋。
……不知熬了多久。擔著心事加上寒冷難耐,實在難以入眠。一個念頭不斷冒出來:索性出去看看。光是腦海中劃過這個閃念就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睡袋里雖冷,好歹是個窩,外面的世界?思之不寒而栗,強烈的疲憊和乏力感壓不住涌上心頭。
……幾度掙扎,終于,鬼使神差地,我還是鉆出了帳篷。
抬頭仰望那一瞬間,便被眼前的景象鎮呆了。原本是深黑渾濁的天幕,此刻卻泛起了清澈的幽藍。深不見底的銀河,正向我走近。這全是因為它們------從東方的山頂直到西方的谷底,鋪天蓋地,洶涌而來,浩浩蕩蕩,蓬勃而來!我的頭顱必須環繞180度,才能窺見它們的全貌!
這是何種難描難喻的熱烈和深邃呵!
似有一團焰火于東首天際升騰起來,漸漸地越燒越旺。火舌紛吐,向頭頂蔓延而來。驀地,中間那一條變得粗壯結實,張牙舞爪地,宛若一條巨蟒,朝著西方奔騰而去,到了盡頭,蛇頭優雅地切出一根弧線,用兩個螺旋,彎彎地勾向遠方的山尖......
其實,又何止這一種動人哪!滿輪球幕,它們幾乎布滿了我頭頂周圍的蒼穹!
看!她們分明在舞蹈,放肆扭動著曼妙華麗的身姿,用曲線抖落她們的嫵媚,忽而又用剛直托起他們的雄渾。
他們分明在歌唱,眨眼間她化作了琴鍵,被一雙柔指輕彈,玲玲瓏瓏地低吟起來,四周便充滿了天簌...他卻成了鼓手,密集的錘點宛如道道飛瀑,層疊有致,一瀉干里...
她像炊煙,從亮到暗,用盡頭那一點若隱若現來勾引你的暇思;他又像閃電,用幾道簡樸率直的筆劃,堪堪就要捅破宇宙的帷幔。
縱橫干里,無遮無攔。它們是如此任性,何等妄為,在地球大氣層的最上端,距地面100-200公里處的高空,熱情四射,恣意變幻。那是就是它們的舞臺,沒有什么能夠阻擋,無拘無束,絢爛光彩。它們又是如此神秘,輕紗拂面的絕世佳人,素顏淡妝,偶爾變換七彩的唇膏,一眸一笑之間,如夢似囈,牽住了你的魂魄,卻又漸行漸遠......
“都快起來看極光啊!”我回到了人間,大聲呼喊著伙伴們。“省省吧,別騙我們出帳篷啦,洪哥”。多次結伴的他們對我的幽默早已熟稔。我哭笑不得地說:“同志們,我能拿這種事情同你們開玩笑嗎?!”......幾分鐘后,某個帳篷里露出了一張臉.....伴隨著大呼小叫,所有人都出來了。
一時間,山岡上充滿了沸騰的歡笑,老嚴甚至和我擁抱了一把。盡管前幾年我在挪威小鎮特羅姆瑟郊外幾次見過極光,但從未如今晚之蔚然壯觀。這里地處北緯67度環狀帶,是全球觀測北極光的最佳地點之一。更關鍵的是我們深入苔原,遠離人煙,沒有一丁點光污染。來自太陽的高能帶電粒子流,也就是太陽風,以高速射入地球外圍的高空大氣層里,同大氣層中的稀薄氣體中的原子和分子進行劇烈地碰撞,這其實時刻都在發生。然而,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它,確有不易。
當然還必需一點運氣。密布的云層竟在這一刻消散貽盡,此刻的夜空如此清澈爽朗,不沾一縷塵埃。我三百六十度轉圈仰望,哪看得盡星河漫漫,萬象包羅。就像一個頑皮男孩一把把捧起沙灘上的細沙,撒向天宇,毎一粒沙子都成了一顆星星,有的獨立一隅,更多的越聚越攏,直到融為了團,凝成了暈....但只要一眼,定能分辨那北斗七星,離我如此之近,撲面而來,直是伸手可摘......
環顧寰宇,無人之境。雪域峭崚,魑魅巒影。嚴寒帶來的戰栗和震撼帶來的感嘆交織,一時間默然無語。
短短小半個時辰,極光漸逝,烏云重返,風中又夾雜起雪花。重回帳篷,在苦熬和滿足交雜中度過了寒夜。晨七時離營,氣溫已降至零下十三度,且寒風剌骨,雪深一尺。連一直不露聲色的JP都神色凝重地催我“下山ASAP”。然而神奇的一幕又發生了,出發伊始,風竟然漸行漸小,接著雪也停了,再后來烏云散去,最后迎來了藍藍晴天。鏡頭里,所有的色彩都復活了。隨處驚艷,鋪滿返程。
終于回到”豪宅”--集裝箱式的簡易旅舍。JP向我們道別,順著來時的足印再次返回營地。今晚他將在帳篷里再住一夜,明天拆卸營地后徒步加獨木舟再把裝備運回來。我們是他今年最后一撥客人了。漫長的冬夜即將到來并持續到來年四月。這是屬于JP和五萬六千個因鈕特人的冬夜。
后記:
放下筆,此行的第一段記得差不多了。抬起頭,我們乘坐的破冰船剛剛闖入一片巨大的浮冰區,堅冰破裂之聲清脆攝耳。老嚴走過來說:“我剛到船長室瞄了一眼電腦屏,這片北冰洋海底布滿了冰山,我們就航行在一條穿越而過的冰山走廊上!大自然真是深不可測啊。”
我由衷地附和著,心中又想起了那晚的極光。沒有燈光的地方,方能見識它的明亮。質樸而高遠。最黑暗的時刻,就是離它最接近的時刻。最寒冷的時刻,就是它爆發最熱烈的時刻。
朝陽從連綿的海上冰山背后躍起,剛好照亮了整個海面。
------------復旦洪哥2015年10月于格陵蘭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