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疼……
透過火光阿堇看到一張張扭曲的臉,頭上的傷口還汩汩地流血,濕嗒嗒的粘在睫毛上,讓她的視線里一片血紅,騷亂的人群格外詭異。
吵吵嚷嚷的聲音忽然靜了下來,阿堇已經看不到發生了什么,沖天的火焰和濃煙遮住了視線,一只手覆在了她眼上,帶著些微涼意,讓烈火帶來的灼痛感緩解不少。
那雙手把她從已經綁了三天的地方輕輕放下,然后打橫抱在懷里,阿堇鼻子發酸,眼眶漲得生疼,就算被扔石頭,被罵妖孽,綁在這里三天沒有一滴水喝,甚至他們想要把她燒死,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可是這雙手,只是輕輕地、輕輕地把她攬在懷里,卻讓她想要放聲大哭。
阿堇攥著那一方衣袖,聽著他與村民交涉,聲音像山澗的泉水:“不過是個可憐的孩子,何必非要斬盡殺絕呢?”
“我把她帶走,有什么后果,自然一力承擔?!?/p>
那一年阿堇十四歲,離開了歇魚,她眉間有一顆紅痣,生的面目無雙,可是沒有一個人喜歡她,那些村民罵她怪物,阿堇不知道為什么,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為什么會在歇魚,只是一直一個人游蕩,像一只野鬼。現在她不是一個人了,她和師父住在山上,師父叫洵卿,是位高人,晨起侍弄池塘里的一株紅蓮,晚間一豆燭光一本古書,日子過得清閑。
阿堇盯著那株還是花骨朵兒的紅蓮看,透過它悄悄打量對面小亭里師父的臉,溫潤俊美,像一尊佛,一只魚從池塘中躍起,拍打了她一臉水花,歇魚之所以叫歇魚,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個地方的魚不僅多,還很狡猾。
阿堇抹了把臉,捏了一個訣,是師父剛剛教給她的,她向來睚眥必報,只是那只不知死活的魚還沒有抓到,那邊帶一點笑意的聲音傳來:“阿堇,那只魚兩百年道行了,你抓不到的。”阿堇訕訕地放下了手。
師父教給了她很多東西,那些古書上生僻難懂的字,他一點一點念給她,聲線迷人,學不會的曲子,不厭其煩地彈給她聽,他帶她去買年輕小女孩都喜歡的漂亮衣裙,教她釀梅子酒,捉那些狡猾至極的魚,還有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法術。
每個月的十五,歇魚的村民會上山來,師父為他們診病,阿堇站在他身后,看著這些以前對她窮兇極惡的村民露出敬畏的表情,轉身拿著方子去抓藥。
晚上的時候阿堇問師父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惡。
師父摸著她的頭:“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那些人不是真正的惡,他們只是畏懼罷了。”
歇魚很久很久以前不叫歇魚,它是一方被拋棄的土地,滋養出無數邪祟,侵害人間,蠱惑人心,歇魚的先祖耗盡幾代心血才將其封印,只留給后人只言片語,這只言片語讓阿堇,還有阿堇之前的很多人成為眾矢之的,歇魚,邪域。
阿堇長到十六歲,眉間那顆紅痣愈加妖嬈,她同師父下山,一些人對她指指點點,有時候阿堇會使個小法術看他們出糗,但大多時候,她已經學會了無視他們,師父說的沒錯,這些人,他們是嚴父,是慈母,是友好的鄰居,是淳樸的鄉民,他們對她的惡,只不過是畏懼罷了。
2
阿堇新學會一道菜,興沖沖地做給師父吃,嫩嫩的筍絲潑上炸的香香的花椒油,清脆爽口,還有水煮魚,滿目的紅辣椒,鮮嫩的魚肉,兩個人對坐在池塘邊的小亭上,乘著月色小酌,月亮格外的圓亮,阿堇有些醉,覺得那個月亮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很近,一會兒又遠了,她晃了晃腦袋,又盯著池塘里面月亮的影子瞧。
“呀,師父,月亮上長出了一朵花?!?/p>
洵卿看著她酡紅的臉:“叫你不要喝非得喝,醉得都說胡話了?!?/p>
“可是月亮上真的長出了花,和你那朵兩年都沒開的紅蓮一模一樣呢?!?/p>
“傻孩子,那是紅蓮開花了。”
阿堇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去房間的,第二天起床時腦袋有些痛,拉開厚厚的床幔,刺目的陽光射進來,她伸了個懶腰,慢吞吞的走出房門,師父已經起了,在煮茶,一套動作行云流水,茶香裊裊,看到她時笑著招呼:“醒了?過來喝一點,醒酒的?!?/p>
哦,原來自己昨天是喝醉了呀。
阿堇乖乖地坐下抿一口茶,這些需要細致耐心的事情她一向做不來,坐立不安,洵卿看她抓耳撓腮的模樣,嘆了口氣:“怎么這么沒有耐心,你這樣我怎么放心你一個人?!?/p>
阿堇立馬警覺起來,聲音惶惶:“你不要我了?”
“怎么會不要你呢,不過是要去拜訪一個老朋友,看把你嚇的?!?/p>
“那你要去多久?能不能帶上我?”
“你乖乖在家看著門,樹葉子開始落,我就回來了?!?/p>
阿堇有些不開心,樹葉落了,怎么也要三個月之后了,自己一個人守著空空的院落,沒有人晨起時輕輕叫醒她,沒有人看她新做的畫,沒有人夸她的羅裙好看,沒有人撫琴給她聽,他不在,自己的生活好像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阿堇聽著聒噪的蟬鳴,恨不得一夜間所有樹葉都落光,她曾經以為生命就是綿綿無期的孤寂和茫然,可是他帶給她五彩斑斕,花團錦簇的時光,讓她再也割舍不下。
洵卿邁進院子時,就看到小姑娘趴在池塘邊百無聊賴的逗弄那些魚,小腿屈起,赤著的小腳一下一下的晃,看到他時整個眼睛都亮了起來,又漸漸升起委屈,撇著嘴不說話。他坐在她身邊:“連師父都不要了?”
阿堇偏過頭:“你騙人,你明明說樹葉開始落就回來了?!?/p>
“師父錯了,晚上親自下廚給你賠罪好不好?”
“那我要吃桂花糕、粉蒸肉、醋溜雞。”
“好,都給你做?!?/p>
“哼?!?/p>
3
“師父,你活了多少年了呢?”
“一千多年了吧,太久了,記不清楚?!?/p>
“沒遇到我之前,你一直是一個人嗎?”
“是啊。”
“我也是,我們以后會一直在一起嗎?”
“會的。”
阿堇閉上眼睛,跌入了夢鄉。
太模糊的一個夢,夢里有開得妖嬈的紅蓮,灼痛人眼睛的烈焰,還有師父越來越遠的背影,她聲嘶力竭的呼喊,可是沒有人答應,偌大的天地間,仿佛就剩下她一個人。
為什么天還不亮呢?阿堇眨了眨眼睛,一片漆黑,一絲光都沒有,可是又隱約聽得到外面的琴聲,阿堇的心驀地縮了一下,她看不見,恐懼無邊無際的蔓延開來。
跌跌撞撞的下了床,絆倒在桌角上,她趴在地上,撞得桌上的茶杯灑了一地,聽到開門聲,然后是是師父焦灼的聲音:“阿堇,怎么了?”
阿堇拽著他的衣角,像一個走失的孩子:“師父,我看不到你了?!?/p>
洵卿動作明顯的一頓,然后把她抱到床上:“阿堇不要怕,師父幫你看看?!?/p>
阿堇感覺到他的氣息靠近,撥開自己的眼睛,細細的看了半晌,帶著一股清冷的香氣,她伸出手,摩挲他的臉,堅毅的眉,狹長的眼,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
很久沒有動靜,他把自己攬在懷里,沉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師父會想辦法的,阿堇這么小,應該看遍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p>
這世上除了你,沒有絲毫值得我眷戀的地方,師父,我只是害怕,不能看見你。
阿堇開始學著用耳朵,用鼻子,用觸覺來感知世界,洵卿怕她傷著,將房間里的棱角都包裹厚厚的棉布,牽著她曬太陽,一字一句告訴她今天的天空是什么顏色,星星是不是很亮,還有那雙筑巢的燕子已經孵出了寶寶,花木榮枯,日升日落。
等到白雪再次覆著紅梅的時候,阿堇還是沒有看見,只是她已經習慣了黑暗,可以在整個院子里行走自如,洵卿說他要去一趟西山,為她找治眼睛的仙藥。
臨走時阿堇將他送出很遠很遠,西山兇險,她不愿意他為了自己冒這么大的風險,可是洵卿執意要去,她將從小隨身的鈴鐺給他,叮叮當當的。
阿堇總是做噩夢,夢里師父一身是血,張開血盆大口的兇獸一步步逼近他,那串鈴鐺瘋了似的響,她每每在這樣的夢里驚醒,一身冷汗,已經大半個月了,她很擔心。
阿堇要去找他,她怕等著等著,就剩自己一個人了,那些村民看見她,聲音里帶著驚懼。
“她已經瞎了……瞎了……離那天不遠了?!?/p>
“她會把我們所有人都害死的?!?/p>
“把她抓起來,抓起來燒死?!?/p>
阿堇跌跌撞撞的跑,使法術將身后的人甩開,她只是想去找師父,他們為什么不肯放過她,她重重的摔在地上,膝蓋火辣辣的疼。
“阿堇?!?/p>
阿堇把臉埋在胳膊里,害怕又是一次幻覺。
“阿堇,是我?!?/p>
眼淚順著縫隙滲進泥土里,他回來了。
抱著她起來的人一身血腥氣,阿堇焦急的摩挲,他胸口大片大片的濕,阿堇知道,那是血,她咬著手指哭出來,鈴鐺聲一路搖曳。
阿堇看得見了,師父的臉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多了疲倦,看到她看著他,微微一笑,然后倒在床上,喃喃道:“真累啊?!?/p>
阿堇輕輕地脫下他被血浸透的衣服,拿毛巾一點一點的擦凈他的胸膛,那些可怖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只是皮肉外翻,格外猙獰,阿堇背過身去,眼淚止不住的掉。
4
那朵紅蓮開得異常熾烈,嚴寒的冬季根本抵擋不住,阿堇時常很困惑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生物。
她煮茶給師父喝,細致的將滾燙的水倒入壺中,慢慢地溢出,置茶、溫杯、高沖、低泡,山中閑適,外面的日子卻過得艱辛,世道不安,人心惶惶,統御者窮兵黷武,到處都是燒焦的土地,丟棄的鎧甲,流言沸沸揚揚,都道是妖魔出世,國將不國。
阿堇不在意這些,那些人生死又與她何關,天下怎么樣沒有所謂,她只想與師父長長久久的在一起就好了,只是憂慮自己終究會老去,到時候又剩下師父一個人,怎么度過漫長無止境的生命。
阿堇開始勤奮的修習法術,整天不是泡在藏書閣里,就是纏著師父教她修煉,變了一個人似的,可惜時間不長就不愿意堅持了,洵卿笑她本性難移,她只是耍賴:“師父我翻到一本上古的菜譜,今天晚上照著給你做菜好不好?”
歇魚的村民來山上求醫問診的愈加多了起來,那些人惡狠狠地盯著阿堇,仿佛是她害他們成了這個樣子,阿堇只是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們。她每天跟在師父身后,看他讀書,修煉,煮茶,做飯,撫琴,采藥,眼睛里有濃的化不開的眷戀。
十五就要到了,阿堇纏著師父帶她去看花燈,師父將她與自己的臉裹得嚴實,然后兩人一同下山,今年燈會已經沒有往年那么熱鬧,大人的臉上布滿憂色,只有小孩子還興奮的跑來跑去。
阿堇看中了一盞燈,描著翩翩公子清秀佳人,老板看生意上門,賣力地招攬:“姑娘買一盞吧,這燈護佑姻緣呢。”哪有姻緣能夠靠一盞燈護佑呢,不過阿堇還是將它買了下來,她同師父坐在船上,將燈放在河中順水漂走。
“師父,你會忘記阿堇嗎?”
“怎么問這種話?不是說要陪我很久很久嗎?”
“是啊,我要永遠陪著你?!?/p>
阿堇將頭靠在他肩膀上,盯著泛波光的湖面,久久無言。
洵卿聽著耳邊綿長的呼吸聲,側過頭看她,阿堇已經睡著了,面容帶著少女的嬌憨,眉間紅痣卻是閉著眼睛也掩不住傾城之姿,白色的裙擺拖在地上,薄薄的月光覆下來,像是隨時要消失。
他把人打橫抱在懷里,像是第一次遇見她那樣,踏著清朗夜色和一地喧鬧,信步而去。阿堇醒了,更深的往他懷里蜷了蜷,聽到他低低的笑了一聲。
“醒了就自己走吧,為師胳膊都酸了?!?/p>
阿堇耍賴:“我沒有醒啊?!?/p>
“哦?”
阿堇不理他,閉上眼睛裝睡,過來一會兒又忍不?。骸罢娴睦蹎幔俊?/p>
洵卿揉了揉她一頭的長發:“不累,你睡吧。”
“哦。”
阿堇聞到他身上的清冷香氣,眼淚盛在眼眶中,最終沒落下來,她極力克制著難過到快要顫抖的身子,閉上眼睛裝睡。
再也不會遇到這樣一個人了吧,唯一對自己好過的,好到自己想要不顧一切成全他,這樣也好,自己的生命,從頭到尾,不就是為了獻祭而生嗎?
夜里,山上起了一場大火,阿堇捧著那朵紅蓮,看著烈焰一寸寸舔舐自己的裙角,萬千光矢從天而降,她聽到海浪倒翻,天空嘶吼,遠方有什么破空而來,奔騰呼嘯,沖天的火光帶著毀滅一切的架勢,阿堇想起藏書閣里那本古書:“惑生而無依,眉間點紅,妖魅無雙,與煞蓮共生,共焚之,四方聲動,魔族出?!?/p>
她閉上眼睛:“師父,你不再是一個人了,終于……”耳邊鈴鐺聲呼嘯,只是她已經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