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張先生都無法相信這個事實。他已經死了。四天前他還好好地工作上班,忙著為張小姐準備禮物。
如果不是林先生,他或許會一直這樣活下去。林先生何許人也?張先生也不認識,只是有天深夜張小姐胃疼到暈倒,張先生在醫院才遇到這么個奇怪的人。
林先生看起來很年輕。他很高很瘦,穿著一身潔白的長褂。張先生那時以為他是醫生,于是急切地詢問林先生張小姐的情況。
林先生說,你誤會了,張先生。我不是醫生。我只是一個送信的人。
你是郵差?張先生詫異地睜大了眼睛。面前這個青年怎么看都不像是郵差。他對郵差的認知還停留在中學課文上。
你已經死了。林先生沒有理會他的疑問。只是仰著頭看著醫院三樓,然后自顧自地離去。
你他媽有病吧!張先生很生氣。沒有人愿意被陌生人告知沒來由的死訊。
第二天清晨張小姐在病房里醒過來,張先生在她身邊守了一夜。細碎的陽光撒在張先生的頭發,他的白發在晨光下微微發亮。
你好像一個天使。張小姐微笑著說。張先生也笑了,低下頭吻過她的臉。
如果不是那件事發生,張先生或許會一直這樣活下去。林先生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生活里,就好像一場夢。而張先生也確實覺得那只是自己在醫院長椅上打盹時的夢罷了。
張小姐身體康復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張先生在浴室洗澡,張小姐在客廳裹著毛毯追幾天沒有看的劇。淅淅瀝瀝的水落在張先生的身體,他眼看著浴室的鏡子慢慢蒙上厚厚一層霧氣。
還是好涼。張先生很奇怪。手指被水淋得濕紅有些浮腫,他用手蹭掉鏡子上的霧氣,把臉湊過去。沒有眼鏡的他看得清楚鏡子里身后衛生紙包裝上的字。他依稀看見客廳里打盹的張小姐慢慢從沙發滑到地上,于是跑出浴室把張小姐報到臥室。
張小姐很驚奇。
“你怎么知道……”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會滑到地上,可是張先生就這樣恰好在她落地之前把她抱起來。張小姐的小手撫過他的鎖骨,她的臉有些紅潤。張先生穿好了衣服,依然精神恍惚。
“你怎么了?”張小姐抓抓頭發,看著突然沉默的張先生。
“沒怎么。”張先生光著腳踩著濕滑的地板去客廳,沒有理會張小姐的疑問。
“你有事!你騙不了我的…”張小姐生氣地坐了起來,卻被客廳里“咣當”一聲嚇住了。她急忙跑到客廳,想看看張先生在做什么。
張先生背對著他,身體有些顫抖,他慢慢從胸口把水果刀撿起放到茶幾上。他面色慘白,眼神空洞地看著張小姐。
“怎么了…”張小姐顯然是被嚇著了,她抱緊張先生。
“我想給你削個蘋果,剛拿起刀就滑倒了……”張先生指著破了口的睡衣,“還好只是劃破了睡衣…”張小姐眼淚汪汪看著張先生,張先生好像剛剛夢醒一樣,恍然抱緊張小姐,然后去了臥室。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你說的是對的。”
張先生剝了一顆巧克力塞進嘴里,看著面前的林先生。
“那把刀正正好好插在我的胸口上,刺破了睡衣直接扎在心臟上。”
“你確定它確實扎在心臟上?”林先生含笑問著,好像張先生以前在和室友討論游戲時那樣放松愉快。
“我確定,雖然沒有流血,但我還是能感覺得到。就好像有人在你的胸口放一塊冰一樣,不疼,但是會感覺到涼。”
“事實上冰塊放在胸口確實會疼的。”
“我只是打個比方,就是那種感覺,心臟里好像有一塊冰,然后它慢慢就捂熱了。”
“沒有想象中那種致命的疼痛,只有對死亡的恐懼一直縈繞在大腦里。”
“你已經死了。”林先生突然打斷他。
“我知道。”張先生看著對方,沉默不語。昏黃的夕陽低低地照在張先生的臉上,面前這個青年卻顯得灰暗而隱秘。
“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死的。”張先生開始嘗試對張小姐說出真相,可是張小姐只是白了他一眼,“呸呸呸,說什么不吉利的話,快呸呸呸。”張先生被她的俏皮逗笑了,于是停止了這場不可能成功的試探。
心里好像有一根針。
刺啦刺啦地劃出血來。
我不會告訴她我已經死了的。
永遠不會。
如果不是另一個同樣遭遇的人找到他,張先生會一直隱瞞下去直到這個世紀結束。可是一個林先生進入他的生活,就會有無數個林先生。
張先生最后一次看見林先生的時候,林先生已經越來越虛弱了。
“張先生,我的工作期就要結束了,我希望你能快點……”林先生試探著張先生。
“快點什么?”張先生不耐煩地看著他。
“希望你能快點宣布你的死亡。”
林先生掛起哀求一般的微笑,張先生看到的卻是憐憫。
兩個人站在天臺上有兩個小時。他們沉默著,只是看著遙遠的夜空。
“這個城市有太多和我們一樣的人…”
林先生突然說。他從懷里掏出一封古舊的信,遞給張先生。林先生轉身離開之后,張先生輕輕啟開信箋上燙金的十字紋樣火漆,取出里面的明信片。
XX街29號 30樓 張先生
“另一個張先生嗎?”張先生這樣想著,一邊循著地址走去。
夜已經很深了。張小姐催著他回家。他隨便含糊了幾句,然后按開電梯門。天臺的夜風很大,張先生的風衣被狠狠吹起。
一場雨不合時宜地到來了。
空曠的長廊傳來一陣陣鋼琴聲。張先生順著音源找去,看見一個黑衣的少年坐在窗臺上,風吹起雨滴打在他的臉上,可是少年不以為意。
“晚上好,張先生。”低沉的雷聲在耳邊響起,閃電的余光里少年露出尖銳的牙齒。在少年扭曲的磨牙聲里,許多黑貓從漆黑的樓道里跑出,它們攀附在各個窗臺上,邪惡的眼睛盯著張先生。
張先生感覺很不自在,但是他堅信自己已經死了,發生什么都無所謂。他只是擔心家中的張小姐會不會被魔鬼纏住。
張先生扭過頭試著穿透墻壁看到張小姐。在幾公里外他看到家中的張小姐正熟睡著,床頭坐著一個年紀很小的天使。
突然間貓的哀嚎讓張先生身體一陣,他扭過頭正好撞在少年日益膨脹的身軀,少年額頭的角把張先生的眼眶扎出血來。
如果那晚不是林先生出現,張先生永遠都不會再出現這里了。林先生手中提著一把長刀,他出現時剛好雨停風息。或許他是在等雨停才出現呢?張先生轉念一想。
林先生年輕的臉莊嚴肅穆。“呼啦”一聲,他張開巨大的翅膀,溫暖的光微微照亮天臺,那群黑色的貓因此四散奔逃。林先生用力抓起少年把他從窗臺丟了出去。張先生只是數著林先生身后的翅膀。
“你這是……維密走秀嗎?”張先生問。“這六扇翅膀能飛嗎?”
林先生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天亮了。
“這個城市有許多天使。
他們安身于每個角落。”
張先生順著林先生的指引看去,每一個樓頂都站著一個身影。他們慢慢張開身后的羽翼,在這個城市上空飛行。
“我已經死了。”張先生突然說。
“每個死去的人都會變成一個天使。”
林先生看著他。
“加入我們,成為這個城市的守護者。”
“你們守護著什么呢?”
“天使是一個職業。我們守護善良的人。”
“那工作范圍呢?”
“我們這座城市有475名天使,每個天使守護一片……”
“我可以只守護一個人嗎?”張先生打斷他。
“誰?”
“張小姐。”張先生微笑著。
“這就不在我的職能范圍內了。”林先生苦笑著。張先生盤腿坐在窗臺上,靜靜點著了一支煙。
“是啊,這個城市有很多天使。可是我只想陪在張小姐身邊。想陪她看夜場電影,而不是在深夜溜出去管這條街的破事。”張先生笑著說。
“這個城市交給你們守護好了。我回家了。”張先生丟掉手中的煙頭,最后一次看向林先生。他從窗臺一躍而下。
上午八點十分,張先生打開了門。
他抱起剛剛睡醒的張小姐,慢慢吻了她的臉。
“你最近怎么這么準…”張小姐有些不解。
“我是天使呀。”張先生微笑著。
“天使個鬼呀!”張小姐打了張先生的腦袋,“又背著我抽煙是不是,煙味臭死啦臭死啦!離我遠一點哦!”
張先生從后面環抱張小姐,悄悄回頭試著看客廳那把刀。
只有臥室墻壁。
他什么也看不見。
張先生輕松地倒在張小姐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