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詩詞曲賦千般好,不出兩千多年前《詩經》勾勒出的美之輪廓;而《詩經》之美,全集中在民間歌謠的《國風》。
重讀施蟄存的《梅雨之夕》,想起這首《周南?漢廣》。這是一首樵夫所唱戀歌,高大的喬木和浩渺的江水引動他的情思,想到心中愛而不得的姑娘,頓覺無比惆悵,遂不斷思念,反復吟唱。
只是想歸想,唱歸唱,終究以禮自持,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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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代“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家施蟄存,被認為其作品受到當時日本現代派的影響,多寫都市男女隱秘而曲折的內心,和他們卑微懵懂的渴望,以及其渴望無聲無息的破滅。
因為作如此頹廢的文風,新感覺派的幾個作家,都被列在了魯迅的長長的罵人名單里,在《感舊》一文里,魯迅毫不留情譏諷這類作家“洋場惡少;見識淺陋;學洋話怪聲怪氣”。
但不可忽略的是,施蟄存與另幾位“新感覺派”其實不同。在他的文字中,雖說有鮮明的現代意識,其節奏卻十分平緩,這可以拿《梅雨之夕》和穆時英的《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來對比。
我們會發現,在施蟄存小說都市圖景背后,其實掩映著一個非現代的維度,時而潛藏,時而直接介入到都市現實,漸漸化解著新感覺派里的都市焦慮與孤獨,它為施蟄存的小說,帶來了一種懷舊氣息和一份古典詩情。
用施蟄存在《唐詩百話》里的句子來評價他自己的文再恰當不過:“在文字表面現象的背后,還隱藏著與男歡女愛不相干的意義?!边@在主義盛行的年代里,也許不那么容易被魯迅們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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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之夕》中的少女,有著風儀的溫雅,肢體的停勻,談吐的不俗。“我”與少女有幸共執一柄傘,行于夜晚梅雨中,我們雖無話可講,但“我”在心中已經千百遍贊美她,思戀她,想側頭望她一眼,卻可恨那傘柄,把我的視線遮隔。
和少女的偶然相見和永遠分別,就像一個醒覺之后就要忘記了的夢,又似乎是一種牽掛,像一樁事情沒有做完成。但終究還是回到現實,要坐在桌邊與妻子吃飯。
隔著一場傍晚的梅雨,是“我”與素未謀面也永不再見的少女;隔著八荒秋水,是杜甫“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鴻飛冥冥日月白,青風葉赤天雨霜?!?/b>隔著寒風碧海,是李白“我思佳人乃在碧海之東隅。海寒多天風,白波連山倒蓬壺?!?/b>隔著整個天上人間,還是李白“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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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著伊人,唱著“長相思,催心肝”的相思模式,來自《詩經》的《周南?漢廣》和《秦風?蒹葭》。
可望而不可及,不可碰觸的男女相戀相悅相思之情,淺淺淡淡隔著一汪清波。禮教大防由此建立,并停留在思無邪的精神境界,而不涉及非禮教的部分。
在禮教大防之下,追求者所表現出的,是低徊流連,而不是餓虎撲羊;是美好優雅的自制,而不是對人性的壓抑;是人性的升華,而不是自我的張揚。
在水一方的伊人,可以是情欲的對象,也可以是理想的化身。但思無邪的相思境界,會使故事被講的更加貞潔美好和深邃純美。
可望而不可即的深情下,所做詩文,才迷人深刻,更能讓人吟詠再三。
愛爾蘭詩人葉芝有句名言:文明就是力求自我控制。想怎樣就怎樣,是原始并且幼稚的。
自我控制讓我們懂得,自我不是唯一的真理。在此基礎上,才會有慈悲之心,才能夠了解別人,體貼別人,也更懂得尊重別人,從而使我們的人性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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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之后,很快出現的《楚辭》,則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風貌。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里,禮教大防完全失去了容身之所,走向了隔水伊人模式的對立面。但其影響同樣深遠。唐小山在以后的文中,也會討論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