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這里它就叫老橋吧。這條江上已經(jīng)有了三座橋,第四座橋也已探出了肢體,老橋是否可以輕松了些?辦完事,從江東岸回江西岸的路上,我想:走老橋還是走新橋呢?每次都是從新橋回的西岸,老橋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不應(yīng)該呀,老橋是看著我長大的,它承接過我的眼淚,聽到過我的嘆息,也記錄了我的歡笑,我如何能對它記憶模糊?我特意繞了一圈,開車上了老橋。
現(xiàn)在來看橋面真是窄呀,窄得就像蛾眉細腰,這么多車壓在橋面緩緩蠕動的時候,我甚至擔心:纖細的它能承受得住嗎?而曾經(jīng),當老橋聳立在江面的時候,我們尤其是江東岸的人們是多么的雀躍啊。
老橋是哪一年出生的呢?竟不記得了,總是我讀小學的時候吧,那應(yīng)該是七十年代早期。在它出生之前,過江對于兩岸的居民來說都是一件麻煩的事。我記得每次都要走很遠的路到渡口,然后下長長的階梯,再走過用木頭搭的引橋,在一艘常年泊在岸邊的輪船上(它的功能就是侯船室)等候渡輪過來。等船的時候,小孩總會在候船室里跑來跑去,笑鬧追打,通常我都是其中一員。看到渡輪快過來了,便呼一下跑到門邊。那門是用十數(shù)根木條做的,每隔三到四厘米一根。小孩子通常都站在第一排大人的腿縫間,兩手緊抓著木條,看船慢慢靠攏。候船輪的兩邊都吊著幾個大大的汽車輪胎,船快靠攏的時候,船頭就有人拎著一根很粗的麻繩,跳到侯船輪上,把麻繩繞在侯船輪船頭一根粗矮的鐵柱上。渡輪慢慢貼近侯船輪,停穩(wěn),有個人走過來,把渡輪的門打開,船上的人嘩的涌出來,像裝在水桶里的魚一樣往外涌。等船的人就隔著柵欄式木門安靜的看著他們下船。這個時候的小孩一般不會吵鬧,因為有更新鮮的東西吸引了他們,就是靠攏的船和下船的人。等到渡輪上的人走的差不多的時候,等船的人群便會出現(xiàn)些微的躁動,后面的人試圖往前擠,前面的人就會有些不耐煩的看開門的人。若開門的人動作慢些,馬上便會有人開始嘀咕。柵欄木門一打開,等船的人便會嘩一下涌出去,尤其是小孩,大多承擔著搶座位的責任,跳上船便會趕緊找可以看河的位置,搶到位置便大呼小叫的喊大人趕緊過來坐,一邊還用小手壓住身邊的空位,表示這里有人了。我那時候特別樂意承擔這個責任,因為總會聽到幾句表揚,還有就是喜歡看船劈開江水開出的浪花,尤其是夏天乘船,江風吹在臉上特別涼爽。我最喜歡把臉迎著風,那時候的我大抵都是沉默的,是想什么還是沒想什么呢?忘了。只是記得在行進的船上我喜歡默默地吹風。
一年又一年,終于聽說要建橋了。
一年又一年,橋終于建好了。我們終于可以坐著公共汽車過橋,再不用走老遠的路去坐船了。
我的青春是在八十年代度過的。八十年代是文學的鼎盛期,那時候的詩人作家都是用來讓人仰慕的,很多的城市都有形式多樣的文學社,我就是這座城市其中一個文學社的成員。那時的我們最喜歡三五成群從橋上走過去,有時會在橋中間看江景,有時會在江邊的小攤檔上炒兩個小菜,叫上一兩瓶啤酒,邊吃喝邊聊天,那感覺用如今的話來說叫爽呆了。八十年代的生活雖然清貧,但人們的心態(tài)普遍陽光,充滿理想,尤其是八十年代早期。
老橋是知道這一切的。它無數(shù)次的聽我們站在它身上,面紅耳赤、慷慨激昂的談?wù)摾硐耄q論文學,遙望遠方。那時候我們的字眼里幾乎沒有錢出現(xiàn),只有愛情,只有友情,只有詩歌,只有遐想,還有青春的躁動煩惱和或真或假的憂傷。
有一次我和水鏡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橋中央。我們倚在橋欄上,看遠處的點點燈火。那晚上聊些什么已經(jīng)忘了,大抵總不外乎是愛情友誼之類的,因為這是那個年齡段的主題。唯記得那次聊得特別暢快,心靠的特別攏,彼此的一聲嘆息都能明白傳達的是一種什么情緒。那是個仲夏夜的晚上,江風徐來,星子幾點,粼粼波光倒映著月影,月影探視著老橋,老橋依舊清淡的沉吟。
老橋總是那么清淡。灰白的橋面,灰黑的橋欄,橋頭沒有任何裝飾,橋段也沒有任何點綴。它近乎悄悄的來到這座城市,數(shù)十年風來雨往,這座城市的人口愈來愈密集,老橋終于有些不勝負荷,就像年邁的父母,需要倚著拐杖喘息幾聲了。
感謝緩慢的車流,我可以仔細的看看久別的老橋。今天陰雨,橋面黑臟的厲害。在緊挨它身邊那座新橋的比對下, 老橋更顯得逼仄破舊。橋頭的坑洼讓人心疼。雖知是未完的工程所致,卻總透出老之將至,用之將盡的辛酸。其實可以做得更好些啊,老橋為這座城市承載了多少負荷,它已經(jīng)成為這座城市歷史的一部分,不該被這樣草草的對待。
我們這個民族習慣于重視文字歷史,常常忽略同屬于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的建筑實物, 對手下敗將不僅要消滅其肉體,還要摧毀其連帶的建筑,所以才會有火燒阿房宮等等的歷史重憾!而這樣的遺憾現(xiàn)在依然被一而再再而三的發(fā)生。看看萎縮在這座城市里那零星古跡的寂寞,就知道有形的歷史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艱難和尷尬。
我當然知道清淡的老橋是不介意這些的,它甚至會慶幸自己仍能為這座城市付出,雖然它越來越被忽略。
老橋的一生又何嘗不是我們自己的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