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天才崔顥(貳)
01
大唐天寶年間,有丹陽人名殷璠者有感于“文質(zhì)彬彬”的繁盛氣象,以“風(fēng)骨”和“興象”為標(biāo)準(zhǔn),選錄了高適、王維、王昌齡、孟浩然等二十四位作家的234首作品,編撰而成著名的盛唐詩歌集《河岳英靈集》。
這其中,崔顥不光赫然在列,入選數(shù)量亦多達(dá)11首。
不光是《河岳英靈集》,從其他唐人的詩選來看,崔頤在當(dāng)時也是頗受歡迎的。
留傳至今的唐人選唐詩的集子共有十三種,總共入選詩人434位。據(jù)傅璇宗的《唐人選唐詩新編》統(tǒng)計,在這十三本集子中,有六本都收錄了崔顥的作品;孟浩然、錢起、王昌齡為四本;皎然、韋應(yīng)物、岑參、李白僅三本;初唐四杰、賀知章、小李杜、元白只有兩本;而提倡風(fēng)骨興寄的陳子昂以及倡導(dǎo)古文運(yùn)動的韓愈僅有可憐的一本;另一位中唐大咖柳宗元連一本都沒有。
而且從入選數(shù)量上來說崔顥也是最多的,除重出外共有 16 首,要知道崔顥流傳下來的詩作也僅有 42首。
02
另有竇臮在《述書賦》一書中評及王維時有注云:時議論詩,則曰王維崔顥,論筆則曰王縉李邕。這部書法理論著作成書于大歷四年(769年),竇臮可以說是王維和崔顥的同時代人,關(guān)于當(dāng)時的文壇風(fēng)向評議應(yīng)該最具可信度。王維是開天年間公認(rèn)的“天下文宗”,連唐肅宗李亨都是其鐵粉,崔顥的詩歌成就能與他相提并論,可見是真的有幾把刷子。
開天年間的盛唐詩壇熱鬧非凡,用一句星光熠熠來形容都毫不為過。
先不說才名早著的王維、布衣隱士孟浩然以及詩家夫子王昌齡,他們成就斐然有目共睹。單就論幾位聲名不顯的小名家,李頎的人物詩獨樹一幟,儲光羲在田園詩上別有建樹,而王維的好友綦毋潛,則在閨情小詩的處理上游刃有余……隨便哪一個拎出來,都能在各自的擅長領(lǐng)域里自成一派。
估計誰都想不到,聲名狼藉的崔顥,居然是盛唐詩壇名副其實的霸榜高手。
03
憑什么?
憑感諷世事的歌行?
盛唐是歌行體古詩發(fā)展的黃金期,李杜、高岑、王維、李頎、張謂等大小名家于此都頗有建樹。這一時期的歌行體既無初唐盧、駱的綺縟,也沒有中唐元、白的艷麗。詩人們往往傾向于直陳情事,力求疏朗。崔顥的歌行體自然不脫時代特性,除此之外,他的歌行不僅在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換上圓熟自然,在內(nèi)容與情感的鋪設(shè)上更有他的獨到之處。
一首改編自蕭梁舊題的《長安道》,直陳權(quán)勢富貴的消長變遷與世態(tài)冷熱的趨炎附勢。雖然不脫盛唐詩人自開天之際后譏諷世事的熱題,但崔顥的發(fā)抒更為熱烈堅毅,明透慷慨,對比與跌宕更為強(qiáng)烈。
《長安道》
長安甲第高入云,誰家居住霍將軍。
日晚朝回?fù)碣e從,路傍拜揖何紛紛。
莫言炙手手可熱,須臾火盡灰亦滅。
莫言貧賤即可欺,人生富貴自有時。
一朝天子賜顏色,世上悠悠應(yīng)始知。
《江畔老人愁》與《長安道》主題較為相近,卻是長達(dá)38句的大篇,一去對浮艷的向往,以一句平淡的“江南年少十八九”揭開一闕深邃的歷史風(fēng)云。詩歌采用以小見大的手法,通過敘寫江畔老人一家的昔盛今衰的命運(yùn)沉浮,來透視隋滅陳而引起富貴權(quán)勢的滄海桑田之歷史巨變。
崔顥出身于望族,對于富貴權(quán)勢的更替變遷或許有著更為深刻的體悟,因而對于社會與人生總有更為清醒的認(rèn)知,對于這一類題材的駕馭自然也更為駕輕就熟。無論是《邯鄲宮人怨》的輕怨,《江畔老人愁》的蒼涼,還是《孟門行》的誠懇,他的這些感嘆世事的作品,仿似盛世大唐的繁華錦繡里出人意料的幾筆枯墨,寫盡了他的倔強(qiáng)和反骨,不甚嘹亮卻有繞梁三日之感。
憑別有意味的閨情?
閨情系列是崔顥最受詬病的一類題材,他以一首《王家少婦》投狀李邕時被斥“小兒無禮”,因而得了一個“輕薄”的名號。其實也不盡然,清朝的賀裳說他“寫嬌憨之態(tài),字字入微,固是其生平最得意筆,宜乎見人索詩,應(yīng)口輒誦,然不聞北海……此老生平好持正論,作殺風(fēng)景事,真是方枘圓鑿”。
說崔顥寫嬌憨之態(tài)字字入微倒也不算過譽(yù),無論是寂寞的王家少婦,還是空虛的玉堂美女,都被他處理得生動有趣。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這些原本輕艷的閨情詩里,植入了難得的同理之心。
《相逢行》
妾年初二八,家住洛橋頭。
玉戶臨馳道,朱門近御溝。
使君何假問,夫婿大長秋。
女弟新承寵,諸兄近拜侯。
春生百子殿,花發(fā)五城樓。
出入千門里,年年樂未休。
以一首五言排律《相逢行》為例,全詩以驕矜的口氣娓娓道來,語意流轉(zhuǎn),圓美如彈珠,有如珠玉之光彩四射。然而又不是一味的驕矜,在一連串的幸福感炫惑里,依然能夠遙接漢樂府羅敷女的烈烈風(fēng)骨。
他的15首閨情詩,人物性情各有千秋,但大多都能做到字字入耳穿心,難怪魏教授說他在塑造不同性格的女性人物方面,盛唐詩人除了李白和王昌齡外,很少有人能與他比肩。
憑說盡戎旅的邊塞?
邊塞詩大約是崔顥中晚期的作品,總體數(shù)量不多,僅七首,且多為明快剛健的五言短詩,不見他擅長的長篇歌行。在邊塞名家輩出的盛唐時代,崔顥的邊塞不算拔萃,但依然不乏明顯的個人風(fēng)格。這些作品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人物的刻畫,多著墨于少俠、邊將等人物形象的描寫。詩語簡潔生動,詩風(fēng)明快迅急不失剛健勁利。
《贈王威古》
三十羽林將,出身常事邊。
春風(fēng)吹淺草,獵騎何翩翩。
插羽兩相顧,鳴弓新上弦。
射麋入深谷,飲馬投荒泉。
馬上共傾酒,野中聊割鮮。
相看未及飲,雜虜寇幽燕。
烽火去不息,胡塵高際天。
長驅(qū)救東北,戰(zhàn)解城亦全。
報國行赴難,古來皆共然。
此外,崔顥最善于通過結(jié)構(gòu)的變化來增加詩歌的容量。他的邊塞詩即便短制容量也都較大,所描寫的內(nèi)容如荒泉飲馬,野地割鮮,金甲駁落,沙漠行軍等,大大豐富了唐人邊塞詩的內(nèi)容。
憑奇逸俊爽的山水?
崔顥共有11首山水詩,除了那首火出天際的《黃鶴樓》,還有一首七律《行經(jīng)華陰》也一再被提及。私以為,拋開《黃鶴樓》這一首神來之筆不論,相較其他題材,山水可以說是崔顥創(chuàng)作的短板。
若耶溪、建德江、天竺寺……這些江南名勝大約都是那個時代文學(xué)青年的打卡勝地,許多詩人都不曾吝惜筆墨。以若耶溪為例,孟浩然、李白、綦毋潛和崔顥都曾先后打卡,也都曾留下筆墨。先不論孟浩然和李白,單就同屬小名家的綦毋潛,一首《春泛若耶溪》就比崔顥的《入若耶溪》更勝一籌。
即便不盡如人意,崔顥的山水詩依然有他的可圈可點之處。
江靜聞山狖,川長數(shù)塞鴻。——《題沈隱侯八詠樓》
起坐魚鳥間,動搖山水影。——《入若耶溪》
青翠滿寒山,藤蘿覆冬沼。——《游天竺寺》
山梅猶作雨,溪橘未知霜。——《舟行入剡》
他仿似隨意地記錄目之所及,不獵奇,不夸飾,行文謀篇盡顯淺淡自然。只不過這般淺淡和王維后期的清淺全然不同,詩佛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濾去了自我的枯瘦本質(zhì),是物我兩忘的無上達(dá)摩之境。崔顥的淺淡里,則處處隱藏著一個“我”。
這個“我”高樹著雙耳聽猿鳴聲聲,貪婪地看滿山蒼翠,細(xì)膩地感受江南的霜花點點。他全情投入于自然的一動一靜里,以飽滿的熱情去感受生命中的點點滴滴。
因而他詩中的一切自然物語,都能呈現(xiàn)出一種靜謐又斑斕的生命力。蕩漾在簡潔詩語之中的山山水水,則無一不沾染了來自于盛世大唐的自信風(fēng)采,讀來自有一般別樣的風(fēng)流瀟灑。
所謂神、氣、情渾然一體,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