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卷二·嬰寧

王子服,是莒縣羅店人。他打小就死了爹,好在他倒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十四歲便考取了秀才。子服的母親對他疼愛得很,平常生怕他磕著碰著,從不讓他到野外去游玩。早先母親給他說了媒,找了個姓簫的女孩,可惜女孩還沒嫁過來就夭折了,子服也就一直單著,沒來得及再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

恰好這一年的元宵節(jié),舅舅家的兒子——表哥吳生來家里邀請子服出去賞燈游玩。他們剛到村口趕集的地方,舅舅家的仆人便來叫吳生回去。子服這邊呢,眼見游玩的人群中小姐姐多多,并不想那么快打道回府,便獨自興致盎然地到處游走,他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好不愜意。

突然,迎面走來一個帶著女婢的小姐姐,那小姐姐手里掐著一枝梅花,容貌絕美,笑容可掬,宛如仙女下凡,子服不看不打緊,一看上眼,便直勾勾地盯著人家,撬都撬不開,甚至連禮數(shù)都拋之腦后了。小姐姐跟子服擦肩而過后,扭頭對自己身邊的女婢說:“這沙雕,還直勾勾盯著人家看呢!”說著將手中的梅花丟到地上,趁著衛(wèi)生管理員還沒出現(xiàn),嘻嘻哈哈走開了。

小姐姐走后,子服跑過去將她扔掉的那支梅花撿起,竟然頃刻間神魂顛倒,悶悶不樂地回家了。回到家里,他將花藏在枕頭底下,自己倒頭就睡,不開口說話, 也不吃飯。母親擔憂得很,一萬分虔誠地給兒子祈禱消災,但子服還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母親趕緊請郎中來,問診抓藥,盡管如此,子服還是迷迷瞪瞪的總不見好。母親那個心疼得呀,撫摸著子服的頭不斷地詢問他究竟是怎么了,他依然默不作聲。

這一天,恰好表哥吳生來了,母親暗地里囑托吳生去問問自己兒子的心事,畢竟兩老表比較好溝通。吳生剛來到子服的床前,子服便像個娘們似的淚流不止。吳生好一頓寬慰他,并細細追問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鬼了,還是被狗追了,還是被村里的小屁孩們用彈弓打到小jj了。子服老老實實告訴老表:“沒有,啥壞東西都沒遇到,反而是遇到仙女一般的小姐姐了,對了表哥,你能不能給表弟出出主意,怎樣才能找到那個小姐姐。”

吳生笑著說:“你看你,也真是癡情種啊!這愿望有什么難的,我這就替你去打聽打聽,敢獨自到鄉(xiāng)村野外走動的,肯定不是什么家世顯赫的小姐姐。我盡快去問問,如果她還沒有許配給別人呢,那就簡單了;如果她已經(jīng)許配給別人了呢,我便豁出去了,砸錢也要把她勸到退婚。你呢,只管養(yǎng)好自己的病,這件事就看我的吧!”

子服一聽老表這番話,喲嚯,不愧是我老表啊,頓時心里安定了許多,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然而吳生打子服房間出來后,對子服母親說:“剛才我是哄他寬心的,他所說的那個女孩子誰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是誰的女兒,探訪也沒個探訪的方向啊,恐怕不好解決。”子服母親一聽也只剩憂慮,卻沒其他辦法。好在自從吳生走后,子服的心情舒暢起來了,也吃得下東西了,身體漸漸好轉。

過了幾天,吳生又來看子服。子服問他事情辦得怎樣了。吳生騙他說:“已經(jīng)打探到消息了,我說是誰呢,原來那是我姑媽的女兒,也就是你大姨的女兒,至今她還沒有婚配呢。雖說姨表親戚通婚有些不太妥當,但是我如實說明了你的情況,我姑媽你姨媽那邊還是答應這門親事了。”子服一聽喜不自禁,趕緊問:“那那那......那她住哪里啊?”

“有點遠,他們家住在西南方向的山里,從這里過去,大概三十多里路。”子服又好一番囑托吳生繼續(xù)操心操心,吳生怕露餡,趕緊借口抽身而去。

子服心情大好,吃得也更多了,睡得也更香了,沒幾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他從床底下找出那支梅花,梅花雖然已經(jīng)干枯,但是并沒有散落。他于沉思中把玩著干枯的梅花,仿佛又見到那個小姐姐一般。

又過了幾天,不見吳生帶消息回來。子服心中暗自嗔怪他,并著人送信箋去請他。吳生找理由搪塞他,就是不肯來家里。子服心中不爽,又開始郁郁寡歡起來。母親怕他再氣出個三長兩短來,便著急忙慌地想給他說一門親事,小心翼翼地跟他商量來著,他卻只顧著搖頭,左右不愿意,說要等老表來。但是老表偏偏就是不來,氣得子服又恨又惱。然而,轉念一想:“三十里路也不是多遠的距離,我何必依賴老表呢?”說著,子服將干枯的梅花往衣袖里一塞,氣鼓鼓地獨自跑出家門去了,而家里人一概不知。

子服獨自行到野外,也沒個人可以問路的,只是憑著感覺往西山走去。大約走了三十多里,只見眼前山巒疊嶂,樹林茂盛蒼翠陰涼,寂然無人,只有腳下一條鳥腸那么寬的山路。走著走著,不經(jīng)意往山谷俯瞰,見亂樹花叢之下,隱隱約約有一個小村落。子服便往山谷走去,下到山谷,見這個小山村的屋舍并不多,都是些茅草屋,但是修葺得很整齊雅致。村北面有一戶人家的門前種著一排垂柳,還能看到院墻內種了許多桃樹、杏樹、竹子等等;鳥兒鳴叫聲在其中蕩漾。子服想進去看看,卻又不敢,回頭看了看對面一戶人家,見那家門外有一塊光滑的大石頭,因此走過去坐下來歇腳。突然聽到這邊院墻下有女孩的聲音在喊:“小榮!”那聲音嬌柔細膩。子服站起來細聽,恰好看見一個女孩由東自西而來,她手里捏著一朵杏花,輕輕低著頭,想要把杏花插自己頭發(fā)上,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見了子服,她也就不再擺弄花了,只是微笑著拿著杏花走進方才那戶人家的家門。

子服瞪大眼睛看,終于看清楚了,這不就是元宵節(jié)那天在路上遇到的小姐姐嘛。子服的小心臟撲通撲通響,內心狂喜且緊張。可心里想貿然跑到人家家里去也沒有道理,他想喊出大姨夫家的姓氏來,又怕搞錯了。偏偏這時候看不到門內有人,也無從問起。子服只好依舊坐在石頭上,滿心踟躕,這一坐竟然從上午坐到日落西山,他始終滿臉望穿秋水的模樣,到了不知口渴不知肚餓的地步。

這時候,小姐姐露出半個頭來偷看,驚訝于子服怎么還不走。又過了一會兒,一個老太太拄著拐杖走了出來,她看著子服,說:“你是哪里來的小伙子?聽說從今天上午就待在這了,一直到現(xiàn)在都不走,你想干啥呢?肚子不餓的嗎?”

子服趕緊起來作揖,回答道:“我是來探親的。”

“哦,貴親戚姓什么啊?”

子服回答不上來了。老太太笑著說:“哈哈,奇了怪了,連姓名都不知道,你探哪門子親啊?我看你小子像個讀書人,你是讀書讀傻了吧。不如跟我進來吃點粗茶淡飯,順便在我家里歇歇腳,明天好回家去問清楚親戚姓氏,再來探親也不遲。”

老太太這么一說,子服才感覺到肚子餓,心想可以接近那美麗的小姐姐,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便跟著老太太走進她家大門,踏進院子,只見白色石頭砌成一條小路,小路兩邊種滿花草,滿當當?shù)孽r花甚至凋落在地上。小路向西蜿蜒曲折,他們又走過一堵院墻,只見豆棚花架赫然出現(xiàn)。老太太請子服進屋舍,進去后,見屋舍內的墻壁光亮如鏡,有幾朵海棠花探入窗來;室內的座椅墊席沒有一樣不干凈整潔的。

老太太剛招呼子服落座,便有人在窗戶外偷偷往里邊瞧。老太太大聲喊:“小榮,你快點下米做飯啦!”屋外便有婢女高聲回應。子服坐了一會兒,便向老太太陳述自己的宗族門第。老太太問:“小伙子,你外祖父是不是姓吳啊?”

“是的!”

“哎喲,那你可就是我的外甥了,你的母親是我的妹妹,這些年來我們家窮,又沒個男丁,以致于跟你們家音訊阻隔,沒有來往。外甥你都長這么大了,咱也沒有見過,都不認識哩。”

子服說:“這也是外甥我這次來找大姨的緣故,只是剛才一時性急忘了您夫家的姓氏。”

“我夫家姓秦,你大姨我沒有兒子,倒是有一個女兒,也是側室生的孩子。她生母改嫁了,交給我撫養(yǎng)。我這女兒吧倒不笨,就是缺少了些管教,整天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啥是憂愁。待會我讓她過來跟你認識認識。”

沒過多久,婢女過來準備晚飯的餐具,已端上了香噴噴、肥美美的小雞燉蘑菇。老太太叫子服坐下吃飯,并對婢女說:“去叫小寧也來吃飯吧。”婢女答應著走出去,過了好一會兒,聽到屋子外邊有隱隱約約的笑聲。老太太對著屋外喊:“嬰寧啊,你小姨的兒子,哦,也就是你的表哥來了,你快進來。”屋子外邊嗤嗤笑的聲音依然不斷,很快,子服看見婢女輕推小姐姐進屋來,只是小姐姐手捂著嘴巴笑個不停。

老太太生氣地看了小姐姐一眼,說:“有客人在,你還這樣沒規(guī)矩,成何體統(tǒng)?”小姐姐這才忍住笑,乖巧地站直,子服趕緊起來作了一揖。老太太說:“這個是王公子,是你小姨的兒子,咱們一家人都還不相識,也是讓人見笑了。”

子服問:“表妹今年幾歲了?”老太太耳朵有點聾,沒聽清。子服只好再問一遍。小姐姐見這情形又忍不住捂著肚子笑起來。

“你看看,我就說我這女兒缺少管教的嘛,她今年都十六歲了,整天瘋瘋癲癲的還像個小孩子。”

“那表妹比我小一歲。”

“這么說來外甥今年十七歲了,是屬馬的不是?”

“是的,大姨。”

“外甥你結婚沒?”

“還沒呢。”

“以外甥你這俊模樣,怎么十七歲還沒討老婆?嬰寧也還沒有找婆家,跟你倒很般配,只可惜你們是表親。”

子服不說話了,拿眼睛看嬰寧,片刻不愿移開。婢女偷偷在嬰寧耳邊說:“小姐你看看他那沙雕模樣,眼睛直勾勾的,準是起賊心了!”嬰寧一聽不由地又大笑起來,并對婢女說:“咱去外面看看桃子開了沒。”說著趕緊起身,用衣袖掩著嘴巴,碎步跑出門去。去到屋外,笑得更放肆了。

老太太陪子服吃完晚飯,然后起身來叫婢女準備床被,好給子服準備晚上睡覺用,她嘴里念叨著:“外甥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怎么也得住個三五天,過段時間再送你回家。如果你覺得無聊呢,這屋子后面有個小園子,可以供你消遣,后邊也有書供你讀。”

第二天,子服來到屋后,果然看見有半畝園子,園子里綠草油油,楊花灑落了一地,還有三間草舍,園子四周種滿了各種花草樹木。子服優(yōu)哉游哉地邁著步子在花草叢中走動,突然聽到一棵樹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抬頭看,見嬰寧站在樹枝上。她也看見了子服,頓時哈哈大笑,搞得枝葉亂顫。

子服緊張地說:“你別這樣,小心掉下來。”嬰寧邊笑邊下樹,即將下地時,手沒力了,啪嘰掉地上,她那笑聲才止住。子服趕緊上前去扶她,他抓著她的嬌嫩手腕,仿佛觸電一般。

嬰寧不由地又笑將起來,笑得后背靠在樹干上,站都站不住,許久才停下來。子服見她終于止住了笑,趕緊從袖口里掏出那支枯萎的梅花,遞給嬰寧。嬰寧接過去看了看,說:“都枯萎了,你收藏著做什么?”

“這支花是表妹你在元宵節(jié)那天丟的,我當時撿起來保存到現(xiàn)在。”

“哦,這有什么用意嗎?”

“代表我愛不釋手啊,自從元宵節(jié)那天相見,我積思成疾,差點嗝屁了;我倒不圖這花多么漂亮,只是作為心中的寄托而已。”

“這多大點事啊,你何必憐惜成這樣?等你回家時,我叫個下人在這園子里摘一大捆花給你背回去。”

“表妹你怎么那么傻呀?”

“怎么了?”

“我所愛的不是這朵花,而是丟這朵花的人啊!”

“哦,你說這個啊,那倒是,我們是親戚嘛,彼此相愛之情那還用得著說的嗎?”

“我所說的愛,不是指親戚方面的情誼,而是......而是夫妻恩愛。”

“哦,那有什么不一樣嗎?”

“呃......夫妻之間的愛嘛,就是愛到晚上要同床共枕。”

“我可不習慣跟不熟悉的人睡覺......”嬰寧的話還沒說完,婢女偷偷來到他們跟前。子服大吃一驚,趕緊倉皇逃走,逃到大姨的屋子去。

嬰寧百無聊賴,也來到母親的屋子。母親問她剛才干嗎去了。嬰寧說跟表哥在園里邊聊天來著。

“這飯都做好很久了,聊啥聊那么久呢,耽誤吃飯功夫?”

“大哥說要跟我睡覺!”子服聽了差點一口老血吐出,臉紅脖子粗地瞪著嬰寧。嬰寧微笑著,很是坦然。好在老太太耳聾,沒聽到嬰寧說的話,還繼續(xù)在那嘮嘮叨叨地問怎么回事。子服趕緊大聲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搪塞老太太。并低聲責怪嬰寧不該告訴她母親。

“哦,這種話不能說嗎?”

“當然啊,這是我和你兩個人的悄悄話,不能讓別人知道。”

“不讓別人知道我曉得,可是母親又不是別人啊,再說了睡覺本來就是平常事,有什么不可以說的?”子服無語得不知說什么好,又沒有其他辦法,只好默默無言地扒飯夾菜吃。

剛吃飽飯,子服家里邊派人找上門來。原來前幾天母親發(fā)現(xiàn)子服外出許久不回家,心里著急得很。在村子里找了好幾遍,竟然找不到他的蹤影。因此一路詢問,問到了自己娘家,娘家侄子吳生回憶起之前對老表說過的話,因此將情況告知了子服母親——得往西南方向找。家里邊的人這才一路找到這里來。

子服走出去間家里下人,沒多久進屋里告訴大姨自己的想法:他想請大姨帶著表妹一同回自己家去做客。老太太聽了高興地說:“我倒是想去來著,只可惜這一去不是一天兩天的,我這老身子骨又禁不住跋山涉水的,要不還是由外甥你帶著你表妹去吧,讓她認識認識你的媽她的姨也好。”說著老太太叫來嬰寧。

嬰寧笑呵呵地進來。

老太太問她:“你有什么開心的事啊,怎么老是笑個不停呢?你啊你,要是不這樣沒規(guī)沒矩地老是笑呵呵,倒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了。”說著假裝生氣地看著她,然后繼續(xù)說:“你表哥準備帶你回他家去,你回屋收拾收拾。”老太太說完,又安排子服家里來的下人們吃飯喝酒。

嬰寧準備妥當后,老太太將她送出門,說:“你小姨家有田有錢,養(yǎng)得起你這個閑人。你到了那兒就別回來了,在小姨家里讀讀書、學學規(guī)矩,學好來以后好侍奉你的未來公公婆婆。到時候還得勞煩你小姨給你找一個好人家。”在老太太一長串的叮嚀下,子服帶著嬰寧出發(fā)了。走到一個山坳,子服和嬰寧回頭看嬰寧的家,依稀見她的母親還倚著門往他們這邊張望。

子服帶著嬰寧剛踏進家門,母親見有一個漂亮小美女,驚訝地問她是誰。子服告訴母親:“娘,這是你大姐我大姨的女兒。”

“哎耶,先前你表哥跟你說的話都是哄你的。我沒有姐姐,哪里會有外甥女呢?”說著子服母親轉過頭問嬰寧:“孩子,你和我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嬰寧回答道:“我不是我母親親生的,我父親姓秦,父親過世的時候,我還在襁褓中呢,所以啥記憶都沒有,一概不知。”

子服母親疑惑地說:“我有個姐姐當年嫁到秦家,這倒是事實,但是姐姐已經(jīng)去世好多年了。”說著她又問起嬰寧母親的樣貌和身上特征,竟然都符合她姐姐生前的樣子。

“那沒錯了,姑娘你口中的母親就是我姐姐沒錯了,只是姐姐的確死了好多年,怎么可能復活呢?”子服母親正疑慮間,表哥吳生來了。嬰寧趕緊躲進里屋。吳生跟子服和子服母親探討起這件事來,在場的個個都茫茫然,都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過了一會兒,吳生突然一拍大腿,說:“啊,老表,那女孩子是不是叫‘嬰寧’?”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也沒告訴你啊,莫非你提前偷看了若安山翻譯的《聊齋》?”

“扯什么淡,當然不是,我記得當年嫁到秦家的大姑去世后,姑丈鰥寡一人住,后來他被狐貍精迷住了,不久得病去世。當時那只狐貍精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叫‘嬰寧’,當時那女嬰就放在床上,親戚們都是看到的。當時姑父都去世了, 狐貍精還時不時回來,親戚們便求道士寫了一張符貼在姑父家的墻壁上,那只狐貍精只好帶著女嬰離開了。莫非老表你帶回來的女孩就是那個女嬰?”吳生說完,大家都陷入更深的猶疑中。此時里屋的突然發(fā)出噗嗤的笑聲。

子服母親說:“這姑娘也太傻了點,無端端地就笑起來。”

吳生想請嬰寧出來見面。子服母親便進里屋去叫嬰寧,嬰寧直管不停地笑呵呵,不動身。子服母親急了,要趕著她出去,她才極力忍著笑,臉貼著墻壁平復了許久,才走出來。吳生這邊剛作揖完,嬰寧又趕緊跑進里屋去,并放聲大笑起來。就這樣,滿屋子的人都被她的動作和笑聲感染了,也都忍不住笑起來。

吳生請求去嬰寧家看看,順便去幫表弟子服提親。于是往西南三十多里的地方找去,想找到那個山村,但是嬰寧和子服所提到的茅房、小園都沒有出現(xiàn),只有山花零零散散生長在那而已。吳生回憶起大姑當年下葬的地方,大概就在附近,只是墳堆早就不知所蹤,無法辨認了,吳生只好于驚嘆中折返。

子服母親懷疑嬰寧是鬼,便把吳生去探訪了解到的情形告訴嬰寧,嬰寧聽了也毫不害怕。子服母親又拿話跟她說:“從此你就無家可歸了!”嬰寧也毫無悲傷的意思,只是一個勁地憨笑著。怎么測都測不出問題來。于是她讓嬰寧晚上跟自己的小女兒睡一張床,一大早醒來后嬰寧便來向子服母親問安,嬰寧的女紅也做得很好,總之,一切都很好。就是有一點——太愛笑了,怎么禁止她笑,她都忍不住;好在她的笑燦爛嫣然,雖然很夸張卻不失美麗可人,因此總是惹得旁人也都跟著樂呵。左鄰右舍的女孩子和少婦們都很喜歡她,搶著要跟她玩。

子服母親也沒辦法,畢竟兒子喜歡她,于是她選了吉日良辰,準備為子服和嬰寧舉辦了婚禮。然而心里總歸不得勁,怕嬰寧是個什么妖魔鬼怪,子服母親常常在日頭最曬的時候,偷偷看嬰寧的影子,卻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結婚那天,嬰寧打扮得雍容華貴、喜慶漂亮,在行夫妻對拜禮時,她又因為笑得太厲害而沒能完成禮數(shù),大家只好作罷。

子服擔心嬰寧太單純太傻,怕她將晚上兩個人干的房中羞羞事告訴別人,好在嬰寧對這種事情卻很懂得保密。結婚以后,每當婆婆有憂愁或因某些事情生氣時,嬰寧走過去一笑,婆婆的壞心情就立馬疏解了。家里邊的奴婢如果犯了什么小過錯,害怕遭受鞭打責罰,只要求嬰寧跟婆婆求求情、說說好話,大多能幸免。只是有一點,嬰寧愛花成癖,她常在親戚家族里到處物色好看的花草植物,甚至偷偷賣掉自己的金釵首飾,好去買上好的花種,幾個月后,家里小院的邊邊角角沒有不種有花的。

子服家后院靠墻的地方有一個木頭搭成的架臺,墻的那邊是鄰居西家。嬰寧總都喜歡爬上那個架臺去摘花玩耍。婆婆有時候看到了就要說她,她也不聽。有一天西家兒子看見院墻這邊的嬰寧,竟然一見發(fā)情。嬰寧平時大大咧咧慣了的,也不躲他,自顧自地在架臺上哈哈笑。西家兒子據(jù)此判斷,認為她對自己也有那個意思,內心愈發(fā)激蕩滾燙。嬰寧見他那垂涎千尺的賤樣,便笑著指了指外墻,然后走下架臺,西家兒子認為那是嬰寧在暗示他晚上到墻角約會,心里邊簡直樂開了花。

等到黃昏的時候,西家兒子來到墻角處,果然看見嬰寧站在那里,不由心花怒放、淫 心大起,快步走過去就露出下半身的家伙要干事情,突然他感到自己的那根玩意被什么刺到了,痛得他哇哇直叫,趕緊后退。再仔細一看,剛才抱著的哪是嬰寧啊,根本就是一根枯木頭。剛才他戳進去的地方,只是一個樹洞。西家父親聽到兒子的慘叫聲,趕緊跑來看怎么回事,西家兒子只顧呻吟卻不敢說什么。等西家媳婦來了后,他才如實告訴自己的媳婦。媳婦點了根蠟燭來照看,發(fā)現(xiàn)那個樹洞里藏著一只巨大的蝎子,跟小螃蟹一般大小。西家父親當即將木頭砍碎,捉住蝎子立即踩死。然后背著兒子回家,到了半夜,西家兒子終是一命嗚呼了。

為此,西家到縣衙告了子服一家,他們揭發(fā)嬰寧是個妖孽。當?shù)氐目h令向來仰慕子服的才學和為人,深知他是品行忠厚的讀書人,判定西家老頭是在誣告,因此要將老頭杖責一頓。子服當庭請求饒了西家老頭,縣令這才將他釋放。

經(jīng)過這件事后,婆婆對嬰寧說:“你呀實在是個憨批,笑笑笑,早就跟你說了樂極就會生悲,還好縣太爺明白事理,才沒有被人家誣告得逞,這一次假如遇到個糊涂官,必定要將你逮到公堂審判,到那時我兒子在鄉(xiāng)親父老面前還有什么臉面啊?”

于是乎,嬰寧從此變得面無表情,再也不敢笑嘻嘻了。不久,婆婆又說:“這人嘛,也不能總是不笑,有時候開心了還是可以笑一笑的。”然而嬰寧這回似乎是鐵了心一般,無論別人怎么逗她,她就是不笑,不過還好,她臉上倒沒有什么悲傷難過的表情。

有一天夜里,嬰寧在相公子服面前突然哭了起來。子服很是驚訝,問她怎么了,是不是饞哭了想吃宵夜了。嬰寧哽咽著說:“吃吃吃,吃你的頭,嗚嗚嗚,之前我們相處的時間還不長,我擔心我說這事會被你跟婆婆責怪,至今我觀察發(fā)現(xiàn)你和你家人都是真心對我好的,有些事情我老實告訴你也無妨了。其實我是狐貍生的,生母走之前將我托付給鬼母,我跟鬼母相依為命十多年,才有了我的今天。我又沒有兄弟,現(xiàn)在能依仗的也就只有相公你了。鬼母至今還孤零零地葬在深深的山溝溝里,沒人憐惜,沒人將她跟父親合葬一起,鬼母九泉之下也難過心酸。相公你若是不嫌麻煩,能不能將鬼親和父親合葬這件事給辦了,好使她老人家從此不再孤苦伶仃,也算幫我盡了一片孝心。”

子服當即答應,但他不無憂慮地說:“只是那個地方荒草茫茫的,不知道大姨兼岳母大人的墳具體在哪個旮旯呢?”

“那不用擔心,我找得到。”

于是,到了事先挑好的日子,夫妻二人帶著請來的工人們載著棺材一同出發(fā)了。嬰寧在樹木叢生、野草荒蕪的地方指了一個地方,說鬼母就葬在那里。工人們唱著“挖呀挖”之歌大動鐵鍬,沒一會兒,果然找到鬼母老太太的遺體,只見她的皮膚衣服都還完好。嬰寧撫摸著鬼母的遺體悲痛不已。工人們將老太太重新入殮,并找到秦氏的墓地將他們合葬在一起。

當天夜里,子服在睡夢中夢到老太太來跟他道謝,醒來后他將自己的夢告訴嬰寧。

“其實我昨晚看到母親了,我還跟她老人家說別驚擾到相公你。”

“哎呀,你怎么不留岳母大人住下呢,我還想拜見拜見她呢。”

“相公,她是鬼,咱們家活人多,陽氣太盛,她怎么可能住下嘛?”

“對了, 那個婢女,叫......叫小榮的,她怎么樣了呢?”

“她呀,她也是狐貍變的,這小丫頭最古靈精怪了,當初狐母將她留下來照看我,我每次都給東西她吃,所以她從來都很忠心耿耿。昨天我問鬼母,她告訴我小榮已經(jīng)嫁人了。”

從此,每到寒食節(jié),子服嬰寧夫妻倆都會去秦家墓地祭拜岳父岳母,從來不怠慢。嬰寧也在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那兒子任由誰抱都行,他不怕陌生人,見人就笑呵呵,大家都說他跟她母親一個樣。

文/若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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