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城中村,薄霧彌漫的街道總會出現不少的燒烤攤,他們等待著那些形形色色在夜晚出沒的人們——援交的少女,下晚工的工人,剛從KTV喝得爛醉的西裝男,抑或那些滿臉掛血的混混。
先是一連串清脆的“叮當”聲響起,一輛手推車的身影漸漸從薄霧中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那是一輛四個輪子的手推車,通身圍著層薄薄的鐵皮,車子上方的涼棚只有細細的一道。涼棚下是盞煤油燈,隨著車子的顛簸劇烈搖晃著,映著車上的燒烤爐和鐵鍋。
推車的是個看不出年歲的漢子,低矮的身子套著件肥大的藍色工作服,外面圍著白色的圍裙。漢子長著一張極長的臉,整張臉朝內凹著,臉上凌亂刻著一道道曲曲折折的皺紋,只有那雙眸子閃著明亮的光,看上去很有氣力。他的胡須和頭發都很茂盛,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分不清界線。
“出攤兒啊~”
“嗯,是啊。”漢子聽到有人和他打招呼,擠了擠臉上的皺紋,悶聲答應。
和漢子打招呼的是一個老人,坐在街邊的一條長凳上,敞著腿,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攥著張好似彩票的東西,眸子不知斜視向哪里,臉上帶著莫名的笑。老人身后是個掛著“永進鐵皮加工”的小店,店門前停著輛舊式的電動摩托。
“今天又要掙大錢啦~”老人說話時,幾乎看不到他的嘴唇在動。
漢子沒有回答,低垂著頭,加快步子離開了那間小店。
漢子又走了一刻鐘的樣子,將車子靠在路邊,停住了。然后,他將車上的折疊方桌和馬扎搬下來,擺在旁邊兩家店鋪中間留著的小道中,并拉亮了裝在墻角的電燈。忙完這一切,他長長舒了口氣,走回到車前,點燃了炭火。
一串串肉串被擺在燒紅的爐子上,不一會兒,竄鼻的烤肉和佐料夾雜在一起的香味便升騰起來,繚繞在窄窄的街巷里。
很快,就有兩個男人坐了下來,漢子翻動肉串的速度也變得更快了。他一邊將各種佐料灑在翻動的肉串上,一邊用力唾出唾沫,驅散著被香氣吸引而來的鴕鳥。
那些鴕鳥的眼睛在黑暗中泛著猩紅色的光,被漢子一嚇,便夾著翅膀“撲棱撲棱”跑開了。可沒過一會兒,就又聚了過來,于是漢子不得不一直朝街道上唾著,來驅散那些擾人的鴕鳥。
“嘿!”漢子正忙著,忽然一個聲音響起,嚇得漢子猛一抬頭。
“是你啊——”漢子抬頭,原來是一個女生,胖胖的,畫著濃艷的妝,在寒夜里還穿著一件單薄的黑色長裙,上身套著一件暗紫色的棉夾克。
“哥,來三十串烤串,兩瓶啤酒。”女生的聲音很大,拉著長長的腔調。
“今天結束的很早呀?”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漢子澀澀地笑道。
“今天那么冷,看天色也是要下雨的樣子,街上哪還有閑人。”女生大聲抱怨著,雙手緊緊抱著肩膀:“就這樣的天,路哥還逼我們出來站街!”
“呵呵——”漢子干笑了幾聲:“阿路最近的脾氣有些不好......”
“不好也不能拿我們撒氣呀!”女生翻著白眼,繼續表達著自己的不滿:“這樣的天,男人的雞巴都凍掉了吧,哼!”
“那就吃完早點回去吧。”漢子低下頭:“今天的烤串我請了。”
“真的嗎?”女生聽到漢子的話,開心的大喊:“那謝謝哥了!”
“沒事沒事.....”
“還是哥比較好!”
漢子攤位的對面是一個垃圾坑,此時坑前正停著一輛運送垃圾的車。車旁,一個帶著貝雷帽的漢子正用鐵鍬將坑里的垃圾翻扔到車上。貝雷帽揮舞鐵鍬的動作很大,雙頰通紅,像是喝了很多酒的樣子。
在離貝雷帽不遠的地方,一個老太婆正慢慢朝垃圾坑走去。她穿著一件深綠色的坎襖,雙手背在身后,拖著一個大大的蛇皮袋,她的五官緊揪在一起,眼睛瞪得溜圓,好像書里畫著的夜叉。
老太婆走到垃圾坑前,彎腰撿起坑里的兩個塑料瓶,裝進了蛇皮袋里。
“你給我放下!”貝雷帽忽然大喊,伸出右手指著老太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把...把瓶子...放下!”
老太婆抬頭瞥了他一眼,轉身就準備離開。
“我..我說你把瓶子...子放下!”貝雷帽揮舞著鐵鍬朝老太婆追去:“你媽逼聽見沒有!”
“你罵誰呢?”老太婆聽到貝雷帽的罵聲,登時停住步子,轉身吼道:“你個有人生沒人養的狗東西罵誰呢!”
“誒呦?”貝雷帽眸子一瞪,搖搖晃晃地抬起鐵鍬,指著老太婆:“你個臭逼老東西,說啥呢,信不信我他媽一鐵鍬掄死你!”
“你他媽掄!”老太婆全身都緊繃起來,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再說一遍?”
“你他媽掄呀,沒膽的狗東西!”
“我操你媽!”貝雷帽似乎忍到了極致,滿臉通紅的掄起鐵鍬,猛地朝老太婆砸去。
可也不知道是用力過猛,還是踩到了什么東西,貝雷帽忽然一個踉蹌,一頭扎進了垃圾坑里。
“呸!”老太婆看了一眼翻落坑里的貝雷帽,朝他狠狠吐了口痰,又撿起幾個塑料瓶,才轉身悠悠離開了。
正好從街角出現的我,與老太婆擦肩而過,我朝垃圾坑匆匆望了一眼——貝雷帽掙扎幾下就沒了動靜,便穿過街道,朝燒烤攤走去。
“商哥,今天出攤出的晚呀——”我一邊揮著胳膊,驅散燒烤攤前聚集的鴕鳥,一邊朝燒烤攤漢子打著招呼。
那漢子從河南鄉下來,接近四十歲的樣子,原本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后來一直在街上擺燒烤攤,大家都叫他阿商。
“阿水呀——”阿商抬頭見是我,露出了輕松的笑:“不是我出攤出的晚,是現在的日頭呀,落得早~”
阿水是街上的人給我起的外號。原來剛認識他們的時候,老是被他們喊著去游戲廳,結果玩起來,我總是最先被干掉的一個。于是他們就喊“你是真他媽水呀!”,“你是真他媽水呀!”,最后便索性叫我“阿水”了。
“怎么樣,來點兒?”阿商笑起來,滿臉的皺紋都擠在眼角的地方,顯得更老了。
阿商曾經說他的皺紋是曬的。
怎么曬的,能這么嚴重?
那年大旱,整個五月都在地里挑水澆田,所以就這樣了......
“不了,我還得趕緊回去,一個活兒還沒做完,明天得去結賬呢。”我擺擺手,腳步慢慢移動著。
“什么活兒?”
“幫一家房地產寫廣告文案。”聽見阿商又問,我停下步子:“就是準備開發城中村南頭的那家。”
“南頭?”阿商楞了一下,咂咂嘴說:“南頭的房子不是還沒拆遷嗎?怎么著,這就開始賣房了?”
“誰知道,管他呢.....”我正說著,阿商的手機響了,我朝阿商示意地挑挑眼,轉身慢慢離開了。
離阿商的攤位三個街口,就是我租房的地方。走到狹長的走廊前,天空好似飄起了蒙蒙的細雨。我抬頭望,在烏云最密集的所在,竟然還顯露著一線月亮,那大概是圓月極小的一部分,淋在雨色中,散發著慘淡的光。
我走進客廳,客廳里亮著刺眼的燈,阿蘭蜷在沙發上,正盯著窗外發呆。我看了阿蘭一眼,就準備回屋子。
“你過來一下。”阿蘭忽然叫住我。
沒辦法,我只得走進客廳。阿蘭今天沒有化妝,眼窩深陷,帶著暗紫色的黑眼圈,雙頰的雀斑也在燈光下清清楚楚地顯露出來。她就只穿了一件棉睡衣,露著兩只修長的腿,交疊在一起。她的手機胡亂扔在沙發上,屏幕還亮著,像是剛通過電話。
“今天沒有出去?”我坐在阿蘭對面的椅子上,撓著頭問。
“沒有。”阿蘭正在嚼檳榔,我的眼光移到茶幾旁邊的地面時,看到了滿地的煙蒂。
“阿路也不在?”我盯著煙蒂,雙手互握,又問。
“不知道。”阿蘭漠然地搖搖頭,嘴巴依舊機械式地嚼著:“阿路今天好像有生意要做。”
阿路是阿商的弟弟,是一群站街小姐的老大。阿蘭是他的手下,也是他的姘頭。站街小姐的老大經常會因為地盤和客源大打出手,阿蘭口中的生意應該指的就是這個。
我低頭走進走廊,迎面和一個人猛地撞在一起,我一連幾個踉蹌退到一旁,痛的忍不住揉起肩膀。
那人二十多歲,光頭,五官緊緊地縮在不大的臉上,衣領高高豎立。他碩大的鷹鉤鼻微微抽動,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也被撞痛了。
“對...對不起......”我連忙低頭道歉,然后不等那人回答,就匆匆朝街上走去。
“等等!”
“還...還有什么事情嗎?”我停下,片刻后,才故作鎮定地回頭問。
“你...你是不是阿蘭說的那個大學生?”那人說話的樣子很怪,嘴角朝上挑著,脖子輕微擺動。
“你是?”
“聽說你寫東西寫的不錯?”
“還行吧......”我完全轉過身子。
“你現在在干什么?”那人走到我身邊,指著我問。
“幫人寫點文章......”
“哼哼——”他冷笑了兩聲,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卡片,給我遞了過來:“以后跟著我干吧,就寫這個,愿意的話讓阿蘭聯系我。”
說完,又看了我幾眼,轉身離開了。
我拿起手中的卡片,卡片上是一個裸露的美女,上面還用頗為妖嬈的字體寫著——全天候服務,安全,方便,快捷,等你......
“你跟阿路沒事吧?”我吞了口唾沫,抬眼看向阿蘭,問。
剛剛,阿蘭撩了撩前額的發,露出的胳膊上竟然一大片紫青色的淤痕。
阿蘭已經好久沒出過門了。
“你信命嗎?”阿蘭沒有理會我的問題,而是轉頭看向我,眼神中躍動著一種令人悚然的情愫。
“命?”我搓動著雙手,只顧嘿嘿笑著,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出口。
破落戶老張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他癱瘓的老爹死,好繼承他父親快要被拆遷的房產。你快點死呀,老張總是當著我的面指著他父親大吼,你再不死我可就拿刀捅死你了!
老張父親最大的愿望是養一只狗,他經常坐在輪椅到我們學校里溜風,然后望著那些被畢業生拋棄的流浪狗發呆。他一發呆就流口水,口水被風一吹,飄得哪里都是,連狗都嫌棄地走了。
有一次,我幫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老張父親點煙時,他哭了,淚水夾雜著眼角白濁的污垢,一團一團流下來,他指著墻角一個被蜘蛛網困住的蛾子說,好…好可憐的蝴蝶呀,我…我好像再做一次愛呀……
七夕節的時候,我和破落戶老張蹲在學校旁邊最大的飯店前嘮嗑。老張看著那些排隊吃飯的男女,罵罵咧咧,我操,小王,等你哪一天發財了,一定得帶我到這里吃一頓……
結果沒過多久,我就被學校開除了……
我想到了這些,但我沒有開口。空氣中好像彌漫著一種脆弱而又凝澀的所在,我只要做出什么哪怕是喉管中蹦出一個微弱的音節,都會使之崩塌,將周身的一切湮滅。
“陪我喝酒吧~”阿蘭的雙腿從沙發上垂落下來,汲上涼鞋,輕輕將口中的檳郎吐在掌心中。
“外面的雨這么大……”我努力清了清嗓子,抬頭望一眼窗外越發劇烈的雨,有些本能地猶豫著。
“沒事,我剛剛跟阿商打過電話,他一會兒把東西送過來。”
阿蘭的話音剛落,走廊就響起一聲輕輕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