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高宗年間,秦鳳路湟州奉安縣。
雖然只是初冬時節,但大雪已經下過了三場。此時正是雪后初晴,最冷的時節。若在別處,該是家家關門閉戶,可偏偏在奉安縣,各個買賣鋪戶早早地掃清了門前積雪,開門迎客。擺攤的小商販們也陸續出來,拾掇好了慣用的地方,吆喝起來。
只因湟州地處西北,毗鄰西夏、吐蕃,本朝又不抑商貿,故此湟州多商人,一年四季經商往來不斷。更兼有財蓋西北之名的大商人柳云安家于此,更使得奉安縣為秦鳳路上各縣首富。奉安縣乃至湟州府、秦鳳路上,受柳云之惠者無數,各路行商齊聚于此,形形色色人等屢見不鮮。幾個異域商人正在討價還價,賣酒的大嬸吆喝著燒酒鹵肉,一位虬髯大漢腰挎長刀,江湖客模樣,正在酒館中跟小二打聽著什么。
正在此時,酒館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吵罵聲,原來是酒館另一個伙計正在往外轟兩個叫花子。伙計和叫花子的話聽不太清楚,但神態氣勢卻能看得明白:兩個乞丐破衣爛衫,各拿了跟討飯棍子,端了個破碗,正沖伙計點頭哈腰。那伙計左手叉腰,右手沖兩個叫花子指指點點,口沫橫飛,說到激動時,似乎舉手要打。
店內的虬髯大漢名叫歐陽凱,原本是江湖豪客,做的就是劫富濟貧的買賣,最看不得的就是欺負窮苦人家。他此來西北拜訪故人,剛到奉安縣內想打聽故人住處,就見到伙計打人,急忙搶上兩步,蒲扇大手攥住了伙計舉起的拳頭:
“小二哥,俗話說,和氣生財,別發這么大的火氣嘛。”
他嘴上說的客氣,手上卻不客氣,那伙計只覺得一只手像被鐵鉗拿住了,片刻就失去了知覺。連忙討饒:
“大爺、大爺,您手下留情啊。”
歐陽凱原本沒想難為他,見他討饒,也就放了手。只這片刻功夫,兩個乞丐就從伙計身側鉆過,進了店里。伙計又想再攔,歐陽凱一伸手:“小二哥,你們開酒館做的是開門的買賣,哪有攔著客人的道理。”
伙計見有個硬茬子攔路,又不好在店里大呼小叫,只得忍了氣,認兩個叫花子在店里討飯。
歐陽凱見沒事了,也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繼續打聽事情,卻沒注意兩個叫花子在店里做些什么。
那兩個花子自進了店,便在各個客人桌邊身前轉悠。有那好心的,給他們一文兩文,或撥些剩菜剩飯,花子道一句喜詞兒也就走了。
也有那不喜他們骯臟邋遢的,見花子來了就擺手轟趕,也不給錢,也不給飯。每每此時,那年輕些的花子就趁客人不備,飛快拿起一道菜,朝里吐口吐沫。不等客人罵聲出口,年老些的就連忙賠笑:“大爺,您瞧,菜也臟了,不如就賞給我們吧。”
客人先是生氣,罵二人兩句,二丐就笑嘻嘻地聽著,還要說幾句好話:“您大人大量,何必為我們兩個臭蟲生這么大氣呢,別氣壞了身子。”
客人罵也罵了,回頭一想,的確不值得在大庭廣眾之下跟乞丐置氣,沒得丟了身份。于是也就放了他們,二丐落得一道好菜。如此幾次,無一失手。
此時驟雪初晴,店里原本就沒有幾個客人。二丐轉來轉去,就轉到了最后一桌跟前。
桌上只單坐了一個少年,穿一身寶藍色馬裝,面若傅粉、唇似涂丹,尤其一雙杏核眼,晶亮圓潤。只有十一二歲年紀,已隱現天人之姿,面目之間全無喜怒,只有一股驕矜神態,卻仿佛天然就該如此。面前擺了滿滿一桌子菜,看樣子只動了面前的一兩樣。
二丐打一進門就見到了這個少年。原以為是哪家公子出游,怕旁邊有健奴護持,不敢輕易上前。又見了這一桌子菜,怕是要等著家中長輩。哪知二人在店中走了一圈,既不見少年身旁有人,也不見有旁人到來,只少年一個,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二丐漸漸放大了膽子,走到少年桌前,故技重施,拿了盤蹄髈吐了口口水:“公子,這菜臟了,賞了小的吧。”
二丐說完,拿了蹄髈轉身要走,只聽后面傳來一把冷清凜冽的脆音:“放下!”
二丐一愣,轉身賠笑:“小公子,這菜我們放下,您也吃不了啦,別糟踐,賞我們吧。”
少年此時卻不理他們,朗聲高叫小二。他這一叫,前后來了三四個小二,搶下了二丐手中的蹄髈,把二丐圍在正中。
少年吩咐道:“去,把街上那條黃狗牽來。”
不一會兒小二牽了狗來,少年端起蹄髈往地下一倒,瞧著狗吃蹄髈,拍手大笑:“好玩,好玩。”
二丐原已幾日沒見到油水,本想拿這蹄膀開開葷,哪知卻被少年喂了狗。急惱之間,開口就罵,什么臟的臭的都叫喊出來。
那少年仿佛沒聽見一般,不理二丐,店中伙計卻看不下去,三兩下把二丐按倒在地,用抹布堵了嘴。剛要打,又被歐陽凱攔住。
歐陽凱不理小二,只對少年說話:“這位小公子,他二人如此可憐,就放了他們吧。”
少年原先一直在看狗,此時聽到虬髯漢說話,才抬起頭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這才開了口:“你沒瞧見他們方才是怎么騙吃騙的?”
歐陽凱道:“他們二人已然行乞,你一個人也吃不完這許多東西,就讓他們一樣兩樣又如何。”
少年似是聽了什么天大的歪理邪說一般,秀眉高挑,瞪大了杏眼:“可飯菜是我買的。我的東西,我想給誰就給誰,想給就給,想不給就不給。和他可不可憐有什么關系?和我有多少東西又有什么關系?”
歐陽凱道:“這些吃食,于你只不過是口腹之欲,于他們卻是救命的口糧!”
少年撇撇嘴道:“若他們好好來求,說不定我心情一好,也就給了,如今這樣明搶,就算喂狗也不給他們。”還未等歐陽凱再說什么,少年反問道:“這位大俠,說了半天,你給他們銀錢吃食了嗎?”
歐陽凱自己早吃完了吃食,那二丐也未向他行乞,因此并未給過二丐什么,此時被問,先是一愣,緊接著道:“他二人并未向某家行乞。”
“那不過是看你孔武有力,不敢問你要錢罷了。”說罷,似乎想起了什么,嘻嘻一笑,問道:“若他們向你行乞,你有錢給他們嗎?”
這一下問到了歐陽凱的短處——英雄無錢,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少年做個恍然大悟的夸張表情:“哦,原來不過是慷他人之慨罷了。”
說罷再不理歐陽凱,站起身來沖店里其他客人團團一揖,朗聲道:“今日擾了幾位的雅興,實在抱歉,諸位下次再來此店,無論吃了多少,都記我的賬上。告辭了。”
店內連客人帶掌柜伙計哄地叫了聲好,都道:“多謝趙公子!”
少年環顧一笑,揚長而去,留下歐陽凱在當場不尷不尬:自己行俠仗義,從來是人人叫好,如今替窮乞丐出頭,卻被紈绔少年數落一番。更不解的是,那少年似乎不認識店里的人,而店里的人卻都認識少年,還對他敬仰有加,實在令人費解。迷惑之間,歐陽凱拉住一個伙計,問他原委。
原來那少年其實是女扮男裝,是財蓋西北大富商柳云的獨女,名叫趙明玉。而柳云,竟是個贅婿。
趙家原是普通富戶,十幾年前趙雅小姐招贅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柳云,婚后兩年生下孩子,趙雅小姐竟難產而死。大家紛紛猜測柳云要霸占趙家財產,再娶妻子繼承柳氏香煙。沒想到十幾年過去了,柳云竟未再娶,只守著趙明玉一個女孩過日子,更把趙家的買賣經營得蒸蒸日上,以致成為西北第一富豪。
小姐趙明玉有父親疼愛,性子肆意灑脫,從小便男裝出行,到處游玩,柳云卻也不管她。
龍行布雨,草露沾恩,趙小姐出手闊綽,看到貧窮人家總少不了接濟一二,甚至有時只是因為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就隨手把不要緊的物件銀錢給了人。在她看來的“不要緊的小錢”,卻經常可以供一家人一年之用。也不知多少人因為趙小姐的一時意動得過難關。
趙小姐所到之處不少人受其恩惠,因此雖然她經常男裝出行,和平常閨閣女兒行為不同,倒也沒人說三道四。至于說到婚嫁之事,全湟州府乃至全秦鳳路誰不知道,娶了這位趙小姐,就如同娶了一座國庫。更兼趙小姐十分美貌,因此只十二歲,便有不少求娶之人,其中就包括奉安縣縣臺王思平,早在半年之前就為其子王繼祖求取趙小姐,結果卻不得而知。
歐陽凱聽到這番塵凡往事,也是哭笑不得,自己此來湟州,便是要找當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抗遼義士“袖里乾坤”柳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