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怕待會兒成了傻子,真想灌兩口二鍋頭。
路明非坐著自動駕駛的直升機如是想。
其實有些事,路明非清楚得很。
楚子航是一把鋒芒畢露的刀,不僅震懾了敵人,也令同伴忌憚著。
這是所有混血種的悲哀。
力量與孤獨成正比。
楚子航太強了,強到密黨舍不得放棄這樣的戰力,又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一直以來,他都在兩方之間粉飾太平,可這次還是被揪著小辮子了。
好吧其實這沒什么,別說是楚子航了,就連他和諾諾沒隔個兩三年的還不是得被那群老東西拎過去敲打一番,上上思想教育課,讓他們感受一下世界的真善美,好像他們都是想成為龍王的男人似的——哪里不對?
甚至楚子航這次出去炸塌了一個進站口他也覺得沒什么,炸就炸了,又沒有人員傷亡,損失也超不了五位數,他還嫌卡塞爾出血少了呢。
可偏偏是地鐵站。
他就不懂了,明明知道自己會被往事影響為什么還是非要去呢?跟他開個口就這么難?他完全可以幫楚子航推掉這個任務的。
不,也許他是懂了,才忿忿的。
他有時候可討厭這種默契了,對方想什么一眼就清楚,架都吵不起來,再大的火也只能憋著。
終于他媽的憋成了火山爆發。
即使是路明非和楚子航之間,也是有一些東西,說不得的。
譬如夏彌,譬如繪梨衣。
路明非一開始真不打算來日本的,所以一聽這次楚子航的任務在日本,想都沒想就拒絕當專員了。
再次踏上這片土地,他真想不顧一切地撒丫子逃開,哪怕此時小腿肚輕輕打著顫
。
他上一次來的時候,天高云淡,忍者女孩身材超好,飆車超快,身后是鮮花和槍炮;
他上一次來的時候,象龜巋然不動地趴在動物園里,精致的木偶在舞臺上唱歌;
他上一次來的時候,黑道公主跟著他說走就走,漂亮的洋裝小姑娘小心地喊著“SAKURA”
SALURA、SAKURA、SAKURA
絕望并不是一種情感,絕望是一種重量。
讓人想彎下脊背,匍匐在地,大口喘氣,眼淚倒流,胸口千斤。
當年出任務之前,他們三個人查了很多關于日本的資料,有類似于《菊與刀》這樣的學術論文,也有什么野史雜談,奇聞異事,文學名著……路明非泛泛地看了兩眼,覺得都不如那本《日本神話與歷史100講》有用。
只是當在紅井他抱著那具冰冷的,不復少女柔軟的身子時,他突然想起了那些書中看到的一句話——“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
骨骼頂著皮肉,在彌重的絕望下發出可怖的“咔咔”聲。
那并不是所謂的生長激素。
可時至今日他回到這里,只能感覺到漲得發痛的太陽穴和耳后一跳一跳的小動脈。
他想他是不是老了,老到少年時來不及體味的紛擾終于追了上來。
高中時那個教政治的小老頭常掛在嘴邊上的“少年情事老來悲”,可能就是這樣了。
小時候再大的事也是成長的養料,漲完經驗一升級,血皮再薄也回滿了;現如今渣渣也被歲月這把殺豬刀磨成了滿級,皮糙肉厚血條長,怎么都死不了,就是基數太大,0.00001%的傷害也是六位數的血量。
他曾經對那位政治老師有種莫名的崇拜,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就像那個拼命跟條魚過不去的圣地亞哥——雖然他現在連人家是長是短是扁是圓都記不清楚的了。
因為其實不過如此。
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日子都是人過的。
原來人老了就開始時常提起原來——大概是并沒有什么未來可以提的緣故。
他曾以為這就是他一眼就看得到盡頭的人生了。
平常待在學院里,作為昂熱一派管事兒的跟校董喝喝茶,談談人生和理想;跟各分部嘮嘮嗑兒,維持一下老大和小弟之間親切而友好的交流——說起來他還是別人小弟呢,都有人追著他屁顛屁顛地喊著老大了。
哦對了,人手不夠的時候他還會去執行部客串一下,帶帶新人裝裝逼,或者去卡塞爾精神病院,啊不,是裝備部,幫那群瘋子,咳,中二病晚期的技術宅測試一下新成果,然后帶著一身小口子回來找楚子航親親抱抱求摸摸。
簡直不可描述。
與他節節攀升的出場率相對的,是昂熱越來越明顯的神龍不見首尾。有時他看著老人沉默的背影,清晰地感受到一定會發生什么。
可他沒有問。
這大概也是現任與繼任之間的迷之默契。
他覺得他現在的生活挺好的。他畢業那天楚子航從澳大利亞趕回來就已經和他商量好了,他大部分時間留在學院,楚子航做任務,攢夠資歷就一起撂挑子出去浪,馬里亞納海溝,雅魯藏布大峽谷,阿爾卑斯山,撒哈拉沙漠,普羅旺斯……有時候就什么都不做,在巴黎的cafe,倫敦的pub無所事事,虛度光陰。
他現在想來還是覺得那時候二十二三正值青春的自己怎么會有這樣頹唐散漫,毫不上進的夢想。
可見人是會變的。
當無數人將期望和未來寄托在你身上時你還能隨時隨地撂挑子嗎?當你習慣了patek?philippe、Bugatti?Veyron、Burberry你還能二話不說鉆進原始叢林拒絕WiFi拒絕空調嗎?當你數年如一日的裝逼如風香車美人你還能有那份心境歸隱山林嗎?
你最近那么忙,不要一有空就兩頭跑了,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好的,不要擔心。
什么時候這句兩人間的體己話成了真呢。
真的變得很忙,真的沒有空了,真的一個人了。
擔心變成了怒火傾軋。
我已經很累了你能不能消停點?這種事能怪我嗎有本事你自降血統讓那群老妖怪安心啊?不要一有事就擺出一副“你冷酷你無情你無理取鬧”的表情行不行?
其實他們很少真的吵起來。大家都是成年人,每天朝九晚五都有的受了哪有閑工夫招架,大不了酣暢淋漓地來一發啥啥都好了。
老祖宗說宜疏不宜堵。嗯。
老祖宗又說治標不治本。
他們已經過了談情說愛的最佳年齡了,男人并不是一種只要有愛情滋潤就能存活的物種。
他總不可能只買一只股票。
可直到聽到楚子航失聯的消息他才發現,還是高估了自己。
那一瞬間他彷徨,他恍惚,他失措,所有的聲音涌進腦海,讓他清楚地明白,他與多年前那個小衰仔并無二般。
他站在那里,身上的殼子層層往下掉。
學生會前主席,唯一的S級,執行部底牌,昂熱接班人……其實他一無所有,不堪重負。
僅僅是“楚子航的愛人”一個頭銜便逼得他丟開一切,甘之如飴。
去你媽了個逼的唯一一只股票,愛情明明就是他的董事長!
我是個偶爾會發瘋的人啊。
交換生命也好,千里單騎也好,當眾出柜也好……你不在了,我什么都干的出來,楚子航。
所以你得回來,你要看好我。
我們好好過。
轟——又是一場余震。
現實并沒有給他們機會敘舊——這樣也好,天知道他們隔著殘垣斷壁面面相覷時感受到腳下地面輕輕搖晃時路明非居然產生了一種詭異的輕松感——即便是逃離死亡時粘滯的沉默,也好過久別重逢的不可說。
次代種,從屬于大地與山之王。
諾瑪跟他說過,地震喚醒了它,整片土地都是它的主場。
山搖地動,飛沙走礫,昏天蔽日……的確如此。
敵在暗我在明。
跑也跑不得,打也打不得。辣雞。
他離楚子航越來越遠了,這讓他有點煩躁。
突然耳機里傳來“嘶嘶”的電流,“——非”
“明非、”
“路明非——”
路明非。路明非。路明非。
聲音有點失真,但這有什么關系呢,他想。
他就知道聲音的那頭是楚子航。
在卡塞爾的初見,硝煙彌漫,楚子航喊道,路明非。
他心說,這個人真好看,頭發也好看,身材也好看,眼睛也好看。
“不對你怎么接得上我的耳機?!”按理說連諾瑪也沒辦法在鬧成一片的次聲波中把他們倆的頻道連上啊。
“你的每個耳機都是跟我匹配的,我的專員。”
夭壽了。我的專員。路明非怎么就成楚子航的了。
動靜變小了。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路明非,干得漂亮!
他停下來側耳傾聽,巖石中是類似脈搏的擊打聲。他面部表情有點扭曲,他想他現在不會在那條傻逼次代種的十二指腸里頭吧。
黑暗中他的背抵上一個溫熱的胸膛。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和巖壁中的心跳聲一定是共振了。
楚子航,他喊。
回應是一個狂風驟雨般的吻。哦要不是外面還有條傻龍他真想在這兒來一發。
路明非情難自持一個肘擊,身后立馬一聲悶哼。他轉過身,楚子航一時沒反應過來,然后顯得有些慌亂地掩住了腰側。
“還遮呢,早一公里就能聞出你身上這股血腥味兒了。”他不輕不淡地開口。
楚子航沒說話。
于是他接著說,“我還以為一見面你就會說我怎么不好好在學院待著。”
楚子航把他拉到一邊緩緩坐下。就在路明非以為真·冷場王·楚能這么讓他們冷場到天荒地老的時候,楚子航開口了。
“……我以為你一見面就會問我是不是要拯救全人類維護世界和平走向星辰大海”
路明非一噎。要不怎么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五好學生楚小朋友被他這個主業宅副業吃的吐槽機荼毒了這么多年終于能面不改色地一邊刷副本一邊講段子了。
“那條次代種的生活規律我大概弄清楚了,明天早上兩點到三點大約是它最不設防的時候,到時候還是用原來的戰術——你從裝備部帶的東西應該夠吧,直升飛機距離我們是0.8公里,這個范圍應該夠我們發揮了……就是這樣了,現在先休息。”楚子航干巴巴地說完了計劃。
路明非無所謂地撇了撇嘴,“你說每次都是這點東西有什么好說的,區區次代種何足掛齒,咱們可是執行部的王牌,那應該叫什么?執行雙俠?”
“……太惡趣味了。”
“那神雕俠侶?神龍俠侶?屠龍俠侶?”
“……別鬧了,手表時間對準了睡吧。”
路明非默默抬起手,突然手表“滴滴”兩聲,他一愣。
猝不及防手腕子被人拎過去就是一口——扎扎實實的,疼得路明非“嗷”的一聲就叫出來了。
叫完覺得不對,說好咱們英明神武的楚師兄是孤狼的呢,這畫風一秒變狗啊——不要說它們都是犬科的我不聽!
“明非,生日快樂。”
“往年都是諾瑪第一個,今年終于沒人跟我搶了。生日快樂。”
媽的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合就開撩?
“我今年三十了。”可是我會鬧脾氣還會想不開。
“我就是個傻逼。”可是我現在好想哭。
楚子航抱住他。路明非恍惚覺得他們是在當年——沉默中流淌的全是溫馨而非尷尬,深吸一口氣周身全是飽和的心心相惜。
狹窄漆黑的巖洞里誰都沒有說話,挺好的。
兩個小時過得飛快,楚子航不著痕跡地捏了捏路明非的手,站起身,蜘蛛切,出鞘。
另一邊,伯萊塔92F裝備部5.0版,上膛。
路明非負責輸出拉仇恨引怪,楚子航——突刺、上挑……“轟!”次代種單膝跪地。
這是他們從北京地鐵一站得出的教訓,該死的爬行類中樞神經總是到處都是。
“師兄退后!”路明非端平炮管,瞄準快被楚子航肢解的龐然大物。
巨大的后坐力讓路明非在命中目標后狼狽地靠在一棵三人合圍的大樹上,右臂無力地垂下,眼前次代種的生命體征不斷減弱,山體的震動卻越發狠了起來,碎石傾瀉,一道裂縫勢不可當地向四處蔓延。
千鈞一發,一股大力將他拽離地面,他看著方才他站過的樹下地陷九尺,塵土掩埋。
“干得不錯,回頭專員給你打好評。”他吹了個口哨。
然后楚子航在他右肩上狠狠按了一把。
靠!疼!
楚子航絕對是故意的!以為拆散了他和可愛的右手姑娘他就只能和這混蛋過一輩子了嗎?!
“對了師兄,我一不小心,”他趴在直升機的窗戶旁邊,“就出柜了。”
“嗯。”那人不為所動,放在操作桿上的手抖都沒抖一下。
“當著校董面的那種。”
“嗯。”
窗邊飛過一只鳥。
“我提議投票表決,認為這個先例可以開的請舉手。”發話的老人首先舉起手。
大家對視一眼,在游移的目光中作出決定。
一個、兩個、三個……五十個。
五十比四十九。
大廳里落針可聞,所有人看向了最后一人——沒有要舉手的樣子。
那么就成了五十比五十?
“結婚吧。”楚子航說,“那就結婚吧。”他在路明非瞪大眼睛盯著他的時候不自在地偏了偏頭。
“給了那么多年份子錢收不回來挺可惜的,生子宴就算了,婚禮還是要有的。”楚子航接著說,嘴角不可抑制地有點上揚。
會議廳外傳來嘈雜的議論聲,諾瑪的投影出現在中央,“一部分學生正在舉行游行,需要鎮壓,還是放他們進來?”
“開門吧,讓我們來聽一聽可愛的小朋友們的建議~”守夜人大笑。
楚子航把路線設定好,然后從背后攬住路明非,把頭靠在他頸窩上蹭了蹭。路明非一僵,他本來覺得自己只有半條胳膊麻了,現在倒成了全身都是硬梆梆的。
“在北京我看到夏彌是龍王的時候,我是有想過是不是要死在那兒的。”
“可是你在后面,你就在我身后,那時候你才大一,什么都沒來得及學就被學院匆匆忙忙推上了戰場——或者說是被我連累了。”
“于是我想,怎么樣都要護住你啊。”
“我都不記得我是怎么把刀舉起來的了。”
“……沒有愛情作基礎的婚姻是不會有好結果的,難道你們就希望日后被拆散的、被強制拼湊的都反目成仇嗎?即使有了后代又怎樣呢?在這種家庭下成長起來的混血種將來恐怕也只會報復社會吧?”女孩的聲音很有力,回蕩在大廳里,身后是一干學生——并不是沒有人恐同,只是在學生會、獅心會,甚至還有新生會的支持下,才無人跳出來反對。
最后一人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舉起手。
五十一比四十九!
通過!
“楚子航我喜歡你你知道不?我有多喜歡你你知道不?”病房內外早已被伊莎貝爾清了場,現在方圓十米就他們兩個人。
“我知道啊。”
“啊?”路明非抱著剛接上的胳膊把頭枕在楚子航大腿上。
“就比我喜歡你差一點。”
“……屁。”
“別說臟話。”
“……哦。”
后記:“師兄你在干嘛?誒誒誒刷論壇?好雅興啊~”路明非拼命把腦袋往這邊湊,想看看楚子航在看什么。
楚子航毫不為之所動,淡定地拉出收藏,點開一個網頁——“【A·S】楚路間不可不說的二三事之浴室PLAY篇”,“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今晚試試?”
“不不不不不……不用了,哈哈哈師兄你先玩著,我去洗碗……”
路明非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門口,楚子航才將視線移回平板上,帖子標題赫然在目——“只是喜歡并無什么卵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