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讀《人世間》(30)

白笑川看著那些人用公款大吃大喝,心里怒火中燒,真想把他們用鐵帚一掃而光!白老江湖怎么會不知道他們抱怨各自的廠窮得叮當響,吃喝起來卻總是不差錢是怎么回事!


一場豪雪從蘇聯那邊下過國界,下遍東三省,接著朝華北地區下將過去。沒停沒小下了五天,東三省遍地潔白、寂靜無聲。

天屏息、地斂氣,亂絮飛揚竟如梭;

人也愁,畜也悸,諸鳥夾翅不敢飛。

雪終于停了,一股強大的寒流隨即而至,氣溫驟降,連續二十幾天,平均零下三十三四攝氏度,有幾天竟接近零下四十攝氏度。

(東三省,雪與寒冷不少見,但如此可怕的現象應該是不多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農村不見人影,城市也被凍僵,大部分學校停課,大部分工廠停工。

一九八八年春節前,在 A 市,從干部工人到市民學生,每天的主要工作便是清雪。

(這是必然的,當時呆在家里可是生存不下去的)

公共交通基本恢復了,氣溫回升到了零下二十五六度。剛要謝天謝地,另一個嚴重的問題又出現了——城市用煤告急!

(屋漏偏逢連夜雨,天寒又缺取暖煤)

東三省都曾是產煤省份,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以來,煤礦資源開采殆盡。煤產量日漸減少,品質越來越差。時值全國鋼鐵行業大發展,煤炭用量急劇攀升,東三省卻連煤炭自給自足都做不到了。

有人說東北煤炭自給自足其實可以做到,國家一調配就有問題了。有人說國家沒法子,必須保證大鋼鐵廠、發電廠用煤,否則整個工業就癱瘓了。

A天寒地凍,哈氣成霜。有暖氣的人家的供暖斷斷續續,生爐子的人家買不到好煤,許多老人和孩子凍病了,醫院無論大小,都人滿為患。

孩子不能享受公費醫療,多數享受公費醫療的老人的醫療費難以及時報銷。如果一個家庭的孩子和老人都病了,夫妻一方甚至雙方都失業,日子就慘了。

不斷有老人兒童因挨冷受凍生病死去,數字伴隨各種謠言夸大后在民間不脛而走,領導干部們憂心忡忡卻又束手無策。

煤,煤,煤!求煤的緊急報告從各單位送達省委市委,再轉向中央和兄弟省市,曾經的產煤大省請求援助。

(但凡最強點受挫,那都是大件事)

雪中送炭,援助確實在進行,然而對于渴望溫暖的人們肯定太遲,也顯得杯水車薪。冰天雪地中,有人開始聚集在省、市、區委門前上訪。

大商場附近的老頭老太太們,每天像上班族一樣準時守候。他們帶著水和干糧,商場一開門就蜂擁而入,那些大商場有暖氣,老人們要搶占到緊靠暖氣的地方。每一處暖氣片前都坐著老人,有的帶了馬扎,有的帶了毛皮墊子,有的甚至帶了小褥子,還有的是兒女們護送來的。

(當生命受到威脅時,人們的求生本能是強大的,無窮的)

商場并不嫌惡老人,更不會驅逐他們,反而會向他們提供熱水。領導干部出現在一些商場,他們帶著慰問食品,表達內疚,做出承諾。

然而,更令人心痛的事接二連三發生,城市出現了凍死人事件。大抵是流浪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

春節前兩天凍死的一個老人卻不是流浪者,他在 A 市有家,有兒有女。

他是肖國慶的父親。

國慶的姐夫病故后,姐姐帶著兒子與他父親住在一起。國慶的母親已經去世,父親是肉聯廠的一名老工人。廠里的兩位頭頭曾是他徒弟,他的退休金和醫藥費還能按時領到按時報銷,但半個月前國慶替他去報銷醫藥費卻沒辦成。

父親要親自到廠里去,找曾是自己徒弟的頭頭們當面問清楚。

國慶耐心勸父親還是不要去的好,說頭頭們對你已經很不錯,夠關照的了,別去給人家添麻煩,那不好。

“怎么好?醫藥費報銷不了啦反倒好?”父親不聽勸,還是到廠里去了。

后來,國慶聽他姐說,父親從廠里回家后沉悶無語,表情難看。醫藥費還是沒報銷成,連退休金也沒領到。吃晚飯時他喝悶酒,問他為什么不痛快,他說:“別煩我!”

第二天晚上,姐姐從父親口中套出了真相。國慶父親在廠里沒見到頭頭,卻看到了一張大字報,上面寫著他仗著頭頭當年是自己徒弟,受到不少特殊待遇。他正在那兒獨自看得光火,被路過的人認了出來,一吶喊,財會室奔出了不少人,有退休工人,也有他們的家人,都把火氣發泄到了他身上,七嘴八舌把他羞辱了一番。

(在利益面前,有什么情值幾個錢)

國慶聽了,對父親心生憐憫。星期天,他拎上一瓶酒回到從前的家,陪父親飲酒,勸他想開些。

父親明白他的孝心,說自己想開了。將醉未醉之時,他岔開話題,幽幽地問兒子,自己死后,他會不會與姐姐爭房子?

(房子,還是房子)

國慶說那怎么會呢?自從姐夫死后,姐姐帶著孩子孤兒寡母生活得多么不容易,自己當然愿意房子歸在姐姐名下。

父親就表揚他懂事,說自己不是偏心女兒,而是覺得女兒太弱,命也不好。

國慶安慰父親只管放寬心,堅持吃藥,把哮喘、胃病、關節炎這些老病治好,不必為姐姐今后的生活太操心。姐姐和小外甥今后的生活,他會照顧的。

(國慶算是不錯的)

父親便翻出了房產證交給他,囑他抽時間把房產證改成他姐的名字。說此事辦妥,自己便沒什么心事了。

國慶聽得難受,保證當成事盡快辦好。

下班后,他直接去了原先的家,鄭重向父親說自己辦妥了。父親接過房本很高興,夸他辦事靠譜。

姐姐難得那日下班早,她在班上不慎燙傷了手,秉昆批準她休息兩日。她說在弟弟的好朋友手下工作,干得挺順心的,讓他放心。

有關房子,她皺著眉頭埋怨他,沒征求一下她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地辦了。他說多大點兒事啊,征求不征求意見有什么呢?何況是父親的想法。父親的想法好比最高指示,執行得越快越好。辦妥了,父親不就少了一樁心事!

姐姐慚愧地說,按民間規矩,住房向來是傳兒不傳女的。房產證改成了她的名字,等于她這個姐姐占了弟弟的大便宜。

國慶笑了,說姐姐你別這么想。咱家情況特殊,不必與別人家比。父母只有咱們姐弟倆,住房歸在姐姐名下我高興,談不上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

姐姐便不再說什么,默默地兩眼全是淚。國慶情不自禁地抱了姐姐一下。

回自己家的路上,國慶感到一陣失落和惆悵。父親說要把房產證更名的時候絲毫沒有這種感覺,辦理更名的過程中也沒有,把更名的房產證交給父親時還沒有,聽了姐姐的話后,反而有了一些。是啊,如果哪天父親不在了,那處住房便是姐姐的家了。如果姐姐又嫁人,平日里沒什么事的話,就不好隨隨便便再去了。即使去了,也不可能像回自己家一樣無拘無束了。他對那里的感情深啊!

(感覺還是不一樣)

國慶有些茫然,仿佛靈魂無所歸依。他看得出,姐姐雖然有些愧疚,其實也是正中下懷,也像父親一樣了結了一樁難以啟齒的心事。

回到家,國慶跟吳倩說事辦成了,她沒說什么,眼淚奪眶而出。

國慶他爸也像其他老人那樣,一早就到商場去,直到商場關門才回家。

國慶他姐自從丈夫死后嚴重失眠。一天后半夜,國慶他爸咳嗽得厲害,不咳嗽時喉嚨也呼嚕呼嚕的,他姐也一夜沒怎么睡。她一會兒服侍父親吃藥,一會兒給他捶背。等到早上老人出門、孩子上學,她收拾收拾屋子,多服了一片安眠藥,想在白天補上一覺。

不幸就出在她多服了一片安眠藥。她那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是被兒子推醒的。

兒子站在炕邊不安地說:“媽,姥爺昨天晚上沒回來。”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霍地坐起慌張地問:“你留門了嗎?”

兒子搖頭。

“你怎么不留門啊你?”她吃驚得擰兒子的耳朵。

兒子忍著疼說:“我怕壞人進屋。”

“那你昨晚怎么不推醒我?”

“我推了幾次,你不醒。我又冷又困,不知什么時候也睡著了……”兒子自責地哭了。

國慶兩口子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趕超們也很快就知道了。

朋友們調動起了一切可以調動的人手,二十幾人在全市尋找國慶父親。

那是嘎嘎冷的一天,秉昆得到消息時正在搶修房子——他家外屋的房頂被積雪壓塌了半邊,寒風呼呼地灌進來,里屋也根本待不住人。

秉昆及時把母親轉移到了姐姐那里,把兩個兒子轉移到了姐夫那里。他不得不請幾天假,想和鄭娟把房頂支起來。

姐夫蔡曉光料到那工程根本不是他夫妻做得了的,請了一名瓦工一名粗木工第一時間趕去幫忙。

全市不少百姓人家的房頂被積雪壓垮了,兩名打短工的師傅已有搶修經驗,預先替蔡曉光請了一名焊工,買了些鋼管、木料。

鋼管非是一般人想買就買得到的,幸而去年年尾有家鋼材廠倒閉了,庫里積壓了一批。他們為了能在春節前給工人們開上一個月的工資,只要有介紹信,誰都可以買。

焊工師傅等鋼材、工具一運到,周秉昆家就熱鬧了。

秉昆質疑是不是非得用鋼材,那得要花多少錢啊!

焊工師傅嘴角叼著煙說:“別舍不得花錢,錢要用在刀刃上哩!一勞永逸,礦井下都是用鋼材撐頂子的,結實!”

秉昆說:“可我家不是礦井!”

木工師傅說:“你家眼下比礦井下還危險。”

秉昆又說:“我們也沒打算在這兒常住!”

瓦工師傅說:“誰家又會打算在這種地方常住呢?可你們不打算常住又能搬哪兒去住呢?市里有年頭沒蓋新居民樓了啊。”

綿里藏針的一句噎人話,讓秉昆直眨巴眼睛。

姐夫蔡曉光打圓場,息事寧人地說:“怎么修咱得聽師傅們的,咱們是外行,人家是內行。”

接著,他又小聲對乘昆說:“知道你這陣子手頭緊,姐夫掏錢了。”

這時,于虹匆匆而來,說國慶的父親失蹤了。

姐夫蔡曉光是離不開的,沒人監工不行。鄭娟也離不開,得為師傅們做飯。秉昆只得自己隨于虹而去。

路上,于虹問:“你家怎么還用上鋼材了?”

秉昆說:“師傅們認為必須那樣。”

于虹說:“又多了一家上當受騙的!他們與鋼材廠勾著呢,廠家賣出了鋼材他們有提成。”

秉昆無心與她談自己家的事,問朋友們都怎么個找法。

于虹說首先報了案,各派出所都表示一接到有關線索將第一時間通知家屬,他們也只能做到那樣。德寶提醒大家,以前發現的幾個凍死的人,都是趴在結霜的下水道鐵條蓋那兒死去的。鐵條蓋結霜,證明那兒有熱氣外排,吸引人趴那兒。他們死后,幾乎每一個臉都與鐵條蓋凍在一起,所以,朋友們滿市尋找有下水道鐵條蓋的地方。

秉昆聽得揪心,半天沒再說話,只管一聲不響地跟于虹走著。

于虹說:“全市那么多有下水道鐵條蓋的地方,才發動二十幾個人哪兒找得過來呀。”

秉昆忍不住又問:“那咱倆哪兒去呢?”

于虹說:“我先陪你去國慶家吧。他腿都軟了,人快傻了,自己找不成了。我見朋友們都與他們兩口子照過面,就你沒出現,估計是因為你家有事,不想讓你知道。我認為不好,你家的事再大,那也比不上國慶家的事大,對不對?”

秉昆說:“對。”

于虹說:“我瞞著趕超來給你報個信兒。不管結果如何,總之你出現了,日后你自己不內疚。何況呢,你出現沒出現,國慶更在乎,是吧?”

秉昆說:“是。”

國慶一見到秉昆,抱住他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秉昆拍著他的背說:“別哭別哭,不是還沒有最壞的消息哩。”

其實,他心里想的是都快到中午了,除了最壞的消息,斷不會有什么好消息了。最后最確切的消息,肯定是最壞的消息。

男性朋友們先后回到了國慶家——除了常進步,他不知到哪兒找去了,沒騎自行車,德寶估計也不會走遠。

每個人一進門先搖頭,之后默默擠出地方站著。屋子太小,炕沿已坐滿了人,國慶坐在唯一的破椅子上,有人進來便抬一次頭。

與其說他是坐在椅子上,還不如說他已不能從椅子上站起來一下了。

有幾個人在吸煙,門半開著,好讓煙散出去,否則屋里的煙味兒會嗆得人流淚的。

趕超也進屋了。

國慶又一次抬起了頭,他已哭紅了眼。趕超也像別人一樣搖頭。

國慶的頭立刻又套拉下去了。

女性朋友們有的在陪國慶他姐,有的還在那一片尋找。趕超騎著自行車往來于兩邊。在那個沒有手機、普通百姓家也裝不起電話的年代,只能由趕超來傳遞兩邊的消息。

趕超擠到秉昆跟前小聲說:“國慶知道你家房頂塌了的事,不讓告訴你。”

秉昆找不到該說的話,嘆了口氣。

趕超對他耳語:“國慶他姐有自殺念頭,我叮囑于虹寸步不離地陪著。”

秉昆還是不知說什么好,又嘆了口氣。

國慶忽然抬頭叫道:“吳倩!”

吳倩蜷腿坐在炕上。坐在炕沿的人都站了起來,閃向兩邊,好讓國慶能看到她。

她木然地望著他。

國慶冷冷地問:“你為什么坐在炕上?”

她說:“我上炕不一會兒。剛才在外邊找了半天,凍腳了,上炕暖暖腳。”

國慶又問:“你真去找了嗎?”

吳倩生氣地反問:“你什么意思啊?”

國慶語調更冷地問:“我的意思是,你難過嗎?”

吳倩也更生氣地反問:“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難過啦?”

“你難過為什么一滴眼淚都不流?”國慶的臉在抽搐不止。

“非得像你那樣才算難過?”吳倩的眼睛瞪了起來,她要發作了。

“如果你父親失蹤了,你就不是現在這樣子。吳倩,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

“肖國慶,你居然說出這種話,證明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扇你!”國慶朝吳倩撲了過去,炕沿兩邊的人立刻合圍起來把他擋住。

秉昆對趕超說:“把他弄外邊去!”

于是,趕超幫著秉昆一個推一個拽地把肖國慶扯到了屋外。

國慶開始問吳倩時,趕超對秉昆耳語:“他兩個多小時沒說一句話了,說什么都別攔他,讓他宣泄宣泄好。”

秉昆便一直未加阻止。

秉昆和趕超未及時阻止,別人不明其中原因,也都沉默,致使結果成了那樣。

“爸呀,你到底在哪兒啊!我對不起你呀!”國慶一屁股坐在雪上,孩子般踢蹬著雙腳,呼天搶地喊叫起來,完全失去了理智。

屋里也傳出了吳倩的哭聲。

“別干看著,讓他冷靜冷靜!”秉昆拽不起他,對趕超說。

趕超便一把接一把抓起雪搓國慶的臉。

秉昆訓道:“你那樣子就不對!讓朋友難堪,讓大家笑話!”

正鬧得不可開交,一個不大不小的聲音說:“找到了。”

國慶頓時平靜下來。

三人抬頭一看,見是常進步。

醫院住院部的院子里,在鍋爐房后邊爐灰堆的角落,國慶的父親蜷作一團,像黑人母親子宮里的黑皮膚胎兒似的,偎縮在背風的凹窩間。

在寒冷的昨夜,這里因為有新推出的爐灰,肯定散發著從遠處就可見到的霧氣,當然是一處有熱度的地方,起碼新爐灰剛推出時是那樣。爐灰堆三四米高,一面有跳板,鍋爐工用小手推車把爐灰推上跳板傾倒下去,而國慶的父親偎縮在另一面,漸漸被滑下的爐灰埋住,像被山體滑坡的沙土埋住一樣。

常進步在這里發現了他。

不知道常進步怎么會找到這里來,他起初發現的是露在爐灰外的棉帽的半截帽耳朵,用手一扒現出了頭,最后扒出了全身。

在三四米高的爐灰堆下,這位老退休工人蜷作一團的身體顯得很小。

國慶抱住父親的遺體放聲大哭。

沒人能看到那位老父親的臉,國慶也不能。

他的脖子向胸前彎到了不可能再彎下去的程度,臉緊壓在拱起的膝蓋上,雙手摟住腳踝,像高臺跳水運動員的空中姿態。

那老退休工人似乎沒臉見人,或似乎不愿讓任何人再見他最后一面——包括他的兒女。

他達到目的了。

他的身體根本無法神開。

國慶他姐昏過去了。

吳倩哭著跑開了。

后來,他就被那樣子火化了;沒法為他擦臉更沒法為他凈身,連套衣服也沒法替他換。

(這一段,我一直想抄少一些,但總覺得很沉重,所以還是保留吧)

秉昆他們幫國慶處理完喪事,已是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一晚上了。

朋友們全都同意秉昆的主張——國慶的情緒那么糟糕,最好把他與吳倩分開一段時間。于是,趕超和朋友們強迫國慶暫去秉昆家住,鄭娟去陪國慶他姐,于虹的任務是陪吳倩住些日子。

秉昆家經過搶修,看上去安全多了。

秉昆問總共花了多少錢?

蔡曉光輕描淡寫地說,沒花多少錢,三四個月的工資而已。

秉昆心疼得身子一抖,盡管他明知姐夫絕不會向他要錢的。

蔡曉光遺憾地說,另一半頂棚只得開春再隔了。秉昆說不隔也行,可以往上放東西。

蔡曉光說那不行,北方不同于南方,沒二層頂棚冬天屋里太冷了。

當天,趕超和進步陪著國慶在秉昆家住了一夜。

大年初一的晚上,秉昆攆他倆去陪父母,他倆不走。

國慶已不計較吳倩是真難過還是假難過,他竟懷疑起他姐的心腸來,覺得可能他姐認為反正房產證已經拿到手了,他這個弟弟寫下了絕不相爭的保證書,便開始嫌棄病病恢恢的父親了。再加上父親領不到退休金也報銷不了醫藥費,唯恐成為她的生活累贅,于是狠下心來,明明聽到父親敲門就是不給開門……

“你們說有沒有這種可能?有沒有?我分析得對吧?”他一個勁兒地問三個朋友。

趕超說:“哎呀國慶呀……哎呀……你分析得太可怕了吧?”

秉昆呵斥道:“你渾蛋!你那么對待吳倩很渾蛋,現在又這么猜疑你姐就更渾蛋。你不該因為父親的死就真成了一個渾蛋了!”

國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慌慌不安地問趕超:“你還記得嗎?就是德寶他父親死后,我對你和秉昆說過不孝的話,當時我怎么說的來著?”

趕超回憶道:“那事我記得,秉昆當時還訓了你一句。讓我想想……你說如果你父親也死了,你家的住房問題就得到緩解了。”

秉昆便沖趕超發火:“你胡說!你顯什么好記性啊你?我怎么不記得他說過那種話?國慶你別聽他胡說,你沒那么說過。”

“他沒胡說。我也想起來了,我是那么說過……會不會,因為我咒了我父親,他有心靈感應,所以房子偏留給我姐,還要以一種不好的死法死給我看,為的是死后也要懲罰我……”國慶又流淚了。

秉昆與趕超互相看著,都有點兒束手無策,也都有點兒勸累了。

(如果國慶鉆牛角尖,誰有辦法幫他解開)

這時,進步慢聲細語地說:“如果老人家是自己不想再活了呢?”

三人的目光同時瞪向他——國慶將一雙不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眨不眨。

進步說:“腳印,你們誰也沒注意腳印,我注意到了。我問過國慶的姐,老人家穿的是雙什么鞋,問得很細。她說穿的是雙大頭鞋,兩只鞋的后跟都釘了月牙釘。我從國慶他姐家往商場慢慢走,彎下腰看雪地上的腳印。那是條小路,雪沒清除過。走那條小路的人不多,腳印少,我還真看出了有兩行腳印肯定是老人家留下的。我從商場往回走時,發現老人家的腳印到了住院部那兒并沒繼續向前,而是朝住院部的后院拐過去了。后院門上著大鎖,有一處的板障子缺了兩塊,人可以側著身子鉆過去。鉆過去就是爐灰堆了,估計是偷煤的人弄掉了兩塊板障子。老人家的腳印是徑直那么走過去的,這說明了什么呢?”

秉昆與趕超對視一眼,都不說話。

國慶急切地問:“說明什么?說明什么呀?”

進步用平靜的語調接著說:“說明老人家早上出門時,也許根本就沒打算晚上再回去,好父親最不愿意的就是變成兒女的拖累。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季節,大爺以那種方式,我的意思是,發生了那樣的事,很可能是大爺左思右想之后的決定……”

“決定?你說是我父親的決定?”

“僅是我的一種猜測,供你參考。”

“你他媽的怎么敢這么猜測!你怎么還敢當著我的面說供我參考?!”國慶大怒,揪住了進步的衣領。

秉昆和趕超連吼帶掰,才讓國慶松開手。

進步紅著臉嘟噥:“是你一個勁兒問我,我才說的哩。”

趕超說:“進步的分析有些道理。”

秉昆說:“同意,國慶你不應該再懷疑你姐如何如何了。”他又問進步:“誰教你那一套的?”

進步反問:“哪一套?”

秉昆說:“觀察腳印那一套。

進步不肯回答。

趕超也跟著追問。

“說!你小子必須說!不交代我根本不信你的話!”國慶逼他說。

進步不情愿地說:“從小跟我父親學的唄。我父親總是這么教我——急事當前,人心紛亂,要留心見人所未見,聽人所未聽,才能先于別人發現真相。”

趕超叫道:“然也,然也!咱們都忘了,他有一個解放前當偵察排長、解放后當軍工廠保衛處長的父親!”

國慶不再懷疑他姐心腸如何了,卻又萬分后悔起來,認為要是沒把房產證過到他姐名下,讓他父親還有一樁心事未了,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于是,三個朋友便又接著耐心地勸他。

國慶離開秉昆家時,已是初三晚上了。他口頭向三個朋友保證,絕不再懷疑他姐,也不會再對吳倩發火,要向她認錯。

趕超不依,非要他寫下書面保證不可。

秉昆和進步則表示相信,這才讓國慶保住了一點兒自尊心。

秉昆送國慶三人出門后,扯了進步一下,在小院里站住了。

秉昆低聲問:“還記得上次朋友們在我家聚時,你說了句什么話讓大家愣了半天嗎?”

進步想了想,反問:“不祥的感覺?”

秉昆說:“對!就是那句話。”

進步說:“為什么問?”

秉昆說:“想知道你現在還有沒有那種感覺。”

“有。”停頓一下,進步脫口而出,“更不祥了。”

趕超喊:“你倆嘀咕什么呢?”

秉昆叮囑:“別告訴他我問了什么,你說了什么。”

進步說:“明白。”

鄭娟回到自己家時快十點了。夫妻二人皆無困意,坐在爐前烤火說話。

秉昆說:“咱爸一名工人,其實還是有福氣的。死在家里的熱炕上,死時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在近前。死得沒遭罪,睡長覺似的就睡過去了。如果像國慶他爸那么一種死法,我肯定比國慶還心疼,還受不了。”

鄭娟說:“你剛才沒說全。咱爸死時不止你和你哥在近前,還有我也在。當時我正為他剪指甲,比你和你哥離他更近,咱爸確實死得有福氣啊!”

秉昆苦笑道:“什么事都忘不了強調你的重要性。”

鄭娟認真起來,她說:“不強調不行啊,人都容易忘恩。咱爸在時,他一再強調我是周家的有功之臣,確立了我在你們周家的那么一種地位。如今他不在了,誰為我維護地位呢?”

秉昆做出鄭重的樣子說:“那當然得我負起神圣的使命啰!”

鄭娟說:“吳倩初二去看過國慶他姐,于虹陪著去的,我們三個給國慶他姐包了好多餃子。聽于虹說了國慶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沖吳倩又吼又叫的事,我心里好怕。怕你有一天也會因為什么事對我那樣,那我可受不了。你要知道,一個人被當成功臣敬得久了,對別人的態度就有要求了。”

(鄭娟娓娓而談,都是理)

秉昆問:“那你對我的要求是什么呢?”

鄭娟說:“不僅要愛我,這是起碼的。僅愛不夠,你要永遠地敬重我。敬重你明白是怎么個敬法吧?”

(也是有女性獨立意識的)

秉昆說:“明白是明白的,要我永遠愛你沒問題,可要求我敬愛誰那是不太容易的。”

鄭娟說:“做到那樣也不難。你要經常對自己說,我的命真好呀,我怎么有這么好的一個老婆呢?如果我老婆不是她,而是別的女人,我們周家有可能就亂了套了,日子絕不會像現在這么好。”

(好樣的,鄭娟有資本這樣說,因為她就是這樣做的)

反正既無困意,也無事可做,秉昆便繼續逗她:"如果我還是做不到呢?"

鄭娟板臉道:“你最好能做到。咱媽疑心我是狐貍精不是瞎疑心,只不過她沒疑對。我不是狐貍精,但也不是人。”

說到此處,她故意裝出冷笑,一雙丹鳳眼也斜著秉昆問:“怕了吧?”

秉昆順水推舟說:“怕……那你到底是什么呢?”

她說:“實話告訴你吧,我是修行了兩千年的老虎精,因為修行中吃了不少人,被上天變成了小貓。上天念我比白素貞還多修行了一千年,沒忍心結束我的性命。我媽也不是凡人,是萬年的龜婆變的。她同情我,自愿保護我。現在我的道行又恢復了些,如果你敢欺負我,我就還原形,呱嗒一口……”

“把我吃了?”

“先不吃你,先吃楠楠。吃了楠楠,又呱嗒一口……”

“不許再說了!”

(這也太玄幻了吧)

秉昆捂住了她的嘴。她一動不動。

片刻,他把手放下,皺眉道:“跟誰學的?不好好說會兒話,編那些亂七八糟的干什么?小孩子呀?多不吉利!你別忘了今天還是初三!”

“為了嚇你!”

“嚇我?大年初三的嚇我干什么?”

“在國慶他姐家包餃子時,于虹說德寶親口告訴趕超的,他在醬油廠有個紅顏知己,說他和春燕其實沒什么共同語言。吳倩說你也親口告訴過國慶,你們編輯部有個女大學生追求過你。于虹說男人只要有了一點兒小權力,十個中有九個就不再愛老婆了,都想離了再找個更年輕漂亮的。吳倩說這是男人的通病,剩下的一個也不是根本沒想法,是有那賊心沒那賊膽……”

秉昆歪頭看著她那終于開了心竅似的模樣,聽她說著那些別人傳授給她的至理名言,又好氣又好笑,覺得另有一種可愛,忍不住要愛撫她。

“別那么認真行不?過完春節我非找國慶和趕超不可,命令他倆要對自己的老婆嚴加管教,萬一把我的大寶貝兒帶壞了那還了得!”

他想把她摟人懷里,她卻一次次推開了他。

她起身去刷牙,洗臉——他希望享受一番的爐前私語,讓他頗覺尷尬地結束了。

她刷牙的時間比每次都長,洗臉也格外仔細——脫了棉衣、毛衣,反折花襯衣的領子,挽起袖子,洗啊洗的,洗了半天。

秉昆便認為那是她將要對他進行完全奉獻的暗示,不待吩咐,為她兌好了洗腳水。

當她坐在腳盆前脫鞋襪時,他柔情蜜意地說:“我幫你洗?”

她淡淡地說:“不用。”

他就站在她旁邊刷牙,欣賞她那雙好看的腳浸在水中的情形。自從當上了“和順樓”副經理,每天下班都很晚,回家后也覺很累,枕席之歡已是久違的事了。他曾像孩子般盼著春節的到來,為的是能夠從容地彌補損失。可是卻出了屋頂被雪壓塌的事,出了國慶他父親那檔子令人震驚的事。天一亮就是初四,初六就該上班了!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三的夜晚,他想要她的想法強烈無比。

家中溫暖,母親和兩個兒子都不在家,他渴望把她當成美味佳肴飽餐一頓。

他洗臉時,她已洗完了腳,在為他兌洗腳水。他洗腳時,她已躺在被窩里了。

他說:“何必鋪兩個被窩?”

她說:“在國慶他姐家睡不實,總怕我睡得太死,他姐生出不好的事來,我得補覺。”

他上了炕,關了燈,只當她沒說過補覺不補覺的話,一如既往要同蓋一床被子。

她把他推出了被窩。

他硬要鉆入。

她用身子把被子邊壓住。

他說:“你這是干什么!”

她說:“跟你說過了,今晚我要一個人好好睡一覺。”

他說:“以前我摟著你睡,你也睡得很香!”

她說:“那是假裝的,為了你高興,也為了讓你睡得好。”

“你胡說!”他光火起來,硬是把她蓋的被子掀到一邊去。她居然穿著襯衣和襯褲,那是他們成為夫妻后從沒有過的事。

她仰望著他,抗議說:“我是你老婆,但不是你的玩具。你高興了,為了更高興要我,傷心了,為了要得到安慰要我;煩惱了,為了去除煩惱要我,生氣了,為了消氣要我。總之,不管我的心情怎么樣,你想要,我就得給,還得百依百順,溫溫柔柔地給。我不是說我不愿意那樣,每次我也愿意的。如果反過來行嗎?多少次我想要的時候,你不是都裝作沒看出來的樣子嗎?”

他更加光火了,任她說她的,粗暴地脫她的襯衣。她不配合,襯衣扣子一顆顆掉下。她停止反抗,頭在枕上一歪,側臉說:“隨你便吧。”

他終于興味索然,翻到一旁去了。

(這的確有點反常)

他不明白她究竟怎么了,認為是吳倩和于虹把她教唆壞了。

天亮時,他聽到了她的哭聲,還想趁機鉆人她被窩,她卻又用身子壓住被邊。

他也抗議說:“你哭個什么勁兒啊,我也沒欺負過你哩!”

她說:“和你無關,我想咱爸了。要不是咱爸勤快,做了那么多煤球,這個冬天咱們就受凍吧!”

說罷,她以被蒙頭,哭得更傷心了。他懶得哄她,也想起父親來。

他想自己的父親真是太有福氣了,一輩子受用足了工人階級的光榮,也可以說是帶著那份光榮離開這個世界的——他那些活著的工人弟兄們卻沒那么幸運了。

德寶他爸的死險些造成了德寶和春燕的離婚。國慶他爸死得那么慘,也造成了國慶對姐姐和妻子的猜疑。趕超說,他父親同樣保存著不少單位沒錢可報的醫藥費報銷單呢!春燕、吳倩、于虹她們父親的單位也岌岌可危朝不保夕。無論朋友們的小家還是大家,似乎總有不愉快的事,歡樂就更別指望了。推而廣之,他想到了民間常用的一個字——坎。

對于工人們來說,這個坎才分明剛剛現出雛形——它到底有多大?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狀況?到底會持續多久?三年五年,還是十年二十年?這些問題一直糾纏著秉昆,不知道去問誰。知道問了也白問,沒人回答得了。

(這個誰能知道啊)

接著,他想到了進步的兩句話:

“不祥的感覺……”

“更不祥了……”

除了向陽和呂川,現有的朋友們都是做了丈夫成了父親的工人,他們的妻子也是。朋友們的命運接下來會有多糟呢?

世上有這樣的人嗎?朋友們都陷人了空前的困境,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而他自己居然能活得幸福自在。

世上曾有這樣的人嗎?

縱然有,那也絕不會是他周秉昆啊!他做不到!

何況,他認為如果工人們的人生節節敗退潰不成軍,自己的境況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依他想來,到了那一天,“和順樓”倘若照樣聚集著一些靠打白條胡吃海喝的工廠頭頭腦腦,工人們不把”和順樓”砸了才怪呢!

對于“和順樓”和雜志社來說,白條只不過是一些白紙條,沒有任何意義了,而他這個副經理也就當到頭了。

他又將何去何從呢?

他不由得側身看著以被蒙頭的妻子。她已經不哭了,背對他側著身。

他想向她承認,以前他要她乃是對肉體和精神的單純歡樂的需要——不論他高興或傷心時,煩惱或生氣時,他對她的身體的渴求都僅僅是對單純歡樂的渴求。那種歡樂能夠成倍增加他生活的喜樂,提升他生活的品質,也能夠像“敵殺死”滅蟑螂、臭蟲一樣徹底消除他的不良情緒。是的,她的身體對他具有那種靈丹妙藥般的奇效。

現在,確切地說是自一九八七年下半年以來,他活得越來越沒有安全感。工人下崗和物價上漲兩件事讓大家人心惶惶,也讓他越來越精神緊張。第一件事目前對他只是間接的負面影響,但他覺得遲早有一天也會輪到自己頭上。物價上漲已影響到每一個城里人——兒子的學費書本費,還有蔬菜和肉的價格都已經翻了一倍,可他這個副經理的工資仍然是每月七十多元,參照的是老編輯們的平均工資。這七十多元,扣除每月的水電費、兩個兒子的學費以及買糧買菜的錢,所剩無幾。全家五口人中,除了他自己可以報銷醫藥費,另外四口人一旦生了病,打針吃藥每分錢都需要自掏腰包。父親在時,他還沒怎么有過經濟危機感,那時父親每月的退休金挺管用的。父親帶走的不僅是他的光榮,還有他的退休金。在城市里,每一位退休了的老父親對家庭都十分重要,即使像國慶那樣一位病病恢慨的父親。一旦沒有了他們的退休金,每個家庭的物質生活水平都將降低。

他有這種切身感受,德寶也有同感——他母親身體不好,他父親在時,一半退休金全用在為他母親買藥方面。德寶父親抱怨藥價貴了時,德寶沒什么感覺,左耳聽右耳出,基本上不過心,因為不花他的錢。他父親死后,他不得不花自己的錢了,花了還不敢對春燕說,怕她不高興。德寶的小金庫越來越入不敷出,還向秉昆借過錢。

國慶肯定也將面臨更嚴重的經濟壓力,以前他父親為他負擔著一半房租,以后他再也指望不上那種經濟援助了。

鄭娟不當家,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近一兩年這個家的經濟支出情況是這樣的——秉昆每月領到工資后,先把該買的都買了,水電費都交了,連兩個兒子和母親的零花錢也都給了,剩下的錢,除了自己身上平日需帶幾元,分三次往帶小鎖的抽屜里放,隔十日放一次。錢不多,小鎖幾乎從沒鎖過。鄭娟想為家里買什么的話,拉開抽屜里邊總是有錢的。鄭娟所要買的無非就是蔬菜,她也抱怨過菜價漲得太離譜,卻沒什么危機感,僅僅是抱怨而已。抱怨過了就不去想了,下次再買菜后再抱怨一次而已。

也許因為她以前的生活毫無亮點吧,除了對物價有所抱怨,在她看來目前的生活簡直處處是亮點:兩個兒子健康成長,學習都挺省心;楠楠與秉昆的關系日漸親密,婆婆更加黏著她……

每次拉開抽屜,見里邊還有錢,哪怕僅僅幾元錢,有時甚至會歡喜地說:“還有好幾元錢啊!”

掐指算算,假如已是第一個十天的最后一天,便仿佛是在過富裕日子似的。

她甚至會鄭重且愉快地告訴秉昆:“上一個十天,咱家好幾元錢沒花完!”

聽來好像是在說:“咱家好有錢啊,怎么花不完呢!”

這時,秉昆便苦笑道:“是你會過唄,下一個十天我少往里放幾元?”

她居然會特有成就感地說:“行!存你那兒。”

就連家里出現了支撐危房的五根紅色鋼管,在她看來也無疑是亮點。她曾欣賞地看著,圍著一根根鋼管轉,情不自禁地說:“真漂亮啊!”

秉昆想起春燕告訴過他,一些男女街坊背后說她“有點兒二”。他甚至覺得,對婚后生活的知足常樂,讓妻子比結婚前更“二”了——不,也不是這樣,實際上秉昆認為她結婚前一點兒也不“二”。

鄭娟一直保持嫵媚之美,體態豐潤且不失窈窕。她生了第二個兒子之后像吹了氣似的胖過兩年多,如今又奇跡般地恢復了好身段。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成了他的老婆,整天高高興興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在太平胡同那個小土窩里她心安意定,搬入一幢小蘇聯房她歡天喜地,從那兒搬到地下室她仿佛也沒什么,總之是忙前忙后特來勁兒。他損失了一千六百元也沒埋怨過,只說了一句極想得開的話:“就當成花錢做了一場美夢吧,做過那么一場美夢挺好的。”從地下室搬到了光字片,她照樣搬得樂呵呵,房頂被積雪壓塌了,她卻說:“老天爺真瞧得起咱們,整個光字片只壓塌了咱家的房頂!”屋里多了五根紅色鋼管,她還挺喜歡,也不問問花了多少錢……是的,這女人只要還是他老婆,只要還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就會高高興興地熱愛著生活,高高興興地以她的標準做他的好老婆、周家的好兒媳、兩個兒子的好母親。

秉昆經常因為有她這樣一個老婆而感激命運之神的恩賜,甚至也有幾分感激“棉猴”和瘸子,對涂志強也產生過不無敬畏的迷信心理——好像他們都是按冥冥之中神明的指示做他們該做的事,促使鄭娟有些故事色彩地成為他老婆。至于那故事的某些部分她不情愿接受,他也極其排斥,都不重要了。

上天讓一個人的命運有怎樣的安排,人自然無可奈何,只能順從。重要的是結果,結果是鄭娟成了他老婆。就沖這結果,他必須感激上天,也該感激“棉猴”、瘸子和涂志強……

周秉昆的確這么想過,他知道迷信的想法不可取,卻又希望自己那迷信的想法并不荒誕,而是不可向外人道出的一種真相。

有時,他也會很困惑:為什么自己的老婆這么“二”呢?朋友們的老婆非但不“二”,還各有各的精明。春燕的精明體現在善于走上層路線方面,體現在對政治好處含而不露熱度不減的向往,還體現在對單位的經營管理。于虹的精明體現在當家做主過日子方面,不論交水電費還是買東西,誰想占她一分錢便宜門兒都沒有!趕超想有自己的小金庫,他多次周密計劃煞費苦心,都被她的精明給徹底摧毀了。她不溫不火,持之以恒、穩操勝券地與趕超進行著兩口子之間的經濟陣地拉鋸戰,始終讓陣地牢牢固守在自己手中。吳倩的精明體現在良好的親戚關系與民間社交方面,凡與她家或國慶家沾點兒親戚關系的人,只要是以后也許會求到的人,哪怕父母們早已與對方斷絕了來往,她也能想方設法重新聯絡上,并讓關系一天天親近起來。販夫走卒,各色人等,沒有她想要認識而認識不上的。國慶能調到軍工廠去,那也是由她出面找常進步,多次找進步的爸爸,最終沒花一分錢辦成的。

自己的老婆鄭娟有什么精明之處嗎?

多少次他在被窩里側身看著她熟睡的臉自問,每次自己給出的回答都是同一個字——無。

沒有也罷,不“二”就行,但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挺“二”的。

如果她不“二”,自己會更愛她嗎?他們的小日子會比現在強嗎?他每次都難以做出肯定性回答的。

昨晚,她匪夷所思地使起小性子來,這是少有的事。他雖大為光火,今天早晨卻原諒了她。

他也不打算哄她高興,他自己還沒高興起來呢!他相信,她經過反省之后是會主動投懷送抱的。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四早上,在親歷了好友肖國慶父親之死全過程后,明擺著當不長的“和順樓”副經理周秉昆,對他的愛妻產生了異常強烈的新要求——也許說是需求更恰當。

他希望能從她身上獲得到的不再僅僅是肉體和精神的歡樂,更希望從她的身體里邊獲得安全感,獲得抵擋某種恐慌的生命能量。

從本質上講,他比德寶、國慶和趕超三人更善良,也更富有正義感和同情心,卻不如他們三人堅韌。這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他那樣的哥哥和姐姐,也沒有他那樣一直享受著工人階級的光榮感的父親。他們在精神上毫無依靠,自己怎樣他們的人生便會怎樣。他在精神上卻曾經是個襁褓兒,先是以父親為精神支柱,后是以哥哥姐姐為精神支柱。很長一個時期,他曾靠這樣的一種想法來生活——無論我生活得怎樣,但我有一位光榮的父親,還有特有出息的哥哥姐姐!

如今,父親不在了。

如今,有大學文憑的人多起來了。有些人的兄弟姐妹在讀博士,自己哥哥姐姐頭頂的光環已不再那么耀眼。哥哥姐姐除了在他經濟拮據時能給點兒幫助,其實對他的人生幫不上什么太大的忙了。

那絕對不僅是想象中的,比他的想象龐大百千萬倍的“恐龍”已在城市到處出現,暢行無阻。它們似乎可隱形,也似乎可分身,不但讓所謂工人們聞風喪膽,也讓絕大多數城里人惶惶不可終日。

不僅他恐懼,德寶、國慶、趕超和他們的老婆也恐懼。連進步對自己以后的人生都表示過憂慮,只不過大家相聚時盡量不說罷了。

在他所熟識的人當中,只有夜夜與他同床共枕的老婆這個奇特女人似乎并未心存恐懼,依舊整日樂呵呵的。

他不愿對她說自己的恐懼。有時,他真想整個人都進人她的身體里,蜷縮在一個溫暖的極其安全的母體中,哪怕像睡上一長覺似的,僅僅與世隔絕一個時期也好。

下午,周蓉把母親送回來了。她一再向弟弟和弟妹解釋,不是自己不想留母親在她那里多住些日子,而是母親一聽曉光說這邊房頂修好了,非回來不可。

婆媳二人一見,親得讓秉昆和周蓉吃驚。

周蓉不無慚愧地說:“如果這時候來了查戶口的,我說我是咱媽的女兒,估計人家還不一定信呢。”

秉昆苦笑道:“大概還會以為我是咱家的女婿,真是邪了門兒了。”

鄭娟牽著婆婆的手,在五根紅柱子之間穿來穿去,詳細地向婆婆講述施工過程。

母親說:“好看,好看,我兒媳婦設計得真好!”

秉昆說:“不是她設計的。”

鄭娟說:“那也是經過我批準的。”

母親說:“娟兒你批準得對,誰最后批準的功勞當然歸誰!”

鄭娟說:“我聽別人講天安門前邊也有幾根石柱,叫華表。媽,你覺得咱家這五根紅鋼管照華表那樣再裝飾點什么,好不好?要不看著太光禿了。”

母親就說:“對,對,我兒媳婦就是有好想法!”

她轉身命令兒女,“想法好那也得落實好,你倆記著把娟兒的好想法盡早落實了!”

她說完,不再理兒子和女兒,與鄭娟手牽手走到了炕邊。婆媳倆脫鞋上炕,面對面盤腿而坐,促膝交談。

秉昆把姐姐送出門時,聽到屋里笑得嘻嘻哈哈。周蓉說:“真羨慕她倆的幸福感。”

秉昆問:“明后年,你估計失業的事會結束不?”

周蓉嘆道:“才剛剛開始啊。”


(這一場雪,天冷加上缺煤,有多少人不得不提前結束人生,不同于國慶的父親,很多人的自己無法選擇又避免不了的。鄭娟為什么忽然對秉昆冷淡?我想這不僅是“二”的原因,所以,這一部分我沒刪減。不祥、更不祥了,秉昆接下來會遇到什么?周蓉說失業才剛剛開始,這又會是什么樣的局面?)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8,505評論 6 533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556評論 3 418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6,463評論 0 376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009評論 1 312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778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218評論 1 324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281評論 3 441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436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969評論 1 335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795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993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537評論 5 35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229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659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917評論 1 286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687評論 3 392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990評論 2 374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便宜的劣質煙曾是他們父母(老太太也會吸煙)去煩消愁的“特效藥”,現在有種流行說法:哥抽的不是煙是寂寞。顯然,當時人...
    水亦寬閱讀 1,519評論 37 62
  • 明明知道暴風雨就要來臨 明明告誡自己帶著平常心 看完這一章還是有點忍不住想罵人 明明是誰? 春節向來是祥和的、大家...
    水亦寬閱讀 2,081評論 55 65
  • 三年,看起來時間不多,但能讓人改變很多。秉昆和朋友們已經三個春節沒聚了,那此次由秉昆召集的聚會,他們聚得愉快嗎? ...
    水亦寬閱讀 1,376評論 33 59
  • 你肯定急著想知道白笑川出差有沒有回來?邵敬文幾天沒來上班去哪里了?特別是,秉昆被帶走后會怎么樣?(周蓉和馮化成幾乎...
    水亦寬閱讀 1,619評論 38 71
  • 父親和哥嫂回家探親,跟秉昆所說的會不會讓他重新審視自己和自己所面對的事情? 剛打開第十七章就看到好運向周秉昆招手,...
    水亦寬閱讀 1,868評論 43 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