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讀《人世間》(23)

三年,看起來時間不多,但能讓人改變很多。秉昆和朋友們已經(jīng)三個春節(jié)沒聚了,那此次由秉昆召集的聚會,他們聚得愉快嗎?

前幾年,大環(huán)境不好,但秉昆和“哥們兒”都還年輕,有自己喜歡的話題,也可以聊聊一些小道消息發(fā)發(fā)牢騷,聚得還行。

現(xiàn)在,來自底層平民人家的他們,都有自己的小家庭要承擔責任,再沒有單身青年自在時的精氣神,似乎都變成熟了。總之,酒喝得多了,話說得少了。

德寶和春燕還住在春燕家(說好的市標兵獎勵的房子被別人當婚房,估計現(xiàn)在孩子都有了吧)。春燕由于在大會上發(fā)過幾次言,還被動寫過文章(這是當名人的代價,更有被利用的價值),被有些人揪住不放,指斥為“四人幫”余黨的馬前卒(有這樣的馬前卒能搞出那么大的水花),想讓她身敗名裂,她做了多次檢討都過不了關(guān)。

當時,被春燕以“為人民服務”的熱忱一視同仁地對待的幾名老干部實在看不下去了,聯(lián)名保了她,春燕的“政治問題”總算解套。

然而,春燕標兵的榮譽還是沒了,那時涌現(xiàn)的省市標兵、模范們的榮譽全要經(jīng)過重新認定。春燕還是一名普通的女修腳師,這如南柯一夢的經(jīng)歷讓她變得更深沉、更成熟了。(原來,挫折打擊真的是人很不錯的催熟劑)

春燕兩個姐都拖家?guī)Э诜党橇耍瑑蓚€姐夫都是普通知青,沒任何社會關(guān)系可以借力,所以兩個姐姐和姐夫分配的工作都很差。

她二姐還帶一個女兒回來,喬家沒地方住,只能租房住。二姐對春燕一家三口長期占據(jù)父母家的一間屋子很不滿,與春燕兩口子一見面就發(fā)生口角,總是不歡而散。(看到這里,又一次得佩服周志剛安排秉昆到鄭娟住是無比英明的)

國慶和吳倩住無定所,年年搬家,越搬離市區(qū)越遠。大批知青返城后,房租漲得極快,一間十幾平方米不起眼的士坯房,房租已由當初的八九元漲到二十幾元了。他倆又有了孩子,支出大,被房租壓得有些吃不消了。

國慶姐也返城了,姐夫轉(zhuǎn)業(yè),戶口隨他姐落在了本市。他姐接媽的班,成了肉聯(lián)廠一名女工。國慶姐一家三口沒住處,都擠在國慶家。國慶的姐夫轉(zhuǎn)業(yè)不久查出了肺癌,且是晚期,花光了轉(zhuǎn)業(yè)費不說,還讓國慶家欠下了許多債。年初,國慶姐夫病逝了,國慶姐成為了有一個小學生兒子的寡婦。國慶看上去老了不少,頭發(fā)也白了許多,臉上很難再出現(xiàn)笑容了。(早就說過,吳倩跟國慶媽不能同住一起會很麻煩的)

趕超和于虹兩口子雖無租房壓力,但他們因為房屋占地多少與鄰家發(fā)生了矛盾,一直處于日子過不安生的狀況。只不過就是一尺來寬面積的爭執(zhí),最終激化到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地步。趕超不想把關(guān)系搞得那么糟,想與鄰家好好談談,但鄰家挑戰(zhàn)的是他們小兩口的底線——不拆了一面墻縮進去一尺重蓋就免談。(這的確是難以接受,兩家都麻煩了不是)

唐向陽也有苦惱。他父親又當上了重點中學的校長,他也回城準備考名牌大學。他的苦惱是父親再婚,所以有了兩對爸媽,并且每一對都是水貨,這讓他經(jīng)常糾結(jié),不知自己究竟該做哪一組爸媽的兒子才好,很難平衡關(guān)系。(有關(guān)考大學,向陽有自己的追求和想法,而多一對爸媽這個事真不能說什么)

進步還在醬油廠味精車間,各方面表現(xiàn)不錯,他父親的問題也不再是個問題,重新當上了保衛(wèi)處長。(進步自身耳聾這點還是很受限制的)

龔賓沒來,他又住院了。精神病很難徹底治愈,他一犯病就四處寄信揭發(fā)叔叔龔維則的“反動言論”,龔所長有時不得不親自出面請求精神病院多收治他一段時間。(性格決定命運)

在秉昆看來,此次相聚必須由他來召集,不召集不可以。對于底層青年們而言,友誼是必須認真對待的。他們都本能地明白,有些人的一生,是不斷結(jié)交新朋友的一生,好事降臨得越多,結(jié)交新朋友的機會越多。在他們自己的人生中,好事降臨的機會本來就不多。在他們那樣的單位上班,如果不主動與別人交往,才不會有多少人主動來交往呢!即使自己主動與別人交往,別人也不見得愿意。(這也許是底層人的共性,格局小點,想法幼稚點都是正常的)

“有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這樣的話,說的是人生與他們很不一樣的“有些人”。而在他們之間,富有人情味的話往往是這么體現(xiàn)的——“咱們這種人一輩子才能有幾個朋友啊,失去一個少一個,怎么能不把朋友當回事呢!”(這對于現(xiàn)在的我們來說也是適用的)

相對而言,秉昆接近“有些人”了,他自我慶幸的同時,對自己與老朋友們的關(guān)系更加珍重。如果沒有老朋友們的助力,他一定還是醬油廠的一名工人,也就和老朋友們一樣,根本不可能有那樣一些完全不同的新朋友。他很希望老朋友們也各自都有新朋友,特別是能對他們的人生起推動作用的新朋友。(這就是真朋友)

然而,他又知道,那基本上不可能。在底層與其他略高于底層的社會階層之間,仿佛有無形的銅墻鐵壁隔離著,底層青年要穿而過之純屬偶然。所以,秉昆不但因朋友們一下子都顯老了而感傷,還在感傷之上多了一重悲哀。(這也是真朋友)

周志剛對于降臨在兒子身上的兩件好事吃不大準。由工人轉(zhuǎn)成了一名編輯,不是報社編輯,而是雜志編輯,他確實吃不準是否也值得替兒子高興。依他想來,工人的社會地位以及在人們心目中的可敬程度,是高于那樣一份雜志的編輯的。醬油廠的工人畢業(yè)也是工人,是工人那就是領(lǐng)導階級的一員。兒子轉(zhuǎn)正成了那樣一份雜志的一員,不就意味著從領(lǐng)導階級中除名,成了永遠需要被改造思想的群體中等級很低的一員了嗎?他幫兒子做了幾道家常菜后,離開屋子,坐在院外的小凳上吸著煙,思考著以上那些不怎么愿意與小兒子交流的現(xiàn)實問題,同時看著曹德寶他們騎來的自行車。近來光字片的治安大為不好,自行車被盜事件屢屢發(fā)生。(周母和玥玥呢?周志剛的想法和做法都是當時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

屋里的氣氛一度冷場,朋友們之間似乎找不到話題可說。互訴生活不易的苦水嗎?彼此彼此,有什么可訴的呢?展望將來吧?誰也看不到自己一種可能好些的將來啊。(是不是有點嬌情了?我不確定,相對于上輩,也許可能估計是好一些的)

朋友們甚至也沒對秉昆說什么祝賀的話。

只有國慶淡淡地說:“我還以為有什么要緊的情況呢,你愿意干那行,往后就好好干唄,總那么借調(diào)著終歸不是個常事。”(誠然,在他們看來,這樣的事沒什么實惠)

別人便都點頭,仿佛再說什么完全多余。

他們一向認為的好事,是那種忽一日時來運轉(zhuǎn)、人生立馬就好起來的事。

秉昆的工資并沒因轉(zhuǎn)正而比他們多幾元,秉昆還與鄭娟三口住在窩似的小土坯房里。借調(diào)時期的秉昆,醬油廠照例每月發(fā)給他福利——醬油、醋、味精、毛巾肥皂。轉(zhuǎn)正了,不再屬于醬油廠職工了,福利當然也就從此沒有了。所以朋友們并不羨慕,更不嫉妒。朋友大抵是一種以同質(zhì)化的命運為前提所建立的友好關(guān)系,原來同質(zhì)化的命運一旦出現(xiàn)了較大反差,即使是朋友往往也會由羨慕而嫉妒的。如果反差巨大,不論原來多么鞏固的朋友關(guān)系也會沙化、瓦解。秉昆的好事并沒讓他與朋友們的人生出現(xiàn)多大反差,他在朋友們心目中便依然是同類。

德寶又一次看手表,秉昆說:“你要是有事,就和春燕先走吧。”

春燕奇怪地說:“我們沒事呀。”她瞪著德寶問,“你總看手表干嗎?”

德寶神秘地說:“再過五六分鐘,將有讓你們感到驚喜的事出現(xiàn)。”

趕超說:“醉了吧?有什么事能讓咱們這種人驚喜呢?”

他語音剛落,門一開,進來一個人,大家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別人,正是呂川。

呂川的出現(xiàn)讓人感到意外,然而并無一人覺得驚喜。趕超說得不錯,如果不是什么能直接讓他們的日子發(fā)生好轉(zhuǎn)的事,他們就不會有驚喜,共同好友的意外出現(xiàn)也不能。(說這是現(xiàn)實吧,也是可以的,畢竟他們現(xiàn)在面臨的都是難題。當然,不僅僅是他們)

呂川說他將來有可能在省委或市委上班。聽他這么一說,大家才有點兒驚喜了。一位共同的朋友倘若成為出入省委或市委大樓的人,這對哥兒幾個的將來無疑是福音。

就在他們圍繞呂川大畫未來美好藍圖時,半天沒說話的唐向陽說道:“不一定吧?龔賓他叔不是穿警服的嗎?龔賓也沒沾上什么光啊。你們最好都別影響呂川,他的將來,由他自己決定吧。”(向陽還是說了大實話,這其實跟他學過數(shù)理化有很大的關(guān)系)

秉昆很贊同向陽的話,但也確實挺理解其他幾個好友,不由得心生悲哀。這些共樂區(qū)底層人家的兒女啊,自己家門里掙脫不出一個將來可能有出息的人來,個個滿家門盡是些窮愁的破事,所以才把一個可能有出息的朋友的將來當成自己的希望。他不知說什么好,但作為主人,他明白自己是不能像唐向陽似的想說話就說,不想說話就不說。

秉昆就問呂川用不用他陪著去找老太太,呂川說不必麻煩老太太,他也有莫逆之交,有他們提供門路足夠了。

接著,大家就呂川究竟是進省委、市委機關(guān)好,還是人伍或加人公安系統(tǒng)好各抒己見,展開了熱烈討論,爭論不休。

秉昆聽著,聯(lián)想到了《紅旗譜》中的一段情節(jié)。他覺得自己和朋友們仿佛回到從前,他們共同的敵人是無形無狀的貧窮。不,那貧窮是有形有狀的,對他們造成的壓迫很重。想到這,秉昆更不知說什么好了。

呂川對大家的討論、爭論不感興趣,而他感興趣的大家又不感興趣,但呂川依然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的見聞以及自己參與過的種種事情。

大家雖然不感興趣,卻一個個裝出感興趣的樣子洗耳恭聽,也沒誰插話。呂川講了半天,就像傳達文件精神,終于,他看了一眼手表站起來說:“下次再會,我還要去見一個人,該走了。”

趕超忍不住問:“哎,你小子這一走,我們以后怎么跟你聯(lián)系呀?下次又是什么時候呢?”

呂川指著德寶說:“秉昆的工作和生活壓力都太大,我的信使現(xiàn)在改由德寶來當了,以后你們誰聯(lián)系我通過他。”

呂川匆匆離去,大家又陷于沉默。這時,大家才注意到,唐向陽不知何時反坐椅上,胳膊橫在椅背上睡著了。

國慶對德寶囑咐道:“你可勤與川兒聯(lián)系著點兒,不要讓咱們和將來唯一能有出息的朋友斷了聯(lián)系。”

他的話讓乘昆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鬧了半天,自己雖然當上正式編輯了,但在朋友們看來,其實并不算有出息。而且,朋友們連自己的將來分明也不看好,自己相聚之前卻還在擔心朋友們是否會嫉妒呢。

他們也都說走就走了。

父親進屋與秉昆一起收拾時,問:“那個穿一身軍服的小伙子,他上北京的大學了?”

秉昆于是明白,父親在外邊聽到了屋里的談話。兩個多鐘頭里,父親一直在外邊,這讓秉昆心生自責。只想著把朋友們陪好,卻完全忘了外邊的父親,多不應該呀!

他內(nèi)疚地說:“對,他叫呂川,我們幾年沒見了。”

“是名牌大學?”

“對。”

“他家也是共樂區(qū)的?”

“對。他媽也沒工作,和我媽一樣,家庭婦女。他爸是鞋廠的,解放牌膠鞋就是他爸那家鞋廠生產(chǎn)的。他爸身體不好,提前退休了。”

“他也和你一樣,在醬油廠上班?”

“對。”

“他上學那年,是要群眾推薦、領(lǐng)導同意的吧?”

“對。”

(這段對話,需要看兩次以上)

父親不再問什么,反復擦桌子。秉昆猜到父親在想什么,幽幽地說:“爸,呂川當年在廠里確實表現(xiàn)好,但我當年在廠里的表現(xiàn)也很好。不論工人群眾還是領(lǐng)導,指責不出我有什么嚴重缺點來。當年上大學的情況特殊,他父母并非是他的生身父母,他是烈士遺孤……”

父親終于停止了擦桌子,一邊洗抹布一邊說:“可我是你親爸,同樣是我們這樣家庭的子女,你哥考上了北大,你姐也考上了北大,就你這輩子恐怕是進不了大學的門了,當然是因為各有各的具體情況。”

(老爺子這話的打擊力有點大)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來,頂撞道:“爸,就咱們父子倆的時候,你說話能不能直來直去的?你繞著挺大個彎子說話,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想說什么了,而且也不像你一名老工人說話的本色。”

他當時正搬起一把椅子往原處放,說完那句話才把椅子放下去。由于光火,發(fā)出很大的響聲。

父親那時已洗好抹布,正擰著。聽了他的話以及那很大的響聲,彎著的腰背一動不動地彎了片刻才緩緩直起,慢騰騰地把抹布搭在繩上。(這細節(jié)描寫,真的好棒)

秉昆又說:“屋子收拾完了,我想回去了。”

父親轉(zhuǎn)過身面帶憂傷地說:“秉昆,我剛才是在好好地跟你聊。你覺得一句話不愛聽了,就可以不顧輩分來訓我嗎?”

秉昆張張嘴,無話可說了。

父親接著說:“我如今老了,發(fā)不動脾氣了,只有任憑別人對我發(fā)脾氣了。即使我的小兒子對我發(fā)脾氣,我也沒轍了。但是秉昆,你要記住你爸今天晚上對你說的話:朋友之間,誰有困難了互相幫助我是贊成的,大家共同幫助一個有困難的朋友也是我豎大拇指支持的事;可如果幾個人都把自己和自己的兒女將來過上好日子的希望,押寶似的押在一個朋友身上,那不就太沒志氣了。那樣還不把那個朋友的人生給拖累垮了?”(這話說得一點錯都沒有)

秉昆說:“爸,我又不愛聽了。第一,你不了解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在門外聽到只言片語就想當然地進行批評,這叫自以為是。第二,我沒我朋友們的那些想法,一丁點兒都沒有。如果你的批評也是針對我的,對我不公平。第三,我的朋友們并不都是沒志氣的人,恰恰相反,他們都是各方面很要強的人。要強又怎樣?你能說光字片人家過現(xiàn)在這種糟心日子都是因為不要強嗎?你能說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兒女命里注定不配在好工廠好單位上班嗎?可我們這一茬老百姓人家的兒女,如果一點兒關(guān)系一點兒后門都沒有,能進好單位好工廠的會有幾個?”(這話我也覺得沒錯)

“你給我住口!”父親也光火了,拍一下桌子嚴厲地說,“你小子還以為不是命里注定嗎?當然是命里注定!但人的命是可以改變的!一代改不了,那就只能靠下一代!下一代還不行,靠下下一代!以前是機會有限,輪來輪去,輪到普通老百姓人家可不就少了。如今不同了,考大學就是比較公平的機會!你告訴你那些朋友,只要有幾分希望的都要爭取考上……”

“爸,你這叫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他們都當了爸爸媽媽,有家不像個家,工作累,工資低,現(xiàn)在要他們考大學那是成心給他們出難題!比如我,有那么高的心氣考嗎?考上了能一路順利地讀完嗎?”

父親打斷道:“那就認了你們這一代的命!咬緊牙關(guān),好歹把下一代供到大學里去!這比把希望依賴在什么呂川叔叔身上靠譜多了!”

秉昆算是明白了,父親顯然對他頗為失望,卻又不便直言,于是才抓住朋友們的一些話旁敲側(cè)擊地表示對他的不滿。如果不是哥哥和姐姐都考上北京大學,嫂子也考上了省里的重點大學,父親也許對他不會有什么失望。如果呂川這個晚上沒出現(xiàn)在自己家里,父親也許還會對他這個小兒子的轉(zhuǎn)正多少感到點兒欣慰,可哥哥姐姐同時考上了北大,同樣是醬油廠工人的呂川即將從北京的名牌大學畢業(yè),而且一下子成了朋友們的指望,便讓父親內(nèi)心對他這個小兒子生出欲說還休的失望了。(我說句分道話,秉昆還是不明白,其實父子兩人說的都沒有錯,只是兩代人對當下社會和未來的看法有所不同)

秉昆覺得,父親口口聲聲所說的“你們”其實是“你”。他替朋友們所做的辯護,其實也是為自己進行辯護。正如父親對他這個小兒子既覺得有些話非說不可,不說如鯁在喉,他也是那樣的。

既然有話都不能直說,他懶得繼續(xù)與父親理論下去了。秉昆一轉(zhuǎn)身往外便走。

“你給我站住!”

父親的高聲大喝讓他佇立在門口。“你給我轉(zhuǎn)過身來!”

“我不轉(zhuǎn)身也聽得到!”

秉昆又犯了倔勁兒。

父親大步走到他背后,他聽到父親因惱怒而變得粗重的呼吸聲。父親說:“周秉昆,你和那個鄭娟的事,我不怪你,事情變成了那樣,也是天意。我們周家的人不能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何況鄭娟她是孤兒寡母!你和她的關(guān)系那樣了,證明你不愧是我兒子。但是,我們周家不能絕了后!玥玥她是個女孩兒,并且不姓周,她只不過是我的外孫女。你哥曾在信中跟我說,你嫂子有病,生孩子對她有生命危險,何況也未必就能給我生出個孫子來。所以,他們決定不要孩子了。你應該明白我的話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是我一個有志氣的兒子,就要對你自己的兒子和人家鄭娟的兒子一視同仁,一碗水端平,讓他們將來都成為大學生。對于咱們老百姓人家,什么叫脫胎換骨?這才叫脫胎換骨!總之,你和鄭娟再生個男孩還是女孩那也是天意,但是你們必須為我們周家再生一個孩子!不生不行,萬萬不行!生了沒讓孩子上大學也不行,同樣萬萬不行!只讓一個上了大學還不行,是哪一個都不行!還是那句話……”

秉昆聽著,覺得渾身血液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一會兒流得慢,一會兒流得快。冷和慢是壓力造成的,熱和快是由于憤怒。他猛轉(zhuǎn)身沖父親嚷起來:“哪句話?!”

這時,父子倆差不多是面對面了,父親瞪著他也大聲嚷起來:“我們周家,不能打我這一輩起兒女一代有出息了,孫兒女一代又崴泥了,我不許那樣!就這話!”(你不知道為什么,覺得老爺子有點犯糊涂了)

秉昆強壓火氣,幾乎以一種針鋒相對的口吻說:“爸,你也給我聽叨白了,打小我在各方面就不如我哥我姐,老天就是這么安排的。我認命,你也得認,不認也沒法子!但我認命不等于我在混日子。我沒混過!我為了活出個人樣來努力過了,我能熬到今天這份兒上不容易。你要求我和鄭娟為我們周家再生一個孩子,對不起,在我這兒就沒那么想過。如果我每月有五十幾元工資,可以考慮,但我直到今天還是每月三十幾元的工資,再多一個孩子我養(yǎng)不起了。就算我們?yōu)橹芗疑艘粋€兒子,兩個孩子將來能不能都考上大學,那也得看他們的造化。如果他們根本不是那塊料,我整天逼著他們頭懸梁錐刺股有屁用!如果你對我失望到了極點,那么咱倆干脆脫離父子關(guān)系,往后我不回這個家就是了!”(這周秉昆更是犯糊涂了)

父親舉起了手,然而舉起的手僵在半空中。秉昆用后背頂開門,一轉(zhuǎn)身,出去了。

門關(guān)上了,周志剛呆立門前,眼中淌下老淚來。

這位老父親心里委屈到了極點!哪有當父親的不愛老疙瘩的呢?又哪有身為一家之主的男人不重視傳宗接代這等大事的呢?自己的父親已是單傳之子,自己也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啊!他也并沒要求小兒子非為周家生出個兒子啊!生出個女兒也行啊!難道自己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到頭來連個是周家種的孫兒女都得不著嗎?往后,這世上不就沒有了他這一門人家了嗎?他作為父親的這種近憂遠慮,小兒子是應該理解的啊!明擺著你秉昆已是唯一能為周家傳宗接代的人了,你有這個責任啊!自己已經(jīng)將話說得很明白了,為什么竟換來你秉昆當面頂撞呢?希望你更有志氣,還不是為你好嗎?光字片已經(jīng)不像人生活的地方,太平胡同更不如光字片,你和鄭娟四口人生活在那種地方,你父親有多心疼你不曉得嗎?你們想要跳出太平胡同,除了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還能有什么辦法?秉昆,你對老父親太不公平了!

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光字片最受人尊敬的一家之主,重體力勞動榨干了身體卻志氣更高的老父親周志剛,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呻吟般的哽咽,雙手往臉上一捂,緩緩蹲下來。他無聲地哭了……

回鄭家的路上,秉昆眼中也流淚不止,他心里也充滿委屈。

(我雖然有預感聚會有可能出點什么事,但這樣的結(jié)局我沒有想到)

本來是好事降臨,與朋友們歡歡樂樂度過一個夜晚,溫情脈脈的聚會,因為呂川的出現(xiàn)而以父子之間激烈的言語沖突收場。他毫無心理準備,難受得想找個地方撞墻。他一路中箭受傷般地走著,心里有個聲音不停地問——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仿佛是他自己的聲音,又仿佛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那男女莫辨的聲音似乎流露著嘲諷和不懷好意。

秉昆回到家,鄭娟已經(jīng)摟著楠楠睡下了。

他仁立炕前俯視她,端詳她的睡態(tài),她睡得很香。自從她成了他的妻子,不再是小寡婦,他就覺得她一向睡得很安穩(wěn)。當她睡熟時,白皙的臉上就會泛出微微的頰紅,一種初綻桃花那樣的紅。她的唇卻要紅得多,像戲中女子的唇那么紅,飽滿得沒有唇紋。她的腮,還會現(xiàn)出淺淺的梨窩來。

他喜歡端詳她的睡態(tài),每當她睡著了而他醒著的時候,端詳她的睡態(tài)成為他的享受,也是他為自己開的解憂祛煩、消除疲憊的靈丹妙藥。他靜靜地端詳一會兒,總覺得世界終歸是美好的,人生畢竟值得眷戀。在這一條如同原始族群穴居遺址的胡同里,在這一間窩似的土坯屋里,在炕沿木油黑發(fā)亮的火炕上,睡著一個生命力旺盛,白是白紅是紅粉是粉黑是黑,仿佛剛用發(fā)面蒸出來的年輕嫵媚的女人,這情形給他一種超現(xiàn)實的感覺。

(梁老師也許是覺得對聚會結(jié)果的設(shè)計對秉昆太不公平才寫下上面這兩段吧)

佇立炕前的秉昆,又一次想到了“金屋藏嬌”一詞,不禁幸福地苦笑了。他之所以會對父親發(fā)那么大的火,不僅因為父親打擊了他的自尊心,也因為父親破壞了他的幸福感。

他關(guān)了燈,上了炕,摟著她時,她醒了,把他的手扯到嘴邊吻了一下。

他問:“怎么不插門呢?”

她說:“免得你敲門敲醒孩子唄。”

他又問:“就不怕壞男人進了屋?”

她說:“小偷都不往這條胡同來,壞男人進咱們這個小破土屋干什么呢?”

她依然單純,無可救藥的單純。

他說:“以后我不在家,你睡覺千萬要插門。”

她說:“現(xiàn)在我是你媳婦了,不再是小寡婦了,沒人敢欺負我。”

他說:“我才沒那么大威懾力,記住我的話。”

她說:“嗯。”

他說:“將來我要讓楠楠上大學。”

她說:“好。”

他說:“我爸希望咱們再有個孩子。”

她說:“行。”

他說:“你真愿意啊?”

她說:“你愿意我就愿意。別說了,我正在困勁兒上呢。”

她又吻了他的手一下。

他便不再說什么了。

(還是聽他們說話輕松點啊!排除貧窮因素,他跟她再有一個孩子是沒問題的,就算是貧窮,他至少是有工作的人,她也可以賣點山楂什么的,比他們還窮的人有不少呢。德寶他們的妻子發(fā)現(xiàn)秉昆眼帶紅絲,這并非是他擁有鄭娟的原因,他不是也在用功學習嗎?矛盾的人生,人生的矛盾,也許就是因為走進了牛角尖。朋友有不同的想法,可以相互交換一下意見,父子有不同的看法,可以直言相告,也不至于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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