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常棣
朝云一瞬間恍惚,漫天凄艷的晚霞中,仿佛看到了過去的一幕幕景象:
長江邊,滾滾的逃難者淹沒了道路,黑發小男孩用脊背無聲地抗拒著將他推向前的人潮,半跪在地上,懷著抱著虛弱的白發少年:
“哥哥……我好餓……我好餓啊……”白發小孩無助地靠在黑發小孩懷里,黑發小孩解下自己隨聲帶的布袋,把餅的碎屑抖在手里,只剩下不到一口可以吃的,黑發小孩把手小心翼翼送到白發小孩嘴邊,白發小孩咂著吃了那連填一口都不到的食物,輕輕舔著黑發小孩的手心的食物殘渣。
黑發小孩絕望地低下了頭,無數人流前行的重壓推搪著他,他仿佛一只被壓住脊背的小狼,但他看向白發小孩的雙眸,溫柔如舊。
畫面轉化:
大樹后,黑發小孩聽著一聲聲熟悉的呼喚,忍不住回頭,卻看到姐姐和弟弟的背影,這一刻終于要面對,夕陽下那兩個越來越遠去的聲音。
“朝云!朝云!你在哪里啊?”少女焦急的聲音。
“哥哥!哥哥!你不要我們了嗎?嗚嗚嗚嗚嗚嗚。”孩子的哭聲。
“朝云!我們渡江去了,要照顧好自己啊!”
朝云狠狠咬著嘴唇,不許哭,不是在離開家的那天就答應過爹再也不哭的嗎?但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下來,終于,聲音去得遠了,遠了,世界陷入一片荒涼的死寂。
良久,樹后才傳出凄厲的哭泣,仿如斷錦裂帛,又像是野獸臨死前的哀嚎。
悠悠生死別經年,山河換幾闕,殊難見。
再見到你的時候……竟然是站在對立的立場上……生死相搏……
忽然被身體的劇痛給震醒,皇甫朝云清醒過來,看見面前的傳送景象也消失了,暮云的身影就這樣不見,而自己還被撒旦捏著脖子,撒旦認真地打量著他,眼神兇殘而猙獰,仿佛要把自己一口吞下似的。
皇甫朝云心頭劃過無數想法,他靈機一閃,用僅剩的力氣拿出了昆侖鏡送他的那個錦囊……
撒旦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哼,帶回去,也一塊兒吃了。”說罷就招呼三位將領收拾人馬,逃出來的魔族敗軍不到三成,三大將臉上都是懨懨的,他們還從來沒輸得這么慘過,他們無不咬牙切齒地看著朝云,都恨不得上來食皮飲血。
說話間天兵的追兵已經逼近,撒旦顧不得集合整齊人馬,急忙后撤,天兵仿佛銀色的洪水緊追不放,一直到地獄的入口,地獄犬刻爾柏洛斯放魔族進去后,就開始瘋狗似地亂咬天兵,魔族堅守在地獄入口,把守著要道,準備血拼到底。
“給我拿鎖鏈來。”撒旦進入地獄的大門,就把朝云向地上一摜,他摔到地上卻沒任何反應,撒旦心中一緊,踩住朝云的頭,朝云還是沒反應,撒旦去探他的鼻息,一絲流動的氣息也沒有,撒旦朝他揮出一掌,掌風觸及之處,身體炸裂開來,卻沒有血肉,變作一堆木頭的碎屑。
撒旦狠狠捏緊了拳頭:“媽的!居然溜了!”他幾乎要炸毛了,從來沒有人可以從他手上逃走,這個人不但逃了,而且居然還用假人騙他!
接著他回頭一掃,對沉默矗立在身后三軍統領道:“一部分人守好門口,剩下的跟我下七重地獄去!去看那個膽大包天的家伙,是什么來歷,居然敢救天女!”
七重地獄
暮云側身閃到墻邊,想避開西拉的長劍,他一手抱著天女,然而如果要避開的話,必須使用另外一只手,可是暮云不能把天女暴露在劍的面前,便偏過身,用左邊的胳膊卡住了劍鋒,劍就像把他釘在墻上,接著他把天女換到另一只手,蕩開了想要傷害她的兵器。
近衛團的菁英有好幾百,只需要十幾個人就可以圍住暮云,打累了還可以換下去休息,如車輪戰一般地永不停歇。暮云的體力是有限的,他的功力雖然比較高,可是西拉也是圣天級別的魔,與他相差無幾,他手上還抱著一個毫無行動力的天女,早已經是傷痕累累,現在撐著他的只有意志,而不是體力。他想著天女的恨,想著天女受的那些折磨和痛苦,便會一次次涌出殺意來。
但他畢竟不是鋼鐵做的,在一個多時辰的混戰后,他終于一口血噴了出來,西拉看準機會一劍從他背的后心扎了進去,他一個踉蹌撲在地上,天女躺在他身邊,他身上帶著劍,忽然從地上翻過來,用雙手去擋那些魔族士兵準備插到天女身上的刀劍,有些兵器洞穿了他的手臂。將他固定在地上。
西拉換了一口劍,壓在他脖子上,冷冷道:“還不投降。”暮云此刻已經窮途末路,天女也被魔族士兵架住,沒有絲毫反抗余地。
暮云低低地吟了什么,西拉沒有聽清,湊下去看著暮云的臉,暮云忽然抬起頭,用沾血的手指點著自己眉心的六翼標志,忽然魔氣從里面詭異地涌出,西拉剎那間頭一陣劇痛,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就感覺身體被大力一拉,換了一個方向,撞在暮云懷里,脖子被勒緊了。
暮云手緊緊勒住西拉的脖子,用手指點著她眉心的六翼,沙啞道:“你不想被廢掉,就叫他們都讓開。”
西拉想開口說話,卻只能發出荷荷的呼氣聲。她臉漲成青紫色,只能動手指,她擺了擺,近衛團的人就讓出一條路來,暮云把天女扛在肩上,挾持著西拉,順著通道一步步向前走。可西拉卻覺得,暮云哪里是在拖著她走,分明是基本上靠著她走,暮云幾乎連移動的力氣都沒有,可是他的指尖點在西拉額間的六翼上,她不知道暮云是怎么知道的,她只知道,他如果點下去,自己的下場,比死更恐怖一百倍。
想到這里,西拉恨得牙癢癢,并且暮云還背著一個天女,就是說基本上兩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她這人質當得實在窩囊到了極點!
暮云對西拉道:“你要他們都回去,一步也不許跟過來!你應該清楚的。”
西拉一邊咬牙切齒地做手勢,終于能說話了,她第一句話就是:“混蛋!重死了,你不知道你簡直要壓死我了!快點起來!”
暮云連連咳嗽,吐出更多的血,虛弱道:“還能罵得這么有精神,看來還一點都不累。”說罷索性將全身重量都吊在西拉肩上,雖然在外人的眼里看起來還是暮云在架著西拉向前走,但是西拉簡直要瘋了!且不說她從來沒當過人質,也不說她腿幾乎要被壓折了,就僅僅是暮云在她頸脖后,斷斷續續虛弱地呼吸,噴到她脖子上那種酥酥癢癢的感覺,就讓她惱羞萬分,更令她惱火的是,其實她并不怎么討厭這種感覺——這到底是為什么?她覺得自己腦子一定是氣昏了。
不知走了多久,已經看不見七重地獄的鯨魚油長明燈,他們走到了完全漆黑的旮旯角落,安靜得連一絲水滴聲也聽得見,這里離最初的決戰地至少有幾公里了。暮云聽莉莉絲說過,越是邊緣的地方,越是黑暗,看來自己已經到了高加索山的邊緣地帶了嗎?也就是說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暮云小心翼翼地把天女放下,仍然謹慎地點著西拉額頭上的六翼。他把身體的重量移到旁邊的巖壁上,微微地喘氣,黑暗中看不見彼此的面孔,但是西拉感覺到暮云身上忽然涌現出的殺氣。
“要在這里殺了我嗎?哼,沒了我,你連路也走不動。”西拉尖刻道。
暮云冷道:“沒錯,如果你是我,應該知道最好的方案是什么。”
西拉剎那有不祥的預感:“你——難道你要吸收我的魔氣——不行!”她一瞬間只想往后退,額頭上忽然出現燙傷般的痛。
“別動,否則死得很難看。”暮云一手按在她眉間,道:“我可以留你的命。”
“不,不,不!”西拉驚恐道:“沒了魔氣,我還怎么在魔界混下去!你不能這樣做,這是毀了我!”
暮云嘆道:“但是我得先活下來,所以只好抱歉了。”
“不……不……不……啊!!!!”只見一道紅光從西拉眉間的六翼射出,通過手臂鏈接通到暮云體內,暮云閉上了眼睛,壓制著忽然涌入的在體內翻攪的魔氣。西拉臉色蒼白,嘴唇咬出絲絲殷紅的血跡,神色無比痛苦,一片猙獰的紅光中,西拉用粗重的野獸般的聲音,恨道:
“以我血的名義發誓——有生之年,我絕不會放過東方骯臟的人類——今日之仇,來日十倍奉還!”
紅光消隱了下去,西拉靠著墻緩緩軟倒,失去了意識。
暮云正在調理魔氣,大量魔氣的輸入讓他不再那么虛弱,但是身上傷口還是汩汩流血,他松了一口氣,一直強自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忽然就扶著墻壁,痙攣成一團,開始吐血,黑的,紅的,黃的,簡直要把內臟都吐出來一樣。他頭暈目眩,頭痛得簡直要裂開,在他傷重的時候強行吸收了魔氣補充力氣,就像是走不動路的人忽然穿上了一雙會噴火的鞋,他是有了力量,但是他虛弱的體質還不能完全將它們轉化為已用。
終于,他重新站了起來,抱起天女,摸索著慢慢向前走了。
西拉依然昏迷在原地,當她再次醒過來后,她還不知道,這刻骨銘心的仇恨將會牽連到她的一生。促使她多年后接下了那個去中原臥底的任務,化身為那個叫做寧珂的郡主,她恨東方人,而當她愛上那個本該是她最大敵人的宇文太師后,她有時候會問自己:為什么我會愛上了原本無比憎恨的東方人,愛上了那個岳峙淵停的男子。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會忘記,自己原本強大的魔氣,是被誰奪走的。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恍惚記得,好像曾經讓她恨得咬牙切齒的理由,還有那黑暗的地方,有個男子曾經靠在她身上,結果那個男子卻奪走了她的魔氣。叫她如何不恨啊。
在黑暗的山脈中前行,暮云專門挑邊緣地帶走,漸漸有一束光明從前方射過來,暮云精神一振,腳步虛浮地,盡量加快速度,終于看到了,那光明是一處圓形光斑,前方是一個山洞,山洞有出口。也就意味著,從這里可以走出去!
走到前方,果然是山洞的出口,暮云疲倦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欣喜之色。正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山洞邊緣的有微弱的呼吸聲:
暮云謹慎地靠過去,借著外面射入的微弱光線,他勉強看清了,是個小小的,白白的身影,蜷縮成一團,在地上像一個雪球,但是四周都被血污了,她身上也是血痕斑斑,不是莉莉絲又是誰?
“莉莉絲?”暮云驚道,他抱起那個小小的身子,莉莉絲艱難地睜開眼睛,斷斷續續道:“大……哥……哥,是你……啊……”
暮云一邊查看她傷在哪里,發現她身上倒是沒多少傷痕,但是氣若游絲,應該是被內力震倒心脈了。
“莉莉絲,你怎么會成這樣?”暮云心痛地問道。
莉莉絲微弱道:“咳咳……大哥哥……是撒旦……大人……他回來了呢……咳咳……什么都瞞不過他的呢……我被他……打傷了呢……我想我要死了吧……咳咳……可是,我還沒回家呢……”
暮云又驚又怒:“什么?撒旦回來了……他把你……”他垂下眼眸,再睜開眼睛,換了溫柔的表情,道:“莉莉絲,說好的,我帶你回家,我們這就走吧。”
莉莉絲凄婉一笑:“咳咳……可是……大哥哥,再帶上我……你就很難出去了呀……”
暮云堅決地搖頭道:“沒關系,就算再艱難,我也會帶你回家,我們約定好的不是嗎?”
莉莉絲輕聲道:“真的嗎……大哥哥……真的,謝謝你呢。”
暮云一邊扛著天女,一手抱起莉莉絲,朝出口走去,溫柔道:“我們這就走吧。”
莉莉絲忽然小聲道:“大哥哥……別走這邊……外面有很多關卡……我知道一條秘密小路……可以通過所有的關卡……”暮云自然相信。便點頭答應。
然后她掙扎著跳了下來,還是像之前一樣抓著暮云的手,帶著他朝另一條路上走。
盡管走得很吃力,可是莉莉絲堅決不讓暮云抱她,也許在她心里,她就是那個引路的人,而不是什么需要照顧的小妹妹。
“伊甸園的女兒呢……”暮云在心里暗暗贊嘆,那里又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穿過了不少艱難崎嶇的路子,終于到了出口,莉莉絲指著一個螺旋向下的樓梯,道:“下去就是啦。”
風里傳來血腥味,暮云皺眉道:“下面是什么地方?”
莉莉絲嫣然一笑:“下面是撒旦的修羅場。專門處決人的。不過我們走的地方,他們看不到。”
莉莉絲拉著暮云從旋轉樓梯下去了,莉莉絲抓著暮云的手,下面也是黑暗得不見五指,莉莉絲嬌聲道:“到了呢。”
就在此刻,莉莉絲放開了暮云的手,四周忽然燃起火炬將地下照得一片通明,暮云一時不太適應,但是他瞬間就看清了周圍,忽然心底惡寒。
四周無數白亮的刀劍指著他,在他周身形成了一個包圍圈,魔族士兵將他團團圍住,他抬起頭,看見莉莉絲走到包圍圈外面,站到一個威儀恐怖的大塊頭身邊。甜甜地朝他笑了,嬌聲道:“撒旦大人,人我給你帶來了。”
撒旦滿意地揮手,將莉莉絲摟在了懷里:“寶貝,你做得很棒。”
暮云指甲深深掐進了肉里,他被騙了,在最接近自由的時候,他一直那么相信莉莉絲,他甚至不顧危險要帶她回家……
他眼神如刀,狠狠地剜著撒旦和莉莉絲,最后咬牙道:“莉莉絲——你,究竟是什么人?”
莉莉絲嬌媚的眼神忽然變得冷漠如霜:“我沒有騙你,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是上帝的女兒,伊甸園的公主。”
暮云握緊了雙拳:“那你為何——”
莉莉絲回頭深情地凝望著撒旦:“我也是撒旦的妻子。”說話間她嬌小的身軀在拉長,白衣漸漸隱去,頭發在變彎,眼睛逐漸變成血紅色,最后一個高挑的黑衣黑發女子出現在原本莉莉絲位置上,她就是莉莉絲的成長版,成熟嫵媚,低胸的衣領和開叉的裙子讓人覺得無比妖嬈。
暮云徹底震驚了,好半天才愣道:“你……那你為何一開始要幫我救出天女……”
莉莉絲倚在撒旦懷里,壞笑道:“天女那個旱魃體質,到最后誰也接近不了,現在在你身邊,她一點也不熱呢,這樣正好方便吃。”
暮云難以置信道:“什么……什么……你一開始,就一切都算計好了?”
莉莉絲搖頭道:“我唯一沒料到的就是西拉居然沒能把你抓住,照計劃應該是你一救出天女,天女變得不熱之后,西拉就把你們抓住的,沒想到她居然這么沒用。我只好親自出馬,為了裝得像,還真的打了自己幾下,可痛呢。”
撒旦看向莉莉絲,眼神寵溺道:“好了,寶貝,別跟他廢話了,我們快把天女拿來一起吃了吧。”
暮云橫眉冷對:“只怕沒那么容易。”
撒旦嘲諷地笑了:“哈哈哈,你以為你是誰……太搞笑了……”
“什么意思?”暮云皺眉道。
撒旦忽然冷笑道:“別忘了!我是魔王!但凡是魔類,都不能違抗我的意志!”
暮云嗤笑道:“我干魔族什么鳥事……”剎那間他忽然感到額頭上一陣火燒似的灼痛,痛得他就像額頭要裂開一樣,他一手按著頭,拼命克制著自己不要叫出來,卻還是忍不住低低呻吟,他的六翼標志殷紅如血,仿然欲滴。
“什么……這到底是……什么……”暮云覺得自己身體不受控制一樣,就像是有大力從血液里邊逼迫他服從一樣,他想反抗,可那無處不在的壓力擠得他肺泡里都沒什么氣了,恍惚間他看見撒旦和莉莉絲笑得很開心,忽然間心頭一震,想到那白衣小女孩怯怯地勾出手指。
“莉莉絲……”暮云艱難道:“你……不是說……你想……回家……嗎?”
莉莉絲眼中閃過一抹恍惚,又恢復了冷漠:“我騙你的,我再也不想回伊甸園去了。”
“真的嗎……你一點……一點……也不想你的故鄉……你的故鄉……”
莉莉絲打斷道:“閉嘴!你給我住口!”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激動,差點失控。
“你說的……伊甸園……很美很美啊……黃金的大地,蜂蜜的泉水……”暮云繼續道,雖然他被那股大力擠得幾乎說不出話,但是依然一字一頓地說道。
莉莉絲從撒旦懷里坐起來,扯著頭發,歇斯底里道:“給我閉嘴!我一點也不想回去!一點也不想!”撒旦把手搭在她肩頭,將她重新拉進懷里,撫摸著她的秀發,用自己的氣息給她安慰。
莉莉絲把臉藏在撒旦懷里,低低叫著撒旦的名字,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路西法……路西法……我不后悔,我從來都不后悔,上帝要把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亞當作妻子,在一起不快樂,怎么樣都沒用,即使我回到伊甸園,沒有你,我也不會快樂。”
撒旦摟緊了莉莉絲,森森地對暮云道:“你竟敢惹莉莉絲不高興,哼,我就先讓你死,再吃你娘!”
被血液里那股絕對霸道的力量壓迫得幾乎昏厥,暮云緩緩地,但是堅決地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撒旦,眼里依然是絕不服輸的傲氣,他一點點,緩慢地,但是持續著反抗,想要站起來。
撒旦冷漠地一彈響指,就像一捆炸藥在暮云膝蓋處爆炸,暮云的下半肢失去了感覺,軟軟地跪在地上。他瞪大雙眼,看到前方一個魔族士兵拿著巨大的斧頭,在身上擦了擦,緩緩走過來。
撒旦開懷道:“砍了。”
暮云明白了,撒旦怎么操縱他都可以,但是他要魔族拿斧頭砍下自己的頭,他就是想讓暮云感到死前皮肉分離的痛苦,他就是要讓暮云知道自己死了以后頭和身體是分開的,甚至,他就是要讓暮云死在娘的前面。
一陣怒火充盈了暮云的心胸,他決不被他們侮辱,即便要死,他也要死得堂堂正正。那個魔族士兵走過來,另一個魔族士兵從后面按住他的頭,想把他的頭按下去,露出脖子平著好砍。士兵使了吃奶的力氣,都沒能把暮云的頭按下去,暮云反抗著,不僅是對士兵,還有血液里的壓迫,他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幾乎要站起來,一個魔族士兵根本壓不住他,好幾個一擁而上,把暮云按在地上,就算這樣暮云依然在動,就像一尾離水了還蹦跶的活魚。
撒旦一邊看暮云,一邊哄莉莉絲道:“看看,寶貝,多好玩啊,你看他還在動呢。”
暮云睜著雙眼,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看著昏迷的天女,天女應該能感受到的吧,那么娘親會不會很難過。
那一瞬間暮云想到很多事,有人說人死的時候這一生會在眼前放電影似的過一遍,眼前紛紛劃過回憶的碎片,生動清晰,又遙遠塵封。
那江邊夕陽下冒著炊煙的小房子……那蹦蹦跳跳的兩個小男孩,和站在門口挑燈喚歸的姊姊……
那洛陽山水的精致秀麗……那切磋技藝的兩個少年,和抱著劍站在一旁溫柔看著他們的粉衣少女……
那烽火連城的號角和金戈鐵馬的戰場……那深夜帳中喝酒賭約的壯志豪情……
那寒山脈脈冷月瀟瀟在木道門結的小廬……那御劍九天傾力報國的歲月……
那長風獵獵的觀星臺上,誰的眼淚在飛……那孤身遠引山海界,誰的誓言在盡頭化作軒轅劍……
暮云深吸一口氣,睜著坦然的雙眼,斧子從頭上一揮而下——
“卡嚓”,重愈白斤的斧子,被東西格擋住了刀刃,黃金的重劍從門后拋擲,將砍頭的魔族士兵刺了個對穿,格擋住了他的斧子,一起憑慣性甩在前面。
風在呼嘯,雪白色的氣流剎那間從聲后將暮云和天女環繞,聽得身后干脆的身首分家的身影,壓著暮云的魔族士兵紛紛倒地,然后一個身影從暮云身后走上前,拔出了那把黃金的軒轅劍。
暮云只能看他的背影,紅衣黑甲,黑發在腦后盤成發髻,他面對著撒旦,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撒旦忽然一揮手,暮云只覺得頭一滯,向后仰,幾乎要生生折斷。那人在空中揮砍軒轅劍,似乎在破除某些看不見的鏈接,暮云忽然感覺壓力小了很多,那人連同劍,似乎就是一道屏障,一道保護傘。暮云忽然分外安心下來,在他確認這個人之前,他已經安心到不需要想他是誰的地步。
雪白的氣流如同一個大網,將暮云和天女,還有那個人罩在其中,風猛烈地呼嘯著,一片白色的背景中,他回過頭來,正對著暮云,看清了他的模樣,依然和百年前一樣,一點都沒變,好像還在觀星臺上決斗時那樣,彼此注視。暮云忽然覺得這是個不真實的夢境,他仰著頭看他,卻搖著,搖著。
朝云站在他身前,眼神沉靜地說:“弟弟,對不起,我來晚了。”那理所當然的神色,就像是逃難時,說出:“沒事的,有我呢。”一般的表情。
暮云從地上爬起,半跪著,一拳砸在地上,手很痛,他捏緊拳頭,忽然流淚道:“哥哥!你來干什么!走啊,快走啊!”
朝云蹲下身,和暮云一般高度,然后抱住暮云的頭,收進了懷里。悠悠道:“弟弟,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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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采薇
“天師不退,然而,亦不能攻入魔界。”遙遠的天空之上,昆侖鏡注視著高加索山脈上纏斗的天兵與魔族士兵,沉吟。他奉命駐守魔界與天界接縫處。已經數個時辰。
武安將軍與托塔天王同去,然而一場鏖戰后,只得托塔天王獨回,對昆侖鏡嘆道:“武安將軍深入敵境,如今未歸,恐怕兇多吉少……”
難道真的一語成讖,不,昆侖鏡眼中還盛著軒轅劍金色的余光,不,你不會。
袖中卻暗自捏緊,遙望天云,恍惚又回憶起相逢處。
“真沒想到,天界中還有這么幽僻的地方。”
那時他穿過冷杉茂竹,清清泠泠的水邊,一副竹桌椅,寬袖博帶的仙人獨自看著平靜的水面。蒼白的少年容貌,卻不知是修了幾十萬年的得道之人。皇甫朝云自覺唐突,作辭欲走,昆侖鏡卻變出座椅,邀他坐下。
“原來你曾是軒轅劍轉世,怪不得覺著有緣。”多少年來,修煉成仙的昆侖鏡以清淡沖和修身,平時獨自呆在幽靜的竹屋,甚少接觸天界仙事,也不喜被打擾,若換做他人擅闖居所,昆侖鏡可沒少給好臉色看。再加上本身有看見過去未來的異能,于現今種種無不止水淡然視之。然而一見皇甫朝云,便相邀座談,莫不算是上古神器之間的緣分。
“我不想做軒轅劍轉世。”皇甫朝云曾這樣說。
昆侖鏡以神器之力修成仙體,心中未嘗沒有一絲對轉世成人的向往,不覺訝異。
皇甫朝云眼神一黯:“當我還是人的時候,在兵荒馬亂的戰場上,沒有軒轅劍轉世的力量,估計我會活不下來,我用劍氣,也幫助了朋友。但是我仍然堅信,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人,那會更好。那一身強大到可怕的力量,是祝福,也是詛咒。如果我生在太平盛世,仁義強于武力的年代,或許我可以像普通人一樣活得圓滿。可惜,我生存的那個時代,群雄角力,爾虞我詐,所謂的力量,在瓜分天下的兵戈浪潮中,被身不由己地策動著,我用我的力量,為大漢效力,因為足夠強大,于是自以為是可以改變什么,但是后來我才明白,力量越大,造成的傷害也越大,我的同伴,我的親人,我的朋友,被卷入是是非非,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我寧愿永不要做軒轅劍的轉世,傷害到愛我的人……”
昆侖鏡沉默地看著水面,倒影出青年墨色剛毅的線條,心中暗自道:“怎么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啊……”
水面漣漪彈開,心噔地亂了。
神游萬里的昆侖鏡,被托塔天王的聲音喚回現實:“鏡兄,我下去了。跟撒旦那個家伙死耗,我就不信耗不過他,天女還有武安將軍的仇,我恨不得把撒旦活刮了!”紫膛臉的天王像一個熟栗子,噼里啪啦地爆著,火一般地沖下高加索山脈去了。昆侖鏡搖搖頭,天王還是那么火爆脾氣,夠他喝一壺了。
昆侖鏡把視線轉到遠離正面戰場的地方,高加索山背后,那里沒有出入口,天兵和魔族士兵都不在那里。忽然昆侖鏡看見一道白光從山背后沖云而起,像一個巨大的煙囪冒出來,伴隨著山體的震動,連正面戰場的士兵們都受到了沖擊,紛紛茫然地互相問:“怎么了?怎么山在動?”“不知道呀?地震了?怎么回事?”
忽然有人指著沖天而起的白色光柱,失聲道:“那是什么?”
白色光柱從山下一直沖到高空云端,下面的人視線被浮云隔斷,看不清上面的情況,不少士兵都飛到空中去探查究竟,然而云霧渺茫,偌大的天空中遍是浮云,又怎么輕易能看到。
一波未平,忽然一群魔物圍繞白色光柱盤旋而上,緊追不舍,這群魔類可不是一般的小兵,在山前鏖戰的魔族士兵中有認出他們裝束的,捅著說:“天啊,是近衛團的精英啊,他們怎么從七重地獄出來了?他們在追什么?”
“是啊,近衛團不是從來不離開七重地獄一步的嗎?哎呀,我怎么覺得中間有個像是魔后莉莉絲大人呢?”魔族士兵喧囂著。
“哎呀,我還覺得有個是撒旦大人本人吶。”魔族士兵目瞪口呆。
天兵這邊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迅速報告了托塔天王,意識到這事非同小可,天王急忙派出偵察兵,去搞清楚那道白色光柱到底是什么,魔族又在搞什么鬼。
昆侖鏡嗅到云中散發的血腥味,以及大量逼近天空的魔氣,他正警惕,忽然一股大霧沖來,他正要施法驅霧,忽然見近處冒出一團渾身浴血的身影,熟悉的聲音傳來:
“鏡兄!是我,撒旦他們在后面,掩護我們!”霧中人影綽綽,然而一聽就是皇甫朝云。
“武安將軍!撒旦他們在追你?”來不及細問,昆侖鏡連忙施放結界,猛然驚覺掠過他身邊的不止一條影子。
“怎么,天女大人跟你在一起么?”昆侖鏡瞪大了眼睛,然而他看不清視線一米以外的東西,魔氣更加濃烈,已經潮水般蔓延過來了。
昆侖鏡連忙封閉結界,關上天空的大門,任他魔族千般本事也休想打開。
撒旦狂怒的聲音在遠處回蕩:“給我找!給我找!”一道道閃電劈在結界之上,威力萬鈞,然而天兵已經察覺到這邊的動向,托塔天王親自率兵趕到。云中傳來砰然作響的金鐵鳴鏑。
昆侖鏡卻臉色發白,天界結界雖然封閉,可是魔氣仍然沒有散去,莫非是封閉結界之前有魔族的進入了天界,他驅散漫天大霧,回首卻見不遠處的三人。皇甫朝云,天女大人,還有一個白發青年--此刻天女昏迷倒地,皇甫朝云渾身浴血,白發青年奄奄一息,皇甫朝云將白發青年的一只手架在肩上,勉力支撐著。昆侖鏡看去,心中卻是一凜--那濃重的魔氣就是那白發青年身上散發出來的,那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類。他疾步走到他們面前,忽聽得皇甫朝云道:
“弟弟--醒一醒啊……”
那呼喚是那樣真摯殷切,眼里又是那樣擔憂痛楚。昆侖鏡暗自震驚道:“弟弟?”忽然想起他看見未來的命運,那么這個人就是……來不及理清,昆侖鏡忍不住扳過皇甫朝云,將雙手嵌在他肩上,給他輸入療傷的仙氣,脫口而出道:“怎么傷成這樣!”
皇甫朝云噴出一口鮮血,微弱道:“還好奪回了天女大人,雖然……”
昆侖鏡一邊運功,瞥到天女,也是渾身傷痕慘不忍睹的樣子,震得說不出話。
“魔界撒旦想吃了她,還好暮云從七重地獄里拼死救她出來……”皇甫朝云眼中有微弱的光芒:“咳咳,咳咳,鏡兄,此刻,最重要的是,將天女送還天庭養傷,麻煩你……”
昆侖鏡仿佛想到什么似地:“旱魃之身……奇怪,怎么沒有……”
皇甫朝云輕道:“怎么沒有發作?估計是天女此刻身體受損太重,沒有余力施放旱魃之力。不管以后會不會復發……救她回去,是必須的。”
“我明白。”昆侖鏡沉道:“武安將軍,我這就找人護送。不過,在此之前,你是否要解釋一下這個魔族弟弟是怎么回事。”一向沉靜內斂的昆侖鏡,竟有劍拔弩張的火藥味。
皇甫朝云眼中閃過一抹冰寒:“解釋?他是我弟弟,需要解釋什么?解釋他為什么是魔族?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解釋他為什么在這里?他孤身一人闖入魔界七重地獄,拼死將天女大人救出。所以才在這里,有什么不對嗎?”不似平時朝云清醒自持的語氣,朝云顯然有點說不出來的激動。
昆侖鏡皺緊眉頭,忍受著那陣陣撲面而來的魔氣,黑暗而扭曲的力量與純清的仙氣相沖,昆侖鏡只覺得一陣陣難受,可是同是仙體的皇甫朝云就那樣任白發青年閉眼靠在他肩頭,忽然一股無名火躥上昆侖鏡心頭,他強自壓住,道:
“武安將軍!如你所說,你弟弟不顧危險救出天女大人,自然是大功一件,或許天帝會不追究……”
“不追究?”朝云神色蒼然道。
昆侖鏡按著頭道:“行行好吧,他是魔啊!”
朝云正色道:“魔又怎么樣!曾經他和我一樣……是人,是軒轅劍的轉世!”
忽然暮云雙眼暴睜,魔氣一下子狂濤般涌出,雙眼赤紅欲滴,視網膜如同蒙血的漁網,他掐住朝云的脖子舉到了半空中,條條靜脈凹凸出青色的浮雕,朝云臉色鐵青,窒息欲死。昆侖鏡施力想打開暮云,卻被駭然強大的魔氣反彈出去。
生死之間,朝云心頭一片冰涼,怎么會……這樣死在他手上……相認后來不及訴說,只是倚著對方的背死戰,死戰,死戰!好容易逃出來了,沒想到……暮云沒有焦距的瞳孔瞪著朝云絕望的眼眸,手卻又像是被什么鉗制住了,忽然松了一點。
“弟……弟……”意識如果是白紙,在上面反復涂抹的字眼,就是這個從靈魂深處帶出來的血親。散亂的黑發如水荇,在窒息的深海里游弋。“弟……弟……”意識深處已經被血紅的痛楚征服。
“誰……叫……我……”暮云猶豫著,手本來可以隨意捏碎他的脖子,卻停滯在那里,無限微弱的細碎在耳邊吞吐著把人擊潰的溫暖,一片黑暗。
“弟……弟……”
“誰!”仿佛被燙傷一般地松開手,暮云仰面昏了過去,朝云落到云上,牛喘般大口呼吸,胸肋骨碎裂般的痛,隨著每一絲呼吸進來的利刃割著肺。電光火石之間,他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趟。
昆侖鏡氣不打一處來:“這……!實在太危險了!”他伸手想去封暮云的穴道。朝云卻側身擋在昏迷的暮云身前,格住昆侖鏡的手,道:“咳咳,等一下。”
昆侖鏡怒道:“你--你差點死在他手上!你--”
“我知道。”朝云抬起頭,眼神一片澄澈。
同一時刻,莉莉絲倚在怒氣沖沖的撒旦身邊,溫言軟語慰道:“大王不必生氣,天女雖然逃了,以后可有夠他們受的。剛才在地底,我已經給他種下食心蠱。以后他一舉一動,還不得聽我們的?誰叫他……是魔呢?”
撒旦摟緊了身邊的可人兒,轉怒為喜道:“哼,還是寶貝辦法多。”
莉莉絲笑容甜美。
然而并沒有多少時間留給昆侖鏡和朝云僵持,因為第一波天兵已經從前線撤回來了,昆侖鏡施放了消息術法,讓天兵他們得知了天女已經被救回來的消息。望著那轉瞬即來的銀白色潮流,朝云眼中第一次有一絲無措。
到時候,是該把暮云交出去?天女大人當然會保他,可是她要恢復意識還不知道要多久。天帝聽了朝云的說辭,真的會放過暮云嗎?畢竟他是魔的體質--可是如果不帶他回去,他們兩個都傷重在身,誰來照管他……該怎么辦,朝云一時心亂如麻。
仿佛看出他內心的焦慮,昆侖鏡不帶感情色彩道:“天女不醒來作證的話,天帝估計多半還是不會放過一個魔的,特別是……這么危險,力量又這么大的存在……”
朝云死死咬住牙關,和他估計的一樣,從自己曾經在金鑾殿下跪了兩天兩夜,為出征的將士請命,卻沒有得到覲見的經歷來看,人微言輕,單憑自己的話,絕不可能在森嚴如鐵的天界中保得暮云--多少修煉千年萬年的上仙,自己不過是偶得仙體的一個武將,沒有實力也沒有背景,就憑那一點戰功--雖然是救了天女,也算不得什么。朝云深知,要是等天女醒來,落到天界那些上仙手里的暮云,估計連渣都不剩了。
“除非……”朝云咬牙道:“把他藏起來。”
昆侖鏡冷冷道:“天界各處戒備森嚴,探測又靈敏。說不定現在,就有仙人感覺到這里魔氣沖天,朝這里趕過來呢。你能把他藏哪里?”
朝云心里一絲絲荒涼,這么多年,在天界,竟沒個不連累別人又能保護周全的所在,知交不少,但能刎頸掏心者無一人。如果橫艾還在的話就好了……想到橫艾的死,朝云又是一陣抽痛。
朝云深吸口氣道:“難道非天界不可?”
昆侖鏡心頭雪亮,頷首道:“可以。”
朝云蒼然道:“那其他諸事……”
昆侖鏡拂袖道:“我替你斡旋妥當。你定要護他,我也不多言,只等天女一醒,便聯系你。在此之前,躲個找不到的天涯海角去。等我的消息,也好好療傷。”
朝云深揖道:“鏡兄先是授我錦囊,讓我得以從撒旦手上逃脫;如今又幫我善后,此等大恩,謹記于心。定當效死力以報。”
“不需如此。”昆侖鏡負手道:“若有一日我下界成人,你能借軒轅劍,護我一生,便足矣。”
朝云一愣,昆侖鏡先苦笑起來:“怎么可能……說著玩的,我怎么會去轉世?還有你……千萬小心。”他不露鋒芒地暗指暮云魔化的事,朝云點點頭。也許此去還有更多想不到的麻煩,但既然他們再次相遇,朝云心里,便將立場生死,都拋在了腦后。
是日,天兵班師,大勝而歸,領兵的托塔天王記首功。天女雖救回,傷重不醒,仍然沉睡在水晶宮中,日日有仙醫施救。據昆侖鏡所言,同行將領武安將軍,在救出天女之后,深入敵后,不知所蹤。天帝自是在心里暗記一功,然而波譎云詭的天界,又有多少眼紅之人,私下里造著“私自離軍,其心必詭。”的謠言。
當然在那一天,天邊的仙島仙人們,紛紛說感到一股強大恐怖的魔氣在天界邊界徘徊,然而沒過多久,就消失得干干凈凈,考慮到那里靠近前線,有魔族侵入也不足為奇,事過后不久便云煙般的散了。
此時距離赤貫星劃過神州結界,還有三十年。
朝云帶著暮云躲到哪里去了呢?不是天界,更不是魔界。
而是神州大地,人界。人界魚龍混雜,仙妖鬼魔魑魅魍魎藏身其中,隨便一座山一處道觀一座城池,都有各種氣場徘徊,不必擔心他們仙魔氣息被發現。
客棧們被推開的時候,吃酒的人們好奇地打量著進入客棧的旅人,一個重鎧青年背著一個昏迷的白發青年,手中的黃金重劍撐在地上。來到柜臺要住店。
物換星移,在天界呆了這許多年,人間早已過去數百年,此時是公元587年,大隋開皇六年。離李唐建立還有四十年,赤貫星劃過天空也要三十年之后,那時荒淫無度的隋煬帝楊廣還是個躊躇多智的皇子,正意氣風發地在踏平南陳的軍途上;那時陳靖仇的師傅陳輔還不過是個鬼谷派的二等弟子,惶惶地守著殘缺的陳國都城。當然這些并不影響朝云背著暮云,找到一家小城中的客棧安頓。
掌柜看他們不凡的裝束,賠笑道:“是軍爺吧,哎喲,這位爺傷得可不輕啊,要派個小子去請郎中來看看不?”隋雖建立,尚未完全統一,北有后漢,南有南唐南陳,兵戈之爭常有,少不得有士兵受傷,但是看著朝云的重鎧金劍,掌柜覺得這恐怕是自己遇到的規格最高的軍官了,自然怠慢不得。
朝云搖頭道:“不必,郎中治不了,你只需拿些紗布夾板,干凈衣物,我自會施救。”說著到懷里掏錢,朝云在天界不需用錢,好在身上還有原來放在衣服夾層里的一些零碎,在柜臺上鋪開了,問掌柜道:“夠不夠?”
掌柜嘴巴張得可以塞雞蛋了:“您……您是開古董店的么?”看著銅質晦暗的錢幣--“漢五株”,什么人會把好幾個朝代前的古幣拿來用……早就不流通了,掌柜賠笑道:“不好意思,本店只收流通中的貨幣……”
朝云心中焦急,人界就是麻煩!不都是錢嗎?早幾百年晚幾百年就變出許多花樣了,他從腰上拽下天界的金令牌,按在柜臺上,沉道:“我先把這個押在這里,過幾天再給你現錢,可以吧。”
“可以可以。”掌柜眼睛笑瞇成一條縫,他一眼就看出那令牌是真金的,而且說不定是什么身份象征,點頭哈腰道:“您要幾間?”朝云道:“一間,但我要兩張床的。”
掌柜忙不迭道:“軍爺請這邊來。”一邊吩咐小二:“上房一間,要兩張床的,再拿新鮮的紗布夾板若干,上好的衣服兩套過來。”朝云背著暮云進了房中,,小二送來了需要的東西,然后就照吩咐關門走了。
朝云背著并不算輕的暮云,自己身上傷也不輕,早已脫力了,他小心翼翼將暮云側身放在床上,整個人就心力交瘁地直接坐在地上,汗流浹背。
他真想兩眼一閉,就這樣睡死過去,可他還不能,他拿了紗布,拭著暮云臉上的血痕,紗布下青年雪白的容顏安靜雋永,多少痛苦關在緊閉的眼下。
朝云不自覺地去握他的手,契合一般地,手心相觸仿佛磁鐵正負極相吸,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故鄉的月下,多少年前熟悉的血脈的溫度。
一瞬間,淚水滂沱。
暮云醒過來的時候,頭痛欲裂。忽然打個激靈翻身起來,睜大眼睛四處張望。
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坐在雪白的床鋪上,他記憶最后是在七重地獄,張牙舞爪的魔族士兵,重傷的天女,還有……趕來救他,帶他奮力殺出重圍的朝云……
模糊的,好像自己后來又做了什么事,是什么呢?想不起來……他按著頭,忽然看見手臂上的繃帶,吃了一驚,低頭看自己,穿著雪白的棉質長衣,但顯然是新換上的,長衣下面是包扎好的繃帶,每一道傷口上都仔細地包扎好,顯示出包扎者的細心和熟稔。暮云欲站起來,忽然一股內部損傷的暈眩感浮現,他周身的魔氣愈加強烈,然而卻感覺體內氣血翻涌不止,他不由得靠在枕上調息。竟無暇去想究竟是誰,細心地照顧自己。
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提著大包小包的朝云熟視無睹地走進來,掃到暮云的時候,手里的東西噼里啪啦全掉在了地上。
“弟弟……你……終于醒了……”朝云似乎高興得有點語無倫次,死死地盯著暮云。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一樣。
暮云看見朝云也是一愣,撓撓頭道:“是……你……”他仿佛有點不習慣,好幾次張開口,看著朝云卻叫不出來。朝云體貼一笑,走上前替暮云理了理睡亂的額發。
“叫不出來也沒關系,我也做不出哥哥的樣子,好久了。”
時光荏苒的刻痕就那樣在風輕云淡的話中融去。暮云歉意道:“對不起……我,我只是忽然不習慣被人照顧了罷了。”
朝云只顧高興,不妨就玩笑道:“哪能吶,徐府三公子,平時還不是被捧手心里?”忽然剎住舌頭,意識到自己說到了禁忌。暮云臉色也瞬間蒼白。
不能提,他們之間的深淵,那段分隔的少年時光,暮云生命中美好的少年時代的一切卻被他所在的飛羽撕得粉碎,而朝云傾力付出了的飛羽也被連同他在內的銅雀傷得四分五裂,不能提,一直是兄弟間心照不宣的禁忌地帶。合體進山海界之后就避免想到有關的事,否則心中另一半會傷痕累累。埋葬在那些情緒下的,只有對彼此刻骨銘心的仇恨和對天命弄人的憤懣,不能提。
朝云連忙轉換話題,小心翼翼問道:“那個,你覺得怎么樣?好了沒?”
暮云也十分配合地做表面工作,想迅速消除心頭翻涌上的黑色情緒,沒意義的仇恨,可是還是忘不了柏喬插滿箭簇的尸體,義父被射成篩子的畫面……他砰然一拳打在床上,心中對自己狠狠道:“夠了!”不再去想。然后沒事人一般轉向朝云。
“好多了……嗯,還要再調息一段時間,但是應該沒多大事。”
朝云早已經冷汗浸濕了后背,暮云眼中閃現的火焰和壓抑都看在眼底。難道自己不是嗎?想到死去的商橫游兆昭陽端蒙,眼中浮現自己都意識不到的蕭索。
原來百年時光,愛不曾忘,恨也一樣。
既然無法放下,在一起,就算如履薄冰,把真心掩藏在虛假的笑容下,都再不想傷害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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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詩經采薇》
這一章經歷眾多波折終于相見,當年離別時的楊柳雨雪之哀,也慢慢能冰雪消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