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墟最近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我的師父墨淵上神收了第十八個弟子，青丘女君白鳳九。
那一日，鳳九從翼界回來，造訪了一趟昆侖墟。她想要與我同去無妄海，給子瀾捎一句話。
師父那時正與東華帝君在涼亭中下棋，聽聞白鳳九來了，便說想要見一見她，吩咐請女君稍侯。
師父從棋盤前站起來，看了對面的帝君一眼，道，“你可要與我同去？”
帝君指尖夾了一粒棋子，落子的動作略微頓了一頓。他垂目注視著棋盤，沒有抬頭，聲音清冷地道，“不必了?！?/p>
師父亦不多言，轉身出了涼亭。
見到師父，鳳九十分恭敬地上前行禮。師父含笑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問道，“女君可認得此物？”
那東西是一面銅鏡，手掌大小，泛著瑩潤的青銅光澤，背面細刻幾支桃花，很是古樸雅致。鳳九端詳片刻，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是昆侖妙清鏡，是我昆侖墟的一件法器。本上神欲將此物贈與女君。女君意下如何？”
鳳九大吃一驚，連連擺手，“無功不受祿。如此貴重之物，鳳九如何受得起？”
師父道，“本上神魂飛魄散的那段日子，多蒙青丘照拂，將仙體收藏在嚴華洞中，日夜看守，歷七萬余年，完好無損。若非如此，即便我修補好元神，想要重歸仙位，恐怕還得廢一番周折。我于此事一直十分感念，這面昆侖妙清鏡就算做是對青丘七萬年照拂之恩的答謝?！?/p>
鳳九有些不知所措，“可是，這是昆侖墟的法器。我聽姑姑說，昆侖墟的法器從不傳與外人。上神這謝禮是不是太重了？”
師父負手而立，微微抬頭，正色看著鳳九，一字一句地道，“昆侖墟確有這個規矩，法器只傳門下弟子，不可傳與外人?！?/p>
鳳九怔愣了片刻，突然跪俯于地，恭恭敬敬向師父行了一個叩拜大禮，“弟子白鳳九見過師父。徒兒資質愚鈍，承蒙上神不棄，收我為徒。鳳九必定盡心竭力，不負師父授業之恩。”
師父含笑點頭，道，“鳳九，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墨淵座下第十八弟子。望你潛心修習，勤勉刻進，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那銅鏡被鄭重地交到鳳九手中，“這妙清鏡的用法，為師日后慢慢傳授于你?！?/p>
這第二件事，就是我奉了天君的旨意，要暫別昆侖墟，往翼界去一趟。翼界女君上表天君，求請學習天族吏治，天君對女君勵精圖治贊賞有加，賜下不少典籍，并差派我前去，為女君答疑解惑，同時輔助女君建規立制。
說來此事本該我與子瀾同去，無奈子瀾十分堅決，說自己曾經立誓，終生不踏入翼界一步，寧愿抗旨被天君降罪，也不能違背誓言?？v然師父他老人家親自勸說，子瀾也不為所動。
鳳九起初十分地不甘心，多次勸說未果之后也只能作罷。只是，她回來后頗為沮喪，執意要與我同去翼界，向胭脂女君做個交代。我雖不大明白為何這個事情要由她來交代，但既然師父應允了，還囑咐我照顧這個新收的小師妹，我自然沒什么異議。
從昆侖墟往翼界，路途雖遙遠，但用騰云的法術也不過兩日行程。第二日傍晚，我們已到了翼界的入口。然而，鳳九卻猶豫起來，遲疑地問我能不能明天一早再進去。我雖不明就里，但還是決定如她所愿。于是我們在郊外的一間破廟歇腳。
到了晚上，鳳九借著燭火讀書，師父前些日子給了她一些兵法典籍，令她研讀。她讀書的樣子十分專注，神情嚴肅，眉頭微蹙。只是過了一個時辰，我發現她仍是盯著同一個地方；又過一個時辰，仍舊是那個地方。直到我睡著，她還是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那竹簡也絲毫未見翻動。
到了半夜，我朦朦朧朧醒來，發現破廟里只剩下我一人。我嚇了一跳，連忙披衣起身去尋她。這里荒郊野外，又臨近翼界，莫要被什么妖物叼走才好。待我走到外面，發現她竟一個人坐在屋脊上。
我翻身躍上房頂，坐到她邊上，“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
她兩手托腮，支在膝上，怔怔地望著遠方，“看月亮?！?/p>
我抬頭望了一回天，并不是滿月，月色著實暗淡。“好看嗎？”我問。
她搖了搖頭，“不怎么好看。”
我打算就這樣陪她坐一會兒，因為她看起來沒什么興致聊天。
“有酒嗎？”她突然問。
我想了一想，“只有水。如果你實在想喝，我也可以施個法術將它變作酒。不過應該不大好喝。”
“那就請師兄幫個忙吧。”她倒不介意，“一點就好。我酒量小。”
這個確是實話。兩三杯后，她便開始搖頭晃腦地露出一絲醉態，話也多起來。這酒量跟當年的小十七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其實她說得對，一個人若是心里介意，就算旁人再怎么勸也無用，他始終不能問心無愧?！彼卣f。
“嗯，有道理。誰說的？”我問。
“胭脂?！?/p>
原來是在為她的朋友難過。
“我真傻。我還勸她不要放棄，白白又叫她傷一回心。”她仍是仰頭望天，也不知是不是在同我說話。
“也未必。有希望總比沒有好。況且，就如你剛才說的，她要是自己沒有存著希望，旁人就是勸說也無用?！蔽移鋵嵅⒉皇置靼姿v的是哪一樁事情，只好含含糊糊寬慰她幾句。
沉默片刻，她突然問，“你有沒有喜歡過什么人？”
我心下覺得她問我這樣私人的問題有點不大合適，但還是老實地回答，“沒有?！?/p>
“我真羨慕你?！彼ζ饋?，然后伸出一根手指，點在我肩上，“你記住啊，將來要是遇到喜歡你的人，你若也喜歡她，一定要讓她知道；你若不喜歡她，也一定要讓她知道。千萬別讓她存著一個盼望，然后白白地傷心。因為一個人若是喜歡你，就會情愿做許多傻事。千萬不要，讓她變得那么卑微?！?/p>
她輕聲嘆息，我無言以對。月色被烏云遮掩，一個暗淡的夜晚。
她袖中隱隱有光透出。摸出來一看，卻是那面銅鏡。此時那銅鏡正籠罩在一層柔和的淡紫色光華里，那光華時明時暗，舞動如流螢，美麗至極。鳳九小心翼翼地把那銅鏡舉到月光下細看，眼里流露出迷戀的神情，用手指細致地描摹上面的花紋，嘆道，“真美?！?/p>
“師父待你真好。我們昆侖墟的法器，一件東皇鐘收服了擎蒼，一把玉清昆侖扇給了小十七，一面妙清鏡給了你?！?/p>
“這鏡子很厲害嗎？說給我聽聽。”她好奇地問，一邊略帶疲倦地打了個哈欠。
我搖搖頭，“不知道。沒聽師父說起過。不過既然是昆侖墟的法器，想必很厲害吧。”
鳳九拿著那鏡子愛不釋手，“我總覺得同它有緣。我好像能感應到它，我覺得它也能感應到我。”她著迷地輕撫著鏡子上的桃花紋飾，“就好像，它原本就是屬于我的?！?/p>
那晚，她就那么在屋脊上睡著了，腦袋枕在膝蓋上，蜷縮著，如一只小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