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我國遭遇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祖國人民群眾生命財產遭受了巨大損失,后來,全國上下一心軍民一家親,眾志成城抗洪救災,對災區除了各種捐助,更有全國人民送上滿滿暖洋洋的祝福,用后來文傻最喜歡引用的那句話就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第二件,我把我愛的人給弄丟了,這一件,對我來說不但沒有祝福而且無助,不是晴天,而是晴天霹靂。
隨著深藍色的大巴車離開車站,我的青春在1998年10月5日17點45分嘎然而止。
那是黎潔離開的那班客車出站的時間。
這個南方以旅游圣地聞名的小島,到了十月依然炎熱,潮濕的海風捂在我汗津津的臉上,暖得難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了,車站口人流洶涌,煙味、汗味、可疑的香水味、路邊烤攤彌漫出來的各種氣味,夾雜在一起,串入我的鼻腔,直直捅進我的一團漿糊的腦門。嘴里又苦又澀又干又燥,我在車站門口小賣部要了一瓶冰鎮汽水,一口氣灌下,涼得頭皮發麻,一嘴低劣的香精味又膩又麻。在味覺和嗅覺被輪番催殘以后,腦海里那一股秋天里燒干草的味道卻越來越清晰,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是能聞出悠遠的味道的。
我掏出一包牡丹,點上一根,狠狠吸了一口,這煙草的香氣還是太過濃郁,沒有干草燒起來的清香。這個味道我太熟悉以致于我可以輕易分辯出真偽,而且味道總能清晰得地關聯著時間,所以有很時候,我相信味道多于記憶本身。比如,1993那個深秋的夜里,學校場飄來的燒干草的味道。
一
春申小學上得晚,大我兩歲,是我的同桌兼舍友,留著一頭飄逸的長發,遮了半個臉,這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是很有品的造型,能讓人看起來滿滿溢出三流明星的氣質。春申揮著又長又笨的竹掃帚,把操場上干草掃到中間,堆成一座小山,他輕輕甩了甩頭,秋風幾次亂了他的發型,卻亂不了他一臉嬌嫩。日近西山時,他歪著頭,很帥地往后撩了撩頭發,點燃干草堆,操場上空空蕩蕩,夕陽把他的身影拉得又長又孤獨,本來又帥又冷艷又孤傲的造型和這晚秋的氣氛搭配完美無瑕,美得讓人不敢直視,可惜因為這個點是晚飯時間,所有人基本上都在食堂大口嚼著學校飼養員為同學們準備的飼料,沒什么人有心情欣賞高冷的畫面,想到這里,他只好顧影自憐。
我可能是唯一坐在操場邊用心欣賞春申的觀眾了。這是他最低落的時期,我也不忍看他一個人孤零零在諾大食堂里孤獨地吃著冷飯冷菜。還有一個原因是我還得等著他的餐票吃飯,畢竟到了月底,我的經濟狀況總是跟一個要飯的沒什么區別。
住宿生的主要問題就是寧可頓頓無,不可一頓缺,當然,我發現這種慘況一般發生在男生宿舍。每月上旬總能把生活費花得半身不遂,基本上對食堂不帶正眼瞧,到了月底時對著無比嚴峻的經濟形勢一臉愁云,然后活得跟食草的大牲口似的,大半月不見葷腥是常有的事,但信念總是有的:熬到下個月,一切就好起來了。
可是,“下個月”到了以后這信念就見鬼去了,為了補償自己那十幾二十天牛羊日子,又開始為期十來天胡吃海塞花天酒地的日子,如此惡性循環似乎沒個頭。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發現節流不可能,只能開源。
當時,我們總會看到一些師兄師姐到外頭批發一些小物件來到男宿舍來推銷,包括一些生活用品,還有許多不著調的工藝品,我見過一個同學拿著一根根鐵絲挨間賣,說是可以DIY折成各種文字和圖案。我看著這位長得又高又壯又黑的師兄晃進宿舍,一把摟住正坐在床沿吃香腸的春申:“兄弟,我一看你就覺得你氣質不俗,對藝術敏感”
春申使勁咽下嘴里的香腸,來不及擦一下油膩的嘴唇,就跟遇上知音似的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師兄:“我還是沒藏好,讓你看出來了?”
師兄說:“藏不住的,我什么眼神!你有沒有女朋友?用它,折出她的名字,放在床頭還可以…”
“避孕?”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他們同時白了我一眼沒搭理我,師兄繼續說“可以心想事成。”
可是我覺得“避孕”才是種馬一樣的春申兄真正需要的。
看著春申摸出來幾張十塊錢人民幣交到師兄手里,我想,哎,他得有多少心事等著成啊。
這個事給當時的我的啟發不是那么積極,比如我倒沒想過師兄對客戶消費心理的精確把握或用戶體驗的深入挖掘什么的,我只是有個念頭特別強烈,春申哥哥好有錢。對于這個經常把宿舍搞成歡場的哥們,生活作風當然不是一般的墮落,于是寫檢查成了家常便飯。我跟春申就達成了一個雙贏協議:1,如果他要把姑娘找回宿舍里,我就會出去看一回通宵錄象,按夜付費。2,如果他被生管抓包,由我幫他寫檢查,按份付費。以他的生活作風,我覺得我很快就要發財了。
春申同學很有出息,讓我早早地進入寫作訓練狀態,隔三差五就能搞出一些讓人無比驚訝的奇跡。而我有時覺得這些檢查即便不用任何夸張和藝術加工,看上去也很象小說,狗血程度只有“知音”“午夜悄悄話”之類的雜志可以一拼。
在那個時代,早戀是被明文禁止的,雖然事實證明這樣的校規又蠢又壞,但畢竟披著道德這身花衣裳,得以讓那個長期處于更年期的中年婦女有大把機會羞辱那些青澀少年,當然,當時管那個“更年期中年婦女”叫“教導主任”,管“羞辱”叫“教育”。雖然那些孩子們多數只是喜歡上了彼此,并沒有做錯任何事。
幸運的春申只是習慣性把不同的姑娘帶回宿舍,這跟早戀是沒有半毛錢關系的,我幾乎都記不住那么多姑娘的樣子,甚至我發現有好幾個并不是我們同校的,當然我也沒證據說她們是性工作者。而且他被逮到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以致于我都覺得我們宿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幾乎淪為淫窩。不過,他很早就明白用錢擺平生管老師的道理,用他的話說,哪個生管老師沒抽過他春申的煙,沒喝過他春申的酒。加上我的檢討寫得嘔心瀝血,分寸感極好,他始終是有驚無險地平安度過各種事故。
這類嚴重到近乎犯罪的題材寫起檢討來特別費勁,對于既成事實的尺度把握非常重要,同時態度上要極盡能事地悔恨交加,至少,看上去悔恨交加,相較之下,還有類似于深夜跑到宿舍蓄水塔刷牙洗腳,偷拔給他掛科的老師的自行車氣門芯,在老師的水杯里灌上來歷不明的污水等等行徑就顯得不那么令人發指了。
有幾次,我實在受不了了,我說春申兄,你再這么下去,我懂的漢字都承受不了你的罪孽深重了。他抽了一口煙,看著窗外,輕輕一甩那遮了半邊臉的秀發,幽幽地說“年輕不犯錯,難道等我老了再犯嗎”,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走吧,我們喝酒去”,這后半句,讓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勸他了。
我隱隱覺得哪兒有點怪但說不出自己哪不對,直到我看到香港濫電影里那個粗俗有力的詞“出來賣的”,直犯惡心。腦海里聲音振聾發聵:我怎么墮落到這份上了,我們難道不是被稱為五講四美三熱愛的一代嗎?難道不是有理想、有道德、有知識、有紀律的四有新人嗎?難道不是成為社會主義接班人的歷史必然選擇嗎?是什么讓這樣的改變如此無聲無息又面目猙獰?是誰騙了我?我他媽又能找誰要個說法?
不久后,春申兄栽了,被留校查看,然后一個人掃一周的操場。而這次,他犯的錯誤最為嚴重:徹底愛上一個師姐。之所以稱其為“徹底愛上”的原因是,他居然沒把這姑娘帶回宿舍過夜,而是站在女生宿舍樓下給吳蘋念情詩,或者說是吼情詩。這種行為可能直接勾起了中年變態婦女的邪火,直接給了一個留校查看處分。
那一段時間,他有時話特別多,常常言不及義,聽得我云里霧里。有時突然看著窗外就發呆了,眼神都不對了。最嚇人的是,我發現他居然還背著我寫詩!!我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雖然我從來不認為我對任何人的人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是,放任他這么瘋狂危險下去終歸不忍,而且影響我的收入來源。
“春申兄,我想我們要好好談談你的問題了”
“嗯?我有什么問題”他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一眼,吹了吹手里熱氣騰騰的大茶杯。
我拿出從他床頭找到的一張作文紙,扔在他面前。“你看你都墮落成什么樣了,你看看你都寫了些什么東西”
我繼續念道:
“情潮若是翻涌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如波濤之洶涌似冰雪之消融,心只顧暗自蠢動……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涌……而前世已遠來生仍未見,情若深又有誰顧得了痛”
我臉色沉痛地看著他,幾乎哽咽,無法繼續。
春申恬不知恥地問我:怎么樣,是不是覺得寫得浪漫刻骨,感人至深。
我忍住悲痛:相當刻相當骨,這是你給吳蘋的情書?
他點點頭。
我很憤怒,那我給你寫的呢?
他更憤怒,你寫的這都他媽什么亂七八糟的,他掏出我給他寫的那張紙片,怒目圓瞪念到“枯藤老樹昏鴉,晚飯有魚有蝦,啤酒黃書西瓜,夕陽西下,你丑,沒事,我瞎。”
我自尊心嚴重受傷:這怎么啦?還不讓說實話啦?
用古龍小說里說法來形容當時他的表情,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我早已碎尸萬段。
過了一小會兒,他轉而傷感:這次不一樣……
不過,我對眼前這個連檢查都要花錢請我代筆的舍友還有基本的了解的:當然不一樣,這真是你寫的?
他靦腆地喝了一口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小李幫了些忙。
我問哪個小李
他說李宗盛,我覺得他肯定是為我倆量身而作的。
我驚呼,我操,都驚動海峽西岸的娛樂圈了,你是不是愛上她了,太用力了,哦,對不起,是努力。
他喃喃自語看著窗外,是,很用力…!
我想,他玩完了。
這個世界有很多東西硬朗而突兀地杵在那兒,不是努力就可以改變的。比如,五十塊的人民幣設計得再努力再好看,也沒有一百塊招人喜歡
二
#至尊寶回到五百年前找晶晶,他說娘子我終于找到你了讓我們馬上成親吧。晶晶一時手足無措:我一早醒來無所事事路過這里順便想拜師學藝,你突然跟我提成親這么大件事,我牙還沒刷呢#
1993年,我糊里糊涂地考到離家三百多公里的省城中專學校,不想讀高中有三個原因,我當時認定高考就是一場把人搞瘋的集體抽瘋儀式,讓我望而卻步。其次,兩發小也都離開這個小城。那會兒,我認為過三年沒有朋友只念書的生活是會變態的,我這么珍惜生命熱愛生活的人,為了心理健康我堅決放棄了高中生涯。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極度厭惡車站,月臺,機場,碼頭一切生離之地。家人當時挺贊成,他們希望我早點畢業,出來以后給我找一個安穩的飯碗,然后娶妻生子,過完這一生,或者說,在他們能看得見的日子里讓我安然度過他們的一生。這誤會讓兩代人走到同一個方向,雖然這種和睦共識在今后看是比國共合作還不堪一擊。對于大多數共和國同齡人來說,那是唯一正確的選擇。這一代人成長的軌跡都伴隨著各種殘忍的運動,甚至長達十年集體抽瘋,互相折磨過來的。至于生命還有什么可能,這個世界是怎么樣的,相較于木然度日都顯得毫不重要。一旦談及,我都基本上可以背出那一代人的嘴臉,“你們啊,太年輕,太愛幻想,太天真,太幼稚”,可是,我就覺得奇怪且不明白,難道不年輕不幻想不天真不幼稚的生活還值得一過嗎?
我理解你們,可是,我不同意
我說,我想自己先試試。
王燕也到省城念中專,初中時我象個賊似的偷偷地喜歡了她兩年?三年?不太記得了,只記得王燕五官精致,長得跟動畫片里的女主角似的,那會兒不管她一個笑還是一個轉身,都讓我覺得自己簡直象個進化失敗的鴨嘴獸。更要命的是,初中女同學一般比男生成熟,主要表現在行為舉止上要優雅得多,且有禮,得體。于是,我象個成功的賊一樣,沒被發現,同時跟個失敗的賊一樣,啥都沒偷到。
九月陽光熱辣,水泥路上白花花地直晃眼晴,汗從額頭扭扭捏捏地滑進眼里,又酸又痛,我側臉把額上的汗往肩頭一蹭了事,蹬著租來的自行車一路飛馳。十幾里地下來,我下車后腿都站不直了,走起路來直打晃。在王燕學校的食堂門口的公共電話亭邊,我支起車,順了順氣,往她宿舍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聲音又尖又刻薄的女聲,聽我說找王燕以后,陰陽怪氣地叫人“王燕,電話~!男的哦~!”
“喂,我在你們食堂門口”
“我在宿舍呢,你上來吧”王燕說。我聽見邊上有各種可疑的笑聲。
我說,方便嗎?你們生管不逮人吧?抓住了往死里打吧?
“沒事沒事,周末沒老師,你呆在那兒別動,我去帶你”
過了一小會兒,我就看見王燕朝我走來,陽光很好,天很藍,沒有云。我眼睛讓汗浸得又酸又痛,看見陽光下的一切都蒙著一圈白茫茫的光暈,她一身天藍色的長裙,正好是天一樣的藍,好象那是天空流下來的藍色。這個情境在多年以后聊起時,她堅持說我肯定記錯了,說她從來不穿藍色的長裙。
她邊上還有一個小胖妞。王燕跟我介紹,這是我同學,許玲。
我忙說,你好。
許玲看了我一眼,神情可疑,聲音不大:你好
我認出這就是接電話那個怪聲怪氣的女聲。
王燕說,這太熱了,走吧,到宿舍聊吧,一塊兒吃瓜。說著把我往宿舍領,路上聊著新學校的新環境適不適應云云,跟許玲一起抱怨著開水房的隊太長之類的。
她始終在我右前方兩步遠的距離,剛洗過頭,頭發沒全干,散出來一股洗發水的清香。
這氣味沁人心脾。
我們到了宿舍以后,我才看清屋里還有三四個女的,還有一個男的,坐在床沿,不知道跟她們聊些什么,那些女的笑得花枝亂顫。
王燕挨個兒給我介紹了在座所有人,那男的叫許海洋。許海洋熱情地又給我搬椅子,又倒水。“你先喝口水,這杯子是燕子的。”
這熱情只有主人家才有的。
我說你們接著聊吧,不用管我。
我坐在邊上啃著西瓜,看著他們聊。許海洋太能侃了,一幫姑娘圍著他都快笑瘋了。
我插不上話,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王燕聊聊近況之類,也找不到什么話題。她臉上永遠笑得那么得體,加上邊上吱吱喳喳的女生圍著許海洋聊,也幫我免去了不少冷場的尷尬。
我一邊吐瓜籽,一邊斜臉問王燕:咦,王燕你睡哪鋪。
王燕塞給我一塊西瓜,努努嘴指著許海洋坐的那個床,這就是我的床位,哎,亂七八糟也懶得收拾了。
我這才發現許海洋跟誰都特別能鬧,可就是跟王燕不怎么瘋鬧。我好象隱隱感覺到什么,又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瞎客氣“沒事沒事,別跟我客氣,我不睡”
許玲白了我一眼嘟喃了一句,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啊。
聲音不大,我卻聽得清楚。許海洋緊著打圓場,就話趕話這么一說,你別在意啊。這是我妹,我們也是一個班的。
王燕也笑著說,是啊是啊,許玲你別老跟吃了火藥似的好不好嘛,人又不胖為什么成天氣鼓鼓的。
我沒好氣地接話:嗯,這人丑吧,跟胖不胖一點關系沒有。胖一時,丑一世啊。
許玲被我一句噎住,臉氣得發白盯著我都說不出話來了。
我想著多找個話頭惡毒地揄揶這小胖妞幾句。不過,一轉眼就沒了這想法,代之的是一身的困乏,一路騎車過來的疲勞突然襲遍全身。再后來,我不太記得怎么跟大伙道的別,我就記得許海洋和王燕一塊兒送我出的校門,使勁留我非說一塊兒吃完晚飯再走,我說什么也不肯。但我實在記不起我有什么要緊事要趕著回校了。
我回到學校宿舍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我抽了根煙,倒頭就睡。
春申吃完飯回宿舍,看了我一眼,喲嗬,累成這樣,你這一天干了多少壞事啊
我懶得搭理他,別理我,睡了。
這一覺睡得我都他媽不想醒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發生了幾件事:一是,我上體育課跳馬時,把右手摔輕微骨折了。二是,期中考試。
后來,王燕和我通了幾封信,信中象個領導一樣地慰問了我傷勢以學習情況。并鼓勵我要好好養傷,好好備考。最后一次,她甚至說考完以后,她會來看我,還說海洋說我是個挺好玩的人,要跟她一塊兒來。我說,算了算了,我挺內向的人就怕見生人你們都別來了。
那封信言語粗暴。
她給我打了電話,問我是不是生她的氣了。我說不是,就是你以后別老跟墻上三好生宣傳畫似地關心我,我又不是等著你們挽救的失足青年。哪來的優越感啊你們。
兩人尷尬地沉默一會兒后,她說,好吧,就這樣吧。然后,我們都掛斷了電話。
十幾歲的小男生都喜歡姐姐,但是多數結局慘綠。至少象我這種進化失敗的鴨嘴獸好不了。
我繞了一大圈以后發現我那些所謂暗戀根本原來是一個讓人難過得要死的笑話和鬧劇,我無法找出一個合理的說法說服自己,那時我甚至覺得那些暗戀多年表白被拒絕的愛情都比我這種說不清道不明意淫早產的詭異感情要靠譜得多。
1993年秋天。
我參加了一場號稱幾百人而最終流產的約架,本來幻想的一步天王或一步死亡,一戰成名或一戰成冥的港產電影中黑社會群毆場面沒有出現,而這種人數眾多的群架最終多毀在和事佬手里,我暗地里深深松了口氣,覺得那個事的和事佬應該拿諾貝爾和平獎,只是這個想法我不好意思拿出來說。
在無厘頭般的班干部選舉中莫名其妙地成了團支書,當時我不知道團支書是個什么玩意兒,即便是后來也沒增加多少理解,除了知道接到團委通知就參加一些不知所謂的會議。
期中考倒是拿了一等的獎學金,吃了幾頓好的。
這些事發生的時候,黎潔還只是坐在我前排的一個女同學,雖然我覺得她象個很招人小精靈,但我當時認為缺乏鋪墊的故事總不會發生,突然發生的多為事故,而非故事。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們也明白了青春里那些所謂故事,正是一場又一場讓我們不知所措的事故,面對那些年肝兒顫的事故我們沒有多年以后風輕云淡的從容,只有頭破血流卻如燦爛綻放的煙花一樣激烈,那時的我們總是一副橫刀立馬殺伐決斷的愣頭青模樣,就恨不得立刻為了誰去跟誰拼了。
三
秋高除了氣爽,還有春申也很爽。他勾搭上的是高我們兩屆的師姐,是個班長。
這姑娘名叫吳蘋,長得很…班長。
以當時主流價值觀來看,相貌端正品學兼優的吳蘋會跟春申這種節操粉碎性骨折的人渣混在一起,就一定會開始一個令人心痛的女孩墮落的故事。但事實上,那陣子的春申是我認識他以來最積極向上的日子。
他們的認識是在學校大食堂。我校上午第二節下課的時間比較長,可以讓學生吃點點心什么的,雖然總是不愿起床的我們多數都把這個時間當成早餐時間。大食堂的包子里貨真價實地包著肉和蔥,這種貨真價實的東西在我校食堂是很罕見的,一口咬下去,一嘴內餡和著又香又濃的肉汁,還有微甜軟糯的包子皮在嘴里糾結纏綿讓人跟欲罷不能。我們甚至賤嗖嗖地擔心老板虧本倒閉,幾乎都忘了他們永遠把荔枝肉,燒排這些肉食做成面粉團或面粉餅來賣的事了。
因為包子如此搶手,所以每天都會排著巨龍一樣的長隊。我們的第一學期宿舍管理比較混亂,故而有一些面目可疑的校外人士也住在校內。所以在隊伍里常會看到這些人的身影,他們身上有些特別的氣息,你隔三條街都能嗅出來的江湖氣,當然不是行俠仗義那種,而是那種蠻橫無禮不可一世,他們低劣地模仿港產黑社會電影里最不入流的小混混氣質,連傻義氣的正面人物都不是,更別說教父柯里昂什么的。這些人不管在食堂或球場上都行為粗野,與校內學生沖突不斷,最終甚至釀成了一場血戰,有個人據說被義憤的學生團團圍住打進了醫院,這些是后話。
那天的事情是這樣的,春申在排隊買包子,他排在吳蘋的前面,就在快輪到他的時候,有個來歷不明的混混直接插到他面前,模樣瘦小且猥瑣。春申雖然不爽,但一開始是不想惹麻煩的,“請排隊”。那人看了春申一眼,沒搭理。春申抓住他的胳膊,堅定地再一字一頓地重復了一遍“請,排,隊”。那人估計見春申個頭比他大,悻悻地離開窗口,往春申后面一站,臊眉耷眼。春申扭過頭,看見被往后擠的吳蘋一臉厭惡又不敢作聲的無奈,他一言不發,直接把那小子扭到隊伍最后面,然后撩了下自己標志性的頭發,跟沒事發生一樣往回走。經過吳蘋的時候,他又酷又帥地說了聲“沒事,別怕”。話音未完,他后背就被重重踹了一腳,直接倒地,然后,一通拳腳便落在他身上。
這打架引起了圍觀人群中,有幾個春申的老鄉,幾個見是春申不由分說一哄而上,把那小子圍毆一頓,掛彩。春申在地上翻滾要起身時,不小心把眼角砸在桌角,磕出小口子,搞得一臉血,其實并無大礙。吳蘋嚇哭了,過去看著春申手足無措眼淚叭叭地掉。春申說依然面不改色,又帥又酷地說了句“沒事,別怕”。
雖然春申干過那么多不靠譜的事,生活作風腐化墮落,可是,他似乎非常明白在遇到那些突如其來倒霉到家的破事時,這句“沒事,別怕”對身邊的那個女人有多重要,至少,這四個字當時就鎮住了吳蘋,給他們后來進一步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那段日子,吳蘋經常到宿舍來看望春申,一開始還帶著另一個女同學過來,后來,索性自己一個就上來了。
吳蘋高我們兩屆,說話時卻總溫存得跟小鳥似的。這一點我很佩服春申的,因為我特別理解喜歡姐姐的這種事,可是,他在關系轉化過程中細節把握如此到位,且不知不覺。我一想到王燕,再看他和吳蘋,就明白為什么談及風月時,他總是一副對我不屑一顧的神情了。也是在那段時間,春申不知是抄還是寫了無數讓人毛骨悚然的小詩或歌詞,經常隨意散落在宿舍各個角落,宿舍從色情場所的紅燈蕩漾搖身一變,成了詭異的鴛鴦蝴蝶派氣質。
在那個年代,很多學校似乎都有一個小坡或一條林蔭小道,被學生們私下冠以“情人坡”或“情人道”之類的名稱。特別是在學校嚴打早戀的大背景下,這條小道更是充滿儀式感。相較于如今天那些不分場合秀恩愛的少年們,當年的我們在這條道上手拉著手走上一回,其意義及刺激程度,相比較于如今校園周邊林立酒店式情趣公寓里公然開房更象見不得光的過火行徑,即便如春申這樣的種馬放在如今也只是泯然眾矣。
他們開始出雙入對在情人坡互相遛情人,春申開始寫那些分寸感極差的小字條以及被他胡改一通并不要臉地稱為情詩的東西,比如當年十分流行一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被他無恥粗暴地把光明改成愛情。
同年,這句話的原作者,著名浪漫主義詩人顧城自殺身亡。
我到這個學校不到一個學期,居然就處處聞到濃濃的荷爾蒙汾泌過度的味道。我卻連回憶的一席之地都找不到,懊喪無比。
四
#后來,她在椰子一樣的心里留下了一滴眼淚#
從王燕學校回來以后的那段日子,我過得灰頭土臉。
“來,換個座,看他頹成這樣了,我得跟老周談談”黎潔拿著兩本作業往春申桌上一扔,不容拒絕。
春申收拾起自己的書本作業一邊交待“談什么呀,干脆讓他當你小秘書得了?嗯,他失戀后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同志們怎么還沒習慣?”一邊起身坐到前排黎潔的位置上去了。
黎潔在我邊上自顧自坐了下來,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作業緩慢而堅定地推到我面前來,“來,幫我把這些寫了就沒那么痛苦了別閑壞了。”
春申調頭說:“還有,別忘了我那份檢討,明天要交了。你收了錢的”
“同學之間還能有一點點關懷一點點溫暖嗎?”我痛苦地看著他們,“你們這么對待自己的同學還能給自己的學生時代留下一點點美好的回憶嗎?”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嘆了口氣搖頭晃腦:“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
我無奈感嘆:“紅塵來呀來去呀去都是一場夢紅塵來呀來去呀去也空日落向西來月向東真情難填埋無情洞”
她說:“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卻已無所擾只想換得半世逍遙醒時對人笑夢中全忘掉”
她又說風吹云云在動不下雨就出太陽吧
我埋頭幫她寫作業,她戴著耳機聽著卡帶,時不時有一句沒一句天南地北地瞎扯,不說話的時候也心安理得。
我連續好些日子都做雙份作業。
那天晚自習,傳達室來了人,給值日生一張紙條,五分鐘后讓我去傳達室等電話。那個年代,接個電話都要提前約上一次。在傳達室里也沒遮沒攔地,一堆人擠在小小房間里,等傳達室老伯接了電話再叫人,聊電話時就一幫人在邊上瞪著眼看著你。多是跟家人要生活費的各種表演,也有小情人的互相膩歪的。隱私這種事在那種環境下是最奢侈的事了,那種心情很有意思,在一堆不認識的人中間聊著自己生活狀態還算正常的話,那些掏心窩的電話簡直慘不忍聞,讓邊上的人聽得是后背發涼頭皮發麻,不過據我觀察,那會兒敢在電話里纏綿談心的多數人也不太把這一嘴瘋話當成什么丟人的事。我還見過在傳達室時給午夜知心姐姐打電話聊感情生活的,聽得我都不想走了。不過那晚,我沒心思聽,我大約預感到是王燕打來的電話。
果不其然,不過,那也是王燕給我打了最后一個電話了。我再見到她,是已近而立之年時在一個客套友好的同學聚會上的事了。
春申說:咦,怎么頹成這樣了。
黎潔說,別逗他,老周情緒不高。說著又拿出一份數據庫模擬題堆到我桌上,我真心有點煩了:我的情況你們不是不知道,不能這樣對我!這他媽不道德!
黎潔歪著塞著耳機的腦袋,瞪著大眼睛巴眨巴眨看著我說,你不許兇我,我們這么愛你。
因為她耳機聲音大,所以她自己都沒察覺這句話簡直是被她吼出來的。
春申緊著接話:別我們我們的,我跟他沒什么感情。
我覺得周遭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無比尷尬,她倒不太當回事只是拿下耳機問我是不是說話聲音大了。我埋頭拿筆在紙上亂比劃,其實都不知道寫的是啥。我想要不是對好看的姑娘下不去狠手,我弄死她的心都有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即便在多年以后,我還能清晰地記得那個笑容。
桌上耳機里李宗盛深情地唱: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但是,我總不能自主地煩自己。也許一想到王燕我就有深深的挫敗感,即便面對這樣敞亮美好的笑容,似乎只能不由自主地淺薄,透著真切的虛弱,還有無可救藥的自卑敏感,所幸,似乎只有自己迷迷糊糊地意識到這一點。
五
#菩提老祖問至尊寶: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至尊寶就急眼了。#
那個跑到宿舍向春申推銷避孕神器的那位師兄叫焦志華,他的飯盆一個月內換了三套,每次都被扔在廁所的小便池里。春申干完這個事的時候心安理得。
我問他,你怎么這么惡心。
他說,他賴著吳蘋的時候比這還惡心。
我說,你怎么能這么說,人家在一起的時候還沒你什么事呢。
他說這事又他媽不是排隊買包子,還管先來后到的。
我說:不用管嗎。
“要管嗎?”
“不要管嗎?”
“要嗎?”
“不要嗎?”
春申惡狠狠揪著我的衣領“要嗎?”
我看他象受了傷的母獸似的,立馬軟了口氣,喃喃自語“真的不需要嗎?”
原來有那么多我們自以為是的事其實也未必那么理所當然,不論是春申的先來后到,還是我一直固執以為的故事或事故的區別,其實都那么無足輕重。要命的是,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套在那些看似美好一成不變的故事里,卻忘了所有青春都沒有一條前人留下的坦途可走,又或者有,那也不值得再走一遍。
那陣子,我經常莫明其妙地有些幻覺,因此我常常覺得眼里的東西不可信。上課時,我經常打盹,黎潔坐在我前排,有幾次在我迷迷糊糊里看見變成一個美好的妖精,然后,就是一身冷汗的驚醒。
這令我不安。
在膩歪了兩個來月以后,春申和吳蘋還沒正式開始的感情就遇上了危機。焦志華是學生會宣傳部長,能寫會畫,還自力更生地把小買賣做得風生水起,最要命的是,他跟吳蘋都是從南邊同一個城市來的,過一年就畢業了,他們將在同一個小城里開始一段誰也說不準,但肯定比要回到閩西的春申更多交集的生活。而據焦志華的說法,他早就是吳蘋的男朋友了。雖然這個事春申始終沒有開口跟吳蘋確認,但在食堂打架事件之前,我的確不只一次看到他和吳蘋出沒在學校各種活動場合。
六
“考試是為了檢驗你們的學習成果,成績并不是目的,希望同學們能誠實地面對你們的第一場考試,不要把成績作為唯一的目的。”這句話是學校一個肥頭肥腦的領導在我們第一學期的期中考前動員會上一再強調的。當然,獎學金以最后成績來定等級這個事也是眾所周知的。當時我就懷疑那些注定在考后就被忘掉的知識到底有多少價值,更不用說值得檢驗了,特別是一些光聽名字就覺得畸形變態的科目,比如政治經濟學。
期中考試到了,在考場上,我幾乎每門考試都用各種手段幫助了輻射在我周圍三桌以內的所有同學,主要工具是紙條。在判斷題及選擇題占了多數的科目考試中,這種方式最為高效。
這次考試過后沒多久,我拿了一等獎學金。然后,有幾個男同學圍上前來紛紛表示祝賀,并表示這么大的事需要我們慶祝一番,或者,幾番。在小館子里,我們多次互相表白,對彼此的敬重和對同學情份的珍惜,喝吐了好幾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男性之前互表衷情好象不是一件讓人難為情的事,不論多么露骨肉麻的話都被理解為仗義血性。
第一期班委的選舉在期中考后舉行,根據成績班主任做了一批人的提名,然后全班投票表決。我在甚至不知道團支書是什么玩意兒的情況下,全票當選了團支書。我猜一個原因應該是我在期中考無私的表現感動了我周圍的同學,另一個原因是,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班上的同學互相了解基本都局限在宿舍為單位的幾個小圈子里,把票投給一個不甚了解看上去人畜無害的人是正常舉動,這個選票后面并沒有"支持"一說,只是不反對。
期中考后,學校團委和學生會開了幾個會議,會議精神包括要在座所有人再三表態堅決執行好禁止早戀的校規校紀,一經發現嚴肅處理。別說我不知道如何發現和界定“早戀”,我一個連他媽暗戀這活兒都玩不轉的人,卻要去禁止別的同學談戀愛,想想就覺得不體面,我又不是法海。其次,積極開展了一系列豐富學生校園生活的活動,包括周末的露天電影和舞會,一周放電影,則下一周舞會,都在學校露天操場舉辦。這兩活動在我們看來完全是當年孕育愛情的沃土啊,我都快分裂了:這學校他媽到底想干嘛?!
但是,不管怎么樣這兩個活動深受廣大同學歡迎,特別那個時候我們的學校地處于荒郊野外,連找個公交車站都要走上半個鐘頭的路。
這時早已入了秋,晚風微涼,吃過晚飯的同學從教室扛著長條凳,三三兩兩地來到操場,搶占著最舒適的位置。我很喜歡電影周末,我最喜歡香港90年代的武俠電影有一大部分是在那個露天電影院看到了,當然,也有很多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爛片,我記憶深刻的是一部國產賭片,片名是賭王出山,講的好象是民國期間一個賭場里的故事,從場景到劇情,以及演員表演,完全粗制濫造到讓人無法相信的地步,我看完唯一記住的是影片中的包成條狀的大洋跟我常吃的一種咸糕包裝一模一樣。遇上這種電影,同學們就會噓聲不斷,前后左右不著邊際地討論片中各種智力殘缺的情景,到了二十一世紀以后,這種吐槽狂歡節在網絡上重現時,我已經離開校園整整八年了。
另一個活動露天舞會,我興趣不大。首先,我肢體協調能力不好,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天份。其次,我不知道當年為什么對它有這樣一個膚淺卻固執的偏見,就覺得這種舞蹈很輕浮。
然而偏狹如我的好象還不是一個兩個,據我觀察,結果讓我沮喪不已,我發現場邊多是一些不招人待見的鴨嘴獸,我們與那些場中起舞翩翩的男同學一比,要多矬就有多矬。因為是團委組織的活動,還不能缺席。我們班男同學對跳舞這事興趣都不大,我和春申也都在場邊杵著,一邊偷偷抽著煙一邊議論哪個女的怎么怎么好看,跟她跳舞的男的如何如何牛糞,可想而知當時我們的屌絲氣質是多么渾厚樸素。
班上的姑娘們倒是都跳得挺歡。眼巴巴看著班上的姑娘們被一個個認識或不認識的男生一次又一次帶入舞池,我們發育不太完全的心靈無疑遭受著一次又一次的打擊。
吳蘋和焦志華在舞池里起舞時,快速轉出各種圈圈簡直讓人眼花繚亂。
春申的眼里都快冒出火來了,你快幫我想想辦法,我要弄死他。
我說你冷靜點,這是交誼舞,不是交配。
他跟困獸似地在我眼前轉悠,我煩了,就說你別這樣,要不約個架,打完一拍兩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省得你這春情四射無處發泄憋出毛病。
我們都覺得這么下去不是辦法。還好,我們班主任是個對生活充滿熱情的中年人,為了解決班上男同學的舞癡問題還特地找了校外的舞蹈老師來輔導我們。可惜,我到底辜負了他的熱情,最終基本上什么也沒學會。讓人欣慰的是,其他多數男同學都不同程度掌握了慢三慢四之類入門,即便是春申,在幾乎把老師踩成殘疾人以后,終于學會了一些基本步。
這樣的結果讓我不安。我只好更孤獨更傻氣更無可奈何地在場邊凝聚幽怨。
春申也始終沒跟吳蘋跳上一支舞,主要原因是焦志華簡直打上了雞血似的,兩個人幾乎粘一塊兒了。春申應該在那個時候開始體會到什么叫婉拒。
不停旋轉彩燈球射出一道道或紅或黃或綠或藍的燈光,伴著流行歌曲改編的舞曲,雙雙起舞的人們在我眼前相繼晃過,目不瑕接,看得我眼發暈。我揉揉干澀的眼球,打了個哈欠,無聊得犯困。正在身上到處翻口袋找煙,突然發現黎潔不知什么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坐在我邊上,剛回過神的我被著著實實嚇了一跳。她看著舞池發呆,眼神放空,看不出她看著誰,不停旋轉的彩光球不時把燈光掃在她臉上,那些俗不可耐的五彩燈光居然能顯出慵懶的美來。
我點上煙,問,咦?你怎么不下去跳
她紋絲不動,面無表情,要不是開口說話簡直跟雕塑似的:沒勁,好看的男人都讓人搶了。
我這才聞到她身上泛出來一股很淡的香味,我很沒見識地一驚一乍“啊!你噴香水啦?”
“嗯,也沒派上用場”
我嘻皮笑臉搭茬:“嘿,快別這么說,哥們魂都快讓勾沒了,讓我聞聞讓我聞聞,聞心情好了哥們拐一帥哥讓你抱?”
“誰呀”她始終沒看我一眼。
“春申唄,他長得那么好看,為人還隨便”
“真無恥”,她白了我一眼,沒再理我,跟著舞曲輕聲哼著歌。
我也覺得沒趣,繼續百無聊賴地抽著煙,兩人都無聊地發了好一會兒呆,看著舞池里紅男綠女在惡俗的舞燈下盡情扭動。
突然,她一蹦站起身,拍拍雙手,然后一把揪起我衣領脖子:“來吧,我教你跳舞”
我差點跌個狗吃屎,驚魂不定地看著她:“你這是要干嘛”
她也沒理我,跟女流氓似的揪著我頭發拖進舞池,疼得我直叫喚。下了場,我雙手搭在她肩膀上,她輕扶著我的腰側,兩個之間可能塞下一只大水桶,保持這么一種極詭異的姿勢來回走動,是的,我相信我的步子用走動來形容都是過份修飾。
她說,容易吧,這個呀,是情人舞,會跳的跳這種舞還能貼著面呢
我看了看周遭說:沒見著誰貼著臉,不過,我倒不在乎這個。
“想什么哪?這是教你!請你自愛!好好學著,別瞎想。”
一通搶白,我臊眉耷眼,啞口無言。
舞會結束后,我們一幫人就坐在操場邊上,吹著涼爽的秋風。風里帶著一股草兒干枯的味道,干凈,空曠,寧靜,秋蟲叫得響。
校園里的燈都熄了。那時的天是特別明凈的天,夜幕里沉甸甸的深藍,不遠處是連綿著的山,在夜幕中顯出更深的黑色,星星就顯了出來。
放假之前,春申跟焦志華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具體原因旁人都說不清楚。那會兒串著宿舍打牌是常有的事,不管認不認識,基本上同一樓層的,只要見著有牌局的就直接進去找個位置坐下就開打。據說當時春申在焦志華宿舍同一個牌局打拖拉機,期間一口一個姓焦的性交的來回挑釁,焦志華后來急了眼,拿出為那些犧牲在廁所里的碗盆報仇的態度,正大光明地跟春申扭打成一團。再后來,他們各領了一個處分,各掃了一周的操場。
我們的1993年,很快就過去了。
七
寒假過完后,春天走得急,夏天來得早,那個時候,這個南方城市還勉強擁有四季的區分。學校后操場中間一塊地因為踢球的緣故草皮幾乎禿了,四周的雜草愣頭愣腦地張狂,瘋一樣地綠著。有幾處都可以藏人了,也因此,這塊操場利用率被大大提高了。
每天晚自習后,都有成雙成對的男女躲在草叢里,據說他們都在看星星。初夏時分,蚊蟲兇殘,我很不理解看個星星有什么見不得人,還非得躲在草叢里。就這個事,連春申也表示極不理解,他認為他靠窗位置的床上就比草叢要舒服得多,而且視野也更好。我問看星星不都是兩個人一起嗎?怎么不邀吳蘋到你床上一塊兒看。他說這話倒是沒什么錯,可我怎么就覺得你說出來這么猥瑣?
我奇怪為什么春申對吳蘋這么上癮。他說,就是因為那天在食堂里看到她無助的模樣,突然覺得自己對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了。這話聽上去毫無道理,可是,我能理解了。
我問那些曾經跟你親熱異常的姑娘們呢,你責任感哪去了?
春申想了想,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讓狗吃了。
我說,我靠,那對吳蘋又是怎么回事?
他說:媽的,沒吃干凈…
我有時覺得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不曾寫下一首詩,可是,身上卻總能不由自主地散出詩意來,即便還有青春的淺薄,即便是象春申這種欲望動物。
學校常常不定期舉辦黑板報比賽活動。基本上一個班總有幾個能寫些會畫的同學,那些肉酸牙倒的東西不管是歌頌祖國歌頌老師歌頌校園都一個賽一個地不遺余力,毫不節制。我因為喜歡沒事就畫點畫什么的,于是成了板報小組的主要成員之一。
周日下午,我們幾個就開始在黑板上涂涂畫畫,趕著周一的評選能出來。春申回宿舍也是無所事事,就在一旁陪著我們胡扯。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人都走了,就剩我跟春申在教室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耍嘴皮子。直到天黑了,陸續有人吃過晚飯洗了澡到教室里聚撥兒聊天。我們才發現一個殘酷的現實,晚飯還沒吃,食堂過了點,更糟的是餐票都用完了,春申倒是有一筆匯款,但要到郵局領得走半個鐘頭的路,再搭近一個鐘頭的公交車。
時逢周末,我和春申在宿舍樓里轉悠了幾圈后,實在找不著可蹭飯的人。宿舍里連塊餅干都找不到,春申絕望了:算了,睡覺吧。我們灌了幾杯水下肚,還是睡不著,肚子吱吱咕咕地慘叫連連。我干脆起身:不行,睡不著,我啥都能扛,就是扛不住餓。我再出去遛遛,看看有沒有其它覓食的路子。春申絕望地躺在床上哼哼,我走出門,身后就傳來吻別憂傷的旋律“看著你的臉,想起炒肉片......”
我轉悠到教室,就看見余婷婷坐在座位上做手工。那會兒女孩們特別沉迷于拿五顏六色的包裝紙折成紙鶴啦幸運星之類的東西。余婷婷是我老鄉,跟黎潔住同一個宿舍的。我湊上前問:折什么呢。她頭也沒抬:玫瑰花。我說:喲,真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她不太愛搭理我:你一男的就別湊熱鬧了,這是我們女的玩的。我說男的怎么了,這玫瑰花不都是男的送女的呀,你自己折給自己慘了點吧?。她白了我一眼。我說別生氣了,再丑也得談戀愛,處處都有真情在。這么一說,我想起了學校后山一塊兒花田,種著月季,當然,那會兒我分不清玫瑰還是月季。人家說人餓的時候,腦子轉得特別快。
我起身就往后山花田跑,趁著月黑折了一支大紅月季。再折回教室,跟余婷婷一通沒皮沒臉地亂夸,她煩得不行,為了趕我走,三下五除二幫我把這花兒打扮起來,在她手里折騰幾下包得比花店里的還精致。我把花塞進襯衫里,說:你幫人幫到底,幫我上樓叫黎潔下來吧?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余婷婷被我死磨硬扯地帶到女生宿舍樓下,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好吧,等著。我就在門口的小空地上來回轉悠,眼睛餓綠了,精神卻煥發。
沒過一會兒,我看見黎潔從宿舍樓大門出來了,趿著拖鞋,卷著袖口,完全是一副勞動人民的打扮。
“什么事呀,婷婷說你急的,我正洗衣服呢”
“不不,沒事,不急,我剛回來,路上遇上一賣花的小女孩,纏著我買,我看這花還真是又大又好”說著我掏出塞在衣服下的花。
“哈哈,又大又好?你這說的是瓜吧?”
“咳,我不太懂這個。但我覺得吧,你沒準會喜歡…你就拿著吧”我是真有點手足無措,雖然平時也有胡說八道的惡習,可是這種事還真是第一回干,顯得沒什么底氣。
黎潔接了過去,眼里有笑意,但接過花的手卻不知往哪放。兩個人都挺尷尬,邊上經過的人都側目而視不懷好意地笑著。這個倒是我沒意料到的。
我緊著裝成沒事人一樣,問了一句廢話:你吃了吧。她說,嗯嗯,吃了,你沒吃呀?
我說就剩五塊錢了,給你買了花才發現沒錢吃飯了。
她眼里那個柔情跟水似的,說:這哪行,走,我帶你吃頓好的去。
我說,不合適,春申還在宿舍里抗著呢。
她大氣一揮手:叫上!都一塊兒去
我甩開步子跑回宿舍,春申正躺在床上孤獨絕望地唱著小虎隊的歌:“把你的心,我的心,掰成瓣兒、剁成片兒、穿成串兒,再撒點兒胡椒面,拿去烤,羊肉串...”,我一腳踢春申床沿上:“快,吃飯去”
春申嚇了一跳,立馬起身坐起:哪呢哪呢哪呢哪有吃的?這個點還有飯局啊?
我說,別廢話跟我走就是,到了只管吃,啥也不許說。
我們下了樓,跟黎潔進了校門口一個小館子。說是小館子,在那個時候,也就是我們胡吃海喝的高檔場所了。跟暴發戶似的叫了五個菜一個湯,還叫了幾瓶啤酒。
我和春申沒廢話瘋狗一樣一通吃,她邊上坐著不怎么動筷子,我一嘴食物招呼她再吃點再吃點。她說我吃過了,你們吃吧,怎么餓成這樣了,不都生在新時代長在紅旗下了怎么還餓得跟舊社會似的。春申說,哎,他想你想的,都餓了。我嗯嗯嗯地點頭,是是是,秀色秀色啊。
離開飯館時,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酒就有點兒上頭了。
春申咬著半根牙簽,拍拍我的肩膀,舌頭有點大:這一飯之恩...你得...得...得報。
我點頭如搗蒜說是是是,有事您只管說話,不就是那刀山那火海是吧...
黎潔笑著起哄,一副山大王口吻:吃了我的飯,就是我的人啦,哇哈哈哈。
一路上客氣話都沒少說,所有人在一團和氣良好氣氛下地進行了吹捧與自我吹捧,所有人都表示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雙雙豐收,直到雙方互相友好告別時,心情都十分愉快。
可惜,回男生宿舍有一段路經過情人坡,倒霉的春申看見草叢里的焦志華摟著吳蘋互相咬耳朵,看樣子連星星都沒顧得上看了,春申整個人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蔫了。
八
春申嫂怎么啦?黎潔問我
“昨天回去路上,看見吳蘋跟焦志華在草叢里看星星,就蔫了。一整天了,到現在還窩在宿舍里睡覺,早上叫他起床,差點把我也給咬了。我是不敢再招惹他了。”我心有余悸。
黎潔嗑著瓜子歪著腦袋跟我說:吳蘋壞透了。這不聲不響就把春申嫂給撤了,對他打擊太大了。
我說,你的意思是要殺了這兩狗男女給春申討把情債呀。
她大眼睛一巴眨了幾下:殺人我不敢,但惡心惡心她們你干不干?
我說你敢我就敢!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象兩個無所事事的小流氓,在食堂,情人坡,露天電影場神出鬼沒。
“這兩位同學!嚴禁互相喂飯!”我端著飯盆站在焦志華和吳蘋后面,驚叫聲把他們兩嚇了一大跳。邊上的人為之側目。“對,說的就是你們兩個,手腳健全的,裝什么生活不能自理的殘疾人啊”
看著驚魂未定的兩人,黎潔梗著脖子探頭往焦志華的飯盆了瞅了一眼,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然后一臉心疼:“這么難吃的飯你還喂他吃,你對他一點都不好...”
說完,我兩轉身就走。邊上盡是不明真相愛湊熱鬧的群眾,有起哄的,有大笑的,還有個家伙嚷嚷著要給他們捐一斤肉包子來拯救他們破裂的感情。
情人坡邊上草地上,我們趁著月色挨對兒地找焦志華和吳蘋。找到了,黎潔遠遠等著,我貓過去,突然叫一聲,焦志華,你媽媽來了~!喊完立馬跑開,完全不理會背后傳來焦志華惱怒的臟話。因為來來回回行人不少,很容易靠近他們,沒一小會我就再折回去,離他們不遠處再喊一聲,焦志華,你媽媽找你了。第三趟又折回來問他你媽媽在嗎?再跑開。然后黎潔跟沒事人似的走過去:志華啊,剛才誰找我?說完我們瘋笑著扭臉就跑,一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笑得肚子抽抽。
在那個似是而非的年紀,惡趣味不會讓我們在道德上產生任何不適。
焦志華和吳蘋所在的專業提前進入實習期,所以,很快他們就能擺脫我們的騷擾。我和黎潔一提起這個多少有點失落。但是,最失落的人是春申。
他們的畢業餐提前到了五月舉行,為了歡送這些人離開校園生活正式進入步入社會,學校食堂搞了一場儀式感很強的畢業道別餐。在校領導,老師,學生代表都做了“簡單講幾句”式的發言以后,幾乎全場都進入了瘋狂抒情模式。整個食堂連周圍空氣中都充滿了油膩膩的不舍,居然還有一大箱一大箱往里抬的啤酒。我的確也曾想過混進去騙吃騙喝,畢竟那些大塊大塊端出來的肉和整箱整箱抬上桌的酒對我們都是有致命吸引力的,可是后來想想被當場抓包不體面還是小事,萬一焦志華喝大了借酒裝瘋打了老子可就太不劃算了,畢竟那陣子我所做所為讓他完全有理由趁著酒意對我痛下殺手。春申可管不了這些,他鐵了心要去跟吳蘋見上最后一面,拉都拉不住。我想道別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場必不可少的儀式。
就好象一個句子說完沒有打上句號,即便只是一個連主語也沒有的病句,有些人也會如坐針氈。我覺得春申可能有這毛病。
我早早回了宿舍上床看小說,沒多久,睡意就上來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聽見開門的聲音,然后是春申打嗝的聲音,隨之而來還有一股濃濃的酒味。我知道,他喝大了。他一聲不吭地擠牙膏,收拾臉盆毛巾,趿著拖鞋出門去走廊盡頭的盥洗間洗漱,走廊已經沒有人走動,他的拖鞋拖地的聲音單調而疲憊,一聲聲傳來很快把睡意正濃的我又推進夢鄉。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做了個夢,夢里有許多面目模糊的壞人追我,我想跑,被其中一個人從后面牢牢環抱住,我拼命掙扎,一掙扎就醒了。然而醒來后發現是個噩夢,并沒有讓我松一口氣,而是更大的驚嚇,春申不知道什么時候爬到我床上來了,從后面死死抱著我,還哼哼吱吱一臉悲傷地說著我聽不懂的夢話。我大驚,又惱又怒又惡心跟吞了蒼蠅似的,三下五除二又推又踢把他踹下床去“媽的你個死玻璃!老子賣身不賣藝,不,賣藝不賣身的!”。他還是沒醒,一骨碌裹著毛巾毯半個人都進了床底下了,哼哼了幾聲。
這么一折騰,我瞌睡蟲徹底跑個精光。春申皺著眉頭,好象身體不舒服睡不熟的樣子,我問了幾句沒事吧,他都沒搭理我。我伸出手碰碰他,想看有沒有摔著,他跟攆蚊子似的把我手撥擋開。
我就靜靜坐在床沿,看著他,兩眼緊閉,眉頭緊鎖,一頭秀發也跟無精打彩地凌亂著的,身子蜷成一團,象個絕望的孩子。
我突然有點難過。
我摸著他的蚊帳頂,翻出來白天在小賣部買的以及平時打牌贏回來的散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起來,窗外的天是深深的黑,沒有一絲亮,看不到邊。樓下不知是哪間宿舍收音機沒關,傳來周華健的聲音
“沒有花蝶兒不知歸路
不見月星光也模糊
世間事籠罩層層迷霧
恍惚間聽見有人哭
你迷了路覺得人心不古
山高水低看不見來時路
你迷了路愛恨悠悠忽忽
峰回路轉逾走不出白云深處......”
九
那一陣子,春申喜歡上了泡錄象廳,常常天快亮才回宿舍,還喜歡呼朋引伴一塊逃出去看。那時的錄象廳開拓了一代人的視野,在那煙霧繚繞的小黑屋里夾雜著濃烈的荷爾蒙味道。那個沒有互聯網未普及的年代,感激那些為了掙點錢而絞盡腦汁找片的錄像廳老板,通過這樣方式得以提觸許多令我們大開眼界的外來電影,那時我們幾乎相信唯一認識外面世界的方式便是通過吳宇森的暴力美學,徐克的武俠世界,周星馳的無厘頭,還有梅爾吉普森的勇敢的心,以及阿諾的真實的謊言。卓一航,練霓裳,西毒,東方不敗,盲劍客,至尊寶,紫霞......這些名字漸漸化成一代人的符號,在人人必經的那段荒唐歲月里充當著最有說服力青春導師,有多少愛情友情和人生在不知不覺里烙上這些符號和印記。
當然,經過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通宵錄像廳里光靠這些,不可能滿足蠢蠢欲動半獸人似的青少年。到了午夜一點左右,老板為了生意,會播放重頭戲,多以港產三級片為主,這一福利以面目可疑的方式,在那個時代校園教育空白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鐵鉤銀劃力透紙背。以致于多年以后,我們都能回想起那個初夏之夜,在春申的帶領下,我們浩浩蕩蕩的十來號人在那個又破又舊的錄像廳里度過嗔目結舌口干舌燥的一夜,我還清楚地記得,早上撥開錄像廳黑色大絨布的門簾時,不過是溫和金黃的一抹朝陽照在小伙伴們的臉上,卻照得我們都睜不開眼,眼前白花花好一陣才適應,走回學校的路上雙腿直打晃。那種感覺十分復雜,被震撼教育了一夜似的,路上的行人,路邊林立的楊樹,都顯得蒼白刺眼,過了眼卻不過腦子,精神嚴重虛脫。春申以若無其事的作派,贏得了所有人的尊敬,他對我們的表現評價非常低,用幾近對我們進行無情嘲弄的口氣表達了他的不屑,這種近乎挑釁的口氣卻只換來我們對他更高的敬意。
他一副過來人的模樣充當了不少人的愛情顧問,夸夸其談口若懸河簡直要干掉所有午夜悄悄話的主持人。只有我知道,他從吳蘋告別宴回來的那一晚,象個病危垂死的病人躺在地上無助地哼哼了一宿。這個事,我不忍跟任何人提起,特別是春申,因為他似乎從來沒有經歷過那樣一個絕望的夜,甚至我沒見他有過任何感傷。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依然瞪著色瞇瞇的小眼睛滿世界尋找愛情。
春申在教育我們時說過一句充滿正能量的話,擱現在就是極品雞湯:還是要相信愛情的,運氣這種事難講,滿大街好姑娘,總有個把不長眼的。
雖然午夜悄悄話多數不靠譜,可是春申有時卻能說對,比如黎潔眼神就不太好,還比如我運氣卻不錯。
“就幾頓飯的事,你真不需要這么天天掛嘴邊,不就是客氣話嘛來回說有意思嗎”她一邊說一邊費勁地撕著冰棍的包裝紙。那時的冰棍真是貨真價實,就冰塊加木棍。
“不不不,我是真心的。”我咬著冰棍,接過她手里的那根幫她拆那層粘在冰上的紙。那一段日子,我們幾個男生老跟她混吃混喝。
“那好,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該了的事總也得了上一了了”她接過我拆好的冰棍。
“行,我知道。以身相許!”我一扭臉一咬牙,悲憤異常。
“不行,你這嘴巴花花老子不信了”她咬牙切齒吃了一嘴冰渣。
“那怎么辦,現在天黑了上民政局登記結婚路也不好走,再說我們沒到法定年齡人家手續估計也不給辦”
“登記?你嘴比膽兒大多了!這樣吧,明天你背著我,教師樓跑一圈,先練練”
我一咬牙,媽的那就來吧,愛誰誰!
第二天,我干了一件最出風頭的事。在大課間休息時,我背著她,在教師辦公樓,從一樓跑到三樓,途經總務處,教務處,副校長室,政治處,團委辦公室,學會生。她一路瘋笑大喊著“早戀啦,學生干部早戀啦,快來看啊”。我累成渣,但同時肯定也帥得一路掉渣。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小情人們得有這么一場景,女的指著男的鼻子臭罵,媽的這才是真愛!一時成了情侶典范。當然,出了風頭的鳥總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在哪個年代好象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哎,狗日的真理。
團支書當然要解了,給組織抹了黑,造成極惡劣的影響,并在全班做了深刻的檢討。這個我拿手的活兒終于有機會資源回收,給自己寫一篇了。檢討深刻地反省了對自身要求過低,對自已各種錯誤思想進行不留情面地批判。大體意思上就是我對物質誘惑缺乏基本抵抗能力,軟飯還硬吃,吃著吃著吃出感情來了,最終不可救藥地滑向早戀的無底深淵。簡直是對學校明文禁止的校規校紀進行明目張膽的挑釁。希望全體同學以我為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本著對對班級負責對老師負責對父母負責對學校負責對社會負責,唯獨對自己不負責態度,早日甩掉自己的小男友或小女友,作一個徹底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做一個損已利人的可造之材。
沒念完,班上多數同學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我說,同學們,別鼓掌,嚴肅點兒,這做深刻檢討呢。黎潔坐在臺下第一排,就在我跟前,跟著起哄,檢討做得這么血淚,你真帥!我得意極了。
班主任在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言不發,居然也沒阻止,我說完就回了座。班主任說,嗯,同學們要引以為戒啊,好,接下來我們正式上課了,大家拿出FOXBASE數據庫應用,翻到第十一章……這是我見過最好的老師,至今感念他的寬厚。也是唯一當時讓我感到一絲愧疚的師長。
當然,獎學金也沒了,這個不算個事兒,吃吃喝喝對那會兒已經能吃上軟飯的我來說不算事兒。
那是我們的1994。
同年我國被國際上正式承認為有INTERNET的國家。那時的我們用的卻還是一種叫486的電腦,五寸的軟盤,一個不到1兆叫拂曉攻擊的打飛機游戲在我們看來已經是驚世之作。我們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人與人的連接可以因為一種叫互聯網的東西而充滿可能。
這一年,香港回歸倒計時牌在天安門廣場矗立,三峽工程正式開工,中國航空科學技術基金會成立,……我們是通過食黨四個角落高掛著的二十寸油膩膩的電視機收看的,那時候我們國家所有消息都那么鼓舞人心,成績喜人,召喚著我們共襄盛事,智商不高的人甚至會覺得在這兒啥都不用干就能幸福一生。只是,令人困惑的是我們居然還為了出了校門怎么養活自己倍感憂心,格調實在不高。
十
1995年,鄧麗君,這個靠著靡靡之音征服了無數聽眾的女神在泰國清邁去世。同年,中國著名作家張愛玲去世,她應該想不到自己會在一個互聯網盛行的時代才開始被廣大女文青奉為教主。同年,大話西游在大陸上映,很多人只把它當成一部不太出色的喜劇,但是反響平平,直到三四年后互聯網開始普及,許多人才發覺紫霞已經在他們心里留下了一點東西,歷久彌新。
我們是在學生街的一間錄像廳里看的大話西游。春申和我還有幾個隔壁宿舍的同學又在學生街的游戲機廳打了一下午的街頭霸王,出來的時候已近黃昏,正好遇上黎潔與余婷婷正無所事事旁若無人地啃著玉米棒子,她們站在街邊的一家錄象廳外,正盯著貼在破舊的木板一張紅黑相間的海報看,上面有張猙獰的猴臉兒,板的空白處用紅漆歪歪扭扭地寫著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主演周星馳。那會兒的錄象廳就是輪著播兩三部片子,不清場,買了票進去看一整天都沒人趕。我們幾個人一塊兒買了票進了那間錄象廳,那種票連座號也沒有,進場了自己找座兒,我們分別找了幾個相鄰不遠的位置坐下,我因為最后一個進的場,只找到在他們后排的一空座。我們運氣不錯,進去的時候正好看到投影布上正播著紅色片頭大字,一段飄渺的蕭聲好聽極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段片頭曲叫“如果”。我們懷著從頭笑到尾的準備進的場,關于這部戲會笑成什么樣,我們只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局。
畢業季前夕的鳳凰花總是開得如火如荼,燒紅了校園的那些角落,熱烈得讓人心疼。
校學生會有個廣播室,在下午放學以后,會播一些雞湯文,后來發現那個點基本上沒人理會廣播里深情款款的聲音。于是立刻調整了內容,做起了當時很火的點歌節目,這讓學生會很快多了一條創收的路子,也深受廣大男女同學追捧。一塊錢點一首歌,花幾塊錢就可以讓情誼在空中肉麻地回蕩個三五分鐘,現在看起來其實很經濟很環保。在那段時間,我們一個下午要聽十遍吳奇隆的祝你一路順風,二十遍孫悅的祝你平安,三十幾遍周華健,譚詠麟,臧天朔的朋友,幾乎聽得一想到朋友就憂郁得跟孕吐婦女似的。
每次播歌之前,就會有一個感情充沛得裝腔作勢的女聲通過大喇叭回蕩在校園,內容幾乎都是一個格式,“**專業**班的**同學,點播一首吳奇隆的祝你一路順風,在畢業臨別之際,希望**同學在未來的日子一帆風順前程似錦”,還有一些同學給異性寫一些略帶曖昧表白,一律被學生會播音室那些人改成制式的祝福,錢照收,歌照播,但跟洪水猛獸一般的早戀還是要做徹底的斗爭!我是這么理解這件事的,長成她們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也只好堅決地跟早戀斗爭到底了。
可能因為這個技術含量不高的活兒還是收了錢的,所以作為增值服務,播音員在口播祝福稿時,經常會帶一點哭腔以示她還是有職業道德的,特別是當有同學向某位老師或班主任道別時,總是特別深情款款,而且我覺得在她們的邏輯里,深情唯一表達方式是象個城鄉結合部送葬隊伍里那些死爹死娘的孝男孝女一樣,哭得越悲慟越深情。于是,有幾次我還聽到廣播里傳來那種涕淚俱下對恩師的感恩及道別辭后,還滋溜一聲傳來播音員感性的吸鼻涕的聲音,著實讓人動容。只是那些慘兮兮的道別詞加上毫無節制哭腔后,幾乎快把學校變成一個巨大的靈堂了。
青春即便不能快樂地道別,至少,它也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一到畢業前夕,校園總有這么一幫人忙忙碌碌大包小包地打包著行李,我們終于要面對一些取舍,雖然各有不同,除了不多的衣物我似乎沒有太多可收拾的物件了。于是,我顯得有些游手好閑。看著別人忙碌是有意思的事,那會兒書信往來是很平常的事,兩三年積累下的信件也不是個小數目了。我常常看著有些人蹲在走廊里,臉色沉重用鐵臉盆燒信,一封一封地把信件扔進火里,任火焰映紅若有所思的臉龐。一時間,此舉蔚然成風。深夜里的走廊燒起一排火盆這種畫面讓人不禁想起港產鬼片。春申因為信件不多沒兩下就燒完了,顯得氣勢有些不足,于是他拿出一堆課本湊數,看他側著,垂著半邊的長發,那一臉沉痛燒著語文數學英語計算機原理教科書的模樣,很容易讓人誤以為變了性的林黛玉。
然而重頭戲永遠是那一頓畢業晚宴,那種面對面鬼哭狼嚎掏心掏肺的場面每年要上演一場。可能是為了慶祝我們這些令領導和老師倍感頭痛的家伙可以滾蛋,這天校大食堂顯得特別隆重,不但掛上了肉麻的紅布條,還在四周插上了彩旗,開場前還播放著昂揚的運動員進行曲,那氣氛很容易讓人就高興得跟個沒文化的人似的。我原本以為會放一些友誼地久天長之類的傷感曲目并沒有出現。
然后依舊是幾個校領導輪流上臺講話,還有學生會代表,新生代表,團委代表,班主任代表,我懷疑他們知道臺面上的話有多么不受歡迎,而且這些即將離校的人里被他們處理過的問題生不少,沒人會再拿他們的講話當回事,綜合考慮這些因素以后,他們果然都只是簡單地說兩句,言語間客氣得跟我們是領導似的。
所以最后講話的是學生會那個播音帶著哭腔的女同學,她足足蘊釀了一個鐘頭的情緒飽滿得快要從水汪汪的眼睛里溢出來了,她走上臺深情款款地開口:轉眼又到了分別的季節里......,我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偷偷開了好幾瓶啤酒了,春申還粗野地劃起了酒拳,很快下面的聲響蓋過了播音妹妹,我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下的臺。
在喧嘩成一片的杯觥交錯里,我們各種互道珍重,各種一笑泯恩仇。不一會兒,就集體面紅耳赤,那個歲數的我們都是很容易被感染的,我發現自己一旦來勁其實也不比苦大仇深的播音員遜色。春申和我,挨桌巡回找人喝酒,跟所有人擁抱。
“來來來,跟我喝完這一杯,我會想你的。”
“跟你同窗三年,我很榮幸”,那個干凈利落把酒喝完的瘦小同學一臉迷茫地嘀咕“誰呀這是,我還沒喝了就認不清人了?”我一看,“哎呀,對不起,喝過桌了,這不是咱們班的,春申你他媽是不是醉了”“相逢何必曾相識,能喝一杯就算值”兩人趕緊互相攙著繞回來,“咦,我們又回來了,重新來喝一遍,喲,周燕妹妹,你這臉色不好呀,來,再喝兩杯就紅了”
“肖老師,對不住您了,這三年盡給您添堵了,我太不懂事了!”
“劉SIR,你的以前上班車門芯老丟,是我干的,從今天起我天天給您自行車打氣”
“春申你別狂,我跟你喝。你敬人酒讓老周代喝算怎么回事呀,我都沒舍得對他下重什么時候輪到你了。”黎潔跳出來厲聲斥道。
“你誰呀這誰呀,你認識她嗎”春申摟著我的肩,雙眼迷糊地問我。
我打了個嗝:“不認識不認識不認識,敢跟哥們叫板,必須喝殘了!”
“你個吃里扒外的東西,今天我先滅了這橫行鄉里的匪類再順便著清理家門”
期間,我出門兩三次,呼吸著校園清新的空氣以試圖恢復戰斗力,一次比一次慢。最后,有氣無力地癱倒在禮堂的長條椅上,看著天花板的紅綠燈光旋轉起來,頭疼欲裂,黎潔始終坐在我身邊,來來回回跟她喝酒的人影在我眼前晃動,過眼不過腦,象條狗一樣哼哼。沒多久就人事不省了。
我再睜開眼時,一道刺目的陽光正符合直勾勾地打在我臉上。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只很大的紙箱里,渾身酸痛,一打量周圍,是黎潔的宿舍,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得象沒有人住過。床上是打包得整整齊齊的大包小包。我費了老大勁才爬起來,一身汗味和酒味,頭還疼,使勁回想昨夜發生了什么,頭腦只剩一片空白,我想這就是喝斷片了。我這是沒吃羊肉還惹身騷啊,啥便宜沒占著還晚節不保臨行落個耍流氓未遂的名聲?
我兩腿打晃下了樓,回了宿舍,春申還躺在床上打著那熟悉巨響的呼嚕。我拎起自己的兩個行李,徑自離開了。自從當年發小老吳離開家鄉時那次送別以后,我便討厭一切離別之地,車站月臺或碼頭,我擔心這個曾經讓我留下許多歡樂的地方淪入傷別離的庸俗。
我徑直到了車站,乘上了一輛回鄉的大巴。那時國道正在重修,一路顛泊,巴士上播著一些惡俗的愛情歌曲,我虛脫似的癱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睡一會兒,醒一會兒。
我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
我把行李扔在地上,父母生活規律,睡得早,被我進門的動靜吵醒,出來問我想不想吃點什么要不煮個面什么的。我說吃過了,你們繼續睡吧,不用管我了,我歇歇就自己睡覺去。
突然,家里電話響起,我接起來是余婷婷的聲音“你怎么自己一個人跑了,我還想咱們同路一塊兒走有個伴呢”
“哦,我家有點事,得先回來,忘跟你們道別了”,我總不能跟她說,我跟黎潔在一起的記憶只剩歡樂,萬一看見她淚眼婆娑的樣子,我會崩潰的。
“別搶別搶,給你給你”,接著,我聽見了電話里黎潔的聲音,語無倫次破口大罵,我默默地聽著,連珠炮罵了一通以后,說王八蛋你滾吧。
余婷婷接過來電話“又喝大了”。
“你們看著她點”我說。
“她被王芳她們架走了,可你這話說的挺混蛋的。”
然后,我從余婷婷嘴里大約知道了前一晚的一些片斷。其實我趴下沒多久,黎潔也喝高了,散場時,那些女的都說要回宿舍整理行李了,她不肯走,說要把我架回宿舍,說要照顧我一宿,春申說你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了,我抬老周回去吧。說著要來架我,她突然生猛得跟母獸似的,一手護著我,用身體檔著我,另一手拿著酒瓶亂揮,說誰敢碰我她就殺誰。后來哥幾個實在不敢近身了,只好把我一個人留在食堂長椅上。她又求著婷婷幾個人,非要把我抬回她們宿舍,把我扔進一只大紙箱里,說要一起打包帶走。
我掛下電話時,覺得整個人被掏空了,偷偷地哭了一會兒,昏昏沉沉地癱在闊別的小床上。
這個姑娘就這樣,把我的青春荷爾蒙掏個精光。這一年,我們20歲。
十一
#至尊寶在夢中叫紫霞名字七百四十一次,不知道的人一定覺得這個紫霞欠了他好多錢。他好象一條狗耶。#
1998年國慶節,黎潔,余婷婷還有我在我省南部一個以度假聞名的小島見了一次面。雖然是旅游聞名,但那個時候還沒有被過度開發,所以還沒出現現在人滿為患的慘況,我們無所事事地那些林蔭小巷道里亂逛,吃了許多地道又便宜的小吃。我記得一家廣受本地人喜歡的點心店賣一種花生湯,去了膜的花生煮得入口即化香醇濃郁,配以店里推薦的各種小點心,那種味道好象就想告訴你一件事,那些廚師深深地愛著你!
讓我坐立不安的是自己的各種言不及義,好象面對食材手足無措的雜工,根本不知道入手,更別提能有點大廚模樣。等我明白,做得好不好是水準問題,但做不做是態度問題時,余婷婷告訴我,黎潔其實就要結婚了,這是婚前最后一次同學聚會了。我日它個千遍也不厭倦的同學聚會啊!......
隨著深藍色的大巴車離開車站,我的青春在1998年10月5日17點45分嘎然而止。
那是黎潔離開的那班客車出站的時間。
我從小島回到家就得了重感冒,發了一場高燒。我把棉被拿出來裹著自己,出了一身汗,渾身酸痛,象被剛十幾個大漢輪流毆打過一樣。最難受的是直哆嗦,上下牙直打顫。記得十年之后的2008年,我國南方遇上了百年一遇的冰災,在南方沒有供暖的房間里,我再一次體會那種被寒冷一頓痛揍的感覺都沒有那一次難受。
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反復做一個夢,夢里的場景幾乎一成不變。
校園里的每一幢樓都還是原來的模樣,但卻以一種極奇古怪的方式排列,樓與樓之間架起了一座座又長又窄的橋,來往人群絡繹不絕談笑風生,我隨著人群漫無目地地從一座樓走向另一座樓,如此反復,直至胸悶氣短,我清楚地知道我努力試圖在這人群里尋找一張熟悉的面孔,卻不知道找的是誰。
不知走了多久,我突然發現自己被困在橋中段,人潮突然洶涌步伐快了起來,這些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從我身邊穿流,過對我視若無睹,我遠遠看見黎潔在人群里,扯著嗓門喊她,明明用盡全力,卻連自己也聽不見。
她還是青春的模樣,夢里的我為此困惑,白云蒼狗此去經年,在她身上卻為何沒有任何歲月的痕跡,她跟身邊一群正是驚艷溫柔年歲的少年一樣,笑靨如花,經過我的身邊時,看不見我,聽不見我。我邁開雙腳急著去追她們,卻象跑在反向輪轉的輸送帶上,我跑得快,它就轉得快,我跑得慢,它就轉得慢,終于還是把我留在了原地。
她漸行漸遠,來往人群也逐漸消失,橋就從兩頭斷開來了,橋中間剩下一個我在原地奔跑,最后精疲力盡無奈絕望地累成一條狗。
(全文完)
寫在后面
我已近不惑,寫這些東西其實自己心里臊得慌。不過,我見過一些年輕人,他們天真善良,熱愛生活,面對一群左右逢源世故精明從不吃虧滿臉笑意的雞賊中年人時頭破血流,受盡嘲笑與戲弄,仍然苦苦堅守內心中美好的方寸之地,這個世界也因為他們的零零碎碎的善意和堅持,變得美好起來的。我內心其實很感激這些年輕人。
如果你失去對年少時那些美好的堅持,不論是愛情或是對這個世界的熱情,不管是因為遇上一個非常操蛋的世道或者是自己肩膀太單薄,都沒有人好意思責怪你什么,但是希望你就在快要失去它之前,想想杰克凱魯亞克說的這句話“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